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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一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16117 2018-03-18
預感是個奇怪的東西!同樣奇怪的還有感應,還有預兆。而這三者合在一起,便構成了一個人類至今還未能破解的神秘莫測的謎。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嘲笑過預感,因為我自己就曾有過幾次奇怪的預感。至於感應,我相信它們是存在的(比如,天各一方,久未見面,從不來往的親戚之間,儘管他們彼此疏遠,可是若溯本尋根,卻還是同出一源),它的作用超出了正常的理解。而預兆,也許只是大自然和人類之間的感應吧。 當我還是個小姑娘,只有六歲時,一天晚上,我聽到貝茜·利文對瑪莎·阿博特說,她做了個夢,夢見了一個小孩。而夢見小孩肯定是個不祥之兆,不是自己有災,就是親屬有禍。若不是緊接著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牢記住了這個說法,大概我早就把它給忘掉了。就在第二天,貝茜給叫回家去看她臨終的小妹妹。

最近我時常想起這個說法和這件事,因為在過去的一個星期中,我幾乎沒有一夜躺在床上不夢見一個小孩。有時我把他抱在懷中哄著他,有時則把他放在膝頭顛動,有時看著他在草坪上玩雛菊,再不就是看著他用手玩流水。這一夜是個嚎啕大哭的孩子,下一夜又是個哈哈大笑的小孩。一會兒緊緊依偎著我,一會兒又跑離我身邊,可是不管這個幻象心情如何,長相怎樣,一連七夜,只要我一進入夢鄉,他就立即迎上前來。 我不喜歡這種念頭的一再重複——這種同一形象的反復出現。每當就寢的時候快到,那幻影出現的時刻臨近時,我就變得緊張起來。在那個月明之夜,當我聽到喊聲驚醒前,那個幻影孩子正在我的身邊。而第二天下午,便有人來把我叫下樓去,說是費爾法克斯太太屋裡有個人在等我。到了那兒,我看到等我的是個男人,看外表像是個紳士的男僕。他身穿重孝,拿在手中的帽子上有一圈黑紗。

“小姐,恐怕你已不太記得我了。”我進屋時,他站起身來說,“我姓利文,八九年前你在蓋茨海德府時我是里德太太的車夫。現在我還在那兒。” “哦,羅伯特!你好!我完全記得你。當年你有時還讓我騎喬治安娜的栗色小馬哩。貝茜好嗎?你不是跟貝茜結婚了嗎?” “是的,小姐。我妻子身子挺壯實,謝謝你。大約兩個月前,她又給我弄了個小傢伙——我們現在有三個小孩啦——大人孩子都挺好。” “府裡的人都好嗎,羅伯特。” “真過意不去,我沒能給你帶來好消息,小姐。眼下他們的情況很糟——遇上大麻煩啦。” “但願不會有人去世吧。”我邊說邊瞥了一眼他身上的喪服。他也低頭看了看自己帽子上那圈黑紗,回答說:

“約翰先生去世了,到昨天剛好一個星期,死在他倫敦的寓所裡。” “約翰先生?” “是的。” “他母親怎麼受得了?” “說得是呀,你知道,愛小姐,這可不是一樁普通的不幸事。他生前的生活一直很放蕩。近三年來他更是不走正道。他的死真讓人吃驚。” “我聽貝茜說,他過得不太順當。” “順當?他過得沒法兒更糟了。他跟一班世界上最壞的男人和女人鬼混在一起,毀了自己的健康,也毀了自己的家業。他背了一身債,還進了牢房。他媽兩次把他弄出來,可他一出牢門,就又一頭栽進他那班老夥伴堆裡去了,還是老方子一帖。他腦子不靈,跟他混在一起的那班無賴把他詐得好狠,狠得聽都沒聽說過。約莫三個星期以前,他來蓋茨海德,竟要太太把一切都交給他,太太不答應,她的財產早讓他亂花掉不少了。這一來,他只好又回去了,接著就傳來了他的死訊。他到底怎麼死的,上帝知道!——聽說他是自殺的。”

我默不作聲,這消息太可怕了。羅伯特·利文接著又說: “太太自己身體也不好,已經有一些日子了。她一直就很胖,可是胖得不結實。損失了錢財,又擔心受窮,把她的身子骨弄得全垮了。約翰先生的死,又是這麼個死法,消息還來得這麼突然,結果她中風了,三天沒說話,不過上星期二好像好了一點。她像是要說什麼,嘴裡嘟嘟噥噥的,不斷給我女人打手勢。一直到昨天早上,貝茜才聽懂,她說的是你的名字,最後總算聽清了她的話:'把簡帶來,——把簡·愛找來,我要跟她說幾句話。'貝茜吃不准她神智是不是清醒,說的話是不是當真,不過她還是把這事告訴了里德小姐和喬治安娜小姐,還勸她們派人來找你。開頭兩位小姐對這很不高興,可是她們的母親變得十分煩躁不安,反反复复說著'簡,簡',所以最後她們只好同意了。我是昨天離開蓋茨海德府的,要是你來得及準備的話,小姐,我想明天一大早就陪你回去。”

“好吧,羅伯特,我來得及準備的。我看我應該去。” “我也這麼想,小姐。貝茜說她料定你決不會拒絕的。不過我想,你動身前還得先請個假吧?” “是的,我現在就去請。”我先把他帶到僕役間,把他託付給約翰夫婦照料,然後我便去找羅切斯特先生。 樓下的哪個房間裡都沒找到他,也不在院子裡,馬厩裡、庭園裡也沒有。我問費爾法克斯太太是否見到過他,——她說見過,相信他準跟英格拉姆小姐在打台球。我急忙趕到台球室。球室里傳來台球的撞擊聲和嗡嗡的談話聲。羅切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還有兩位埃希敦小姐以及她們的崇拜者,都在忙著打球。要去打擾這麼一夥興致勃勃的人,真得有點勇氣。然而我的使命卻不容我多耽擱,因此我只得朝站在英格拉姆小姐身旁的主人走過去。我走近時,那位小姐轉過臉來,高傲地看著我,她那對眼睛似乎在問:“這個卑鄙奉承的傢伙這時候跑來想幹什麼?”我剛低喚了一聲“羅切斯特先生”,她便做了個動作,彷彿忍不住想命令我走開。我至今還記得她當時的樣子——非常優雅,非常引人注目。她身穿一件天藍色縐紗晨衣,頭髮上紮一條淡青色的紗巾。剛才她打球正打在勁頭上,被人觸犯了尊嚴,可是臉上的傲慢神氣,絲毫也沒有因此而有所減弱。

“那人是想找你吧?”她問羅切斯特先生。羅切斯特先生轉過臉來看看“那人”是誰。他做了個古怪的鬼臉——這是他那些奇怪而隱晦的表示之一——扔下球桿,跟著我離開了台球室。 “什麼事,簡?”他關上教室的門,背靠在門上說。 “要是你允許的話,先生,我想請一兩個星期的假。” “幹什麼?——上哪兒?” “去看望一位生病的太太,她派人來叫我去。” “什么生病的太太?——她在哪兒住?” “在××郡的蓋茨海德。” “××郡?離這兒有一百英里路哩!她是什麼人,竟叫人那麼遠去看她?” “她姓里德,先生——里德太太。” “蓋茨海德的里德?是有過一個蓋茨海德的里德,是個地方長官。”

“正是他的遺孀,先生。” “那你跟她有什麼關係?你怎麼認識她的?” “里德先生是我的舅舅,——我母親的哥哥。” “真見鬼,他是你舅舅!你以前從來沒對我說起過,你一直說你沒有親戚。” “我沒有一個肯承認我的親戚,先生。里德先生去世了,他妻子把我攆出了門。” “為什麼?” “因為我窮,是個累贅,再說她也不喜歡我。” “可是里德有孩子留下嗎?——你一定還有表兄妹吧?昨天,喬治·利恩爵士還說起蓋茨海德的一個里德,說他是全城最地道的無賴之一。英格拉姆也提到過那兒的一位喬治安娜·里德,她的美貌,前一兩個社交季節在倫敦大受讚賞。” “約翰·里德也死了,先生;他毀了自己,也幾乎毀了他的一家。人們猜測他是自殺的。她母親聽到這一噩耗大為震驚,結果中風了。”

“那你又能對她有什麼幫助呢?真是胡鬧,簡!我就決不會想到趕一百英里路,去看一個也許你沒趕到就咽了氣的老太太的。再說,你說是她把你攆出門的。” “是的,先生,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那時的情況跟現在不同。現在我要是不理睬她的願望,我心裡是會不安的。” “你要去多久?” “盡可能不多耽擱,先生。” “答應我,只去一個星期——” “我最好還是別許下什麼諾言,說不定我會不得不違背諾言的。” “你無論如何都要回來。你總不會讓人用什麼藉口說服,跟她長住下去吧?” “哦,不會的!要是一切順利,我肯定會回來的。” “誰跟你一塊兒去呢?你總不能獨自一人趕一百英里路吧。”

“不會的,先生,她派來了自己的車夫。” “是個可靠的人嗎?” “是的,先生,他在里德家已經待了十年了。” 羅切斯特先生默不作聲地想了想。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先生。” “好吧,你得帶點錢去,出門沒有錢怎麼行,我敢說你的錢恐怕不多吧,我還沒付過你薪水呢。你到底有多少錢,簡?”他微笑著問。 我掏出我的錢袋,錢袋癟癟的。 “五先令,先生。”他接過錢袋,把錢全倒在手心裡,然後看著它咯咯地笑了起來,彷彿錢少使他感到很有趣似的。緊接著他就掏出了自己的皮夾。 “拿著。”他說,遞給我一張鈔票,這是張五十鎊的鈔票,而他只欠我十五鎊。我對他說我找不出。 “我又不要你找,這你知道的。收下你的薪水吧。”

我不肯收下超過我應得的錢。開始他皺起眉頭有點不高興,隨後好像想起了什麼,說: “對,對!現在還是不要一下子全都給你的好。你有了五十鎊,說不定就會待上三個月不回來呢。給你十鎊吧,這夠不夠?” “夠了,先生,不過現在你欠我五鎊了。” “那就回來拿吧。我這兒存著你四十鎊。” “羅切斯特先生,趁現在有機會,我想跟你談一談另外一件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我倒很想听聽。” “先生,你實際上已經告訴過我,你很快就要結婚了吧?” “是的,那又怎麼樣?” “那樣的話,先生,阿黛爾應該進學校。我相信你一定清楚這是很有必要的。” “為了不讓她擋了我新娘的路,要不新娘會重重地從她身上踩過去,是嗎?這個建議無疑是有道理的。照你說,阿黛爾應該進學校,而你,不消說,就得徑直去——去見鬼是不是?” “我希望不是,先生,不過我是得上什麼地方去另找個職位。” “那當然!”他帶著鼻音大聲說,臉上露出了一副古怪而又可笑的怪相。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猜想,你會去求里德太太,或者是她的女兒,兩位小姐,請她們幫你找個職位吧?” “不,先生。我跟我的親戚關係沒那麼好,還夠不上要求她們幫我什麼忙。不過我可以刊登求職廣告。” “你要走到埃及的金字塔上去了!”他怒氣沖沖地說,“你要登求職廣告就得自擔風險了!但願我剛才給你的不是十鎊而是一鎊。還給我九鎊,簡,那九鎊我有用。” “我也有用啊,先生。”我一邊回答,一邊兩手抓住錢袋藏到背後,“這錢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給你。” “小吝嗇鬼!”他說,“問你要點錢都不肯!給我五鎊吧,簡。” “五先令都不給,先生,五便士都不給!” “那就讓我看看那錢吧。” “簡!” “先生?” “答應我一件事。” “只要我能辦到,先生,什麼事我都答應。” “不要登廣告,把求職這件事交給我,到時候我會替你找到一個職位的。” “我很樂意這樣做,先生,只要你答應在你的新娘進門以前,讓我和阿黛爾都平安地離開這座宅子。” “很好!很好!這事我保證做到。那麼你明天就走?” “是的,先生,一早就走。” “晚飯後,你能下樓來客廳嗎?” “不了,先生,我得整理一下行裝。” “那麼,你我得暫時告別了?” “我想是的,先生。” “人們是怎麼舉行這種告別儀式的,簡?教教我,我對這事不大在行。” “他們說聲'再見',或者用他們喜愛的任何別的形式。” “那就說一聲吧。” “再見,羅切斯特先生,暫時告別了。” “我該怎麼說呢?” “要是你願意的話,先生,也就這樣說。” “再見,愛小姐,暫時告別了。這就完了嗎?” “是的。” “依我看,這樣似乎太吝嗇、太乾巴巴,也太不友好了。我想再有點別的,給儀式再加上點什。譬如說,握握手。不過還不夠——那也不能使我滿足。那麼,除了說聲'再見'之外,你就不願有點別的表示了嗎,簡?” “這就足夠了,先生。一句出於內心的話所表達的好意,可以勝過千言萬語。” “很可能。不過一聲'再見'總顯得空洞、冷淡了點。” “他背靠著那扇門,到底還打算站多久啊?”我心裡想,“我該著手去打點行李了。”晚飯的鈴聲響了。他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就突然匆匆跑開了。那天我沒有再見到他,第二天早上,他還沒有起身,我就出發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點鐘左右,我到達了蓋茨海德府的門房。在進宅子之前,我先走進了這間小屋。小屋裡非常整潔,裝飾窗上掛著小小的白窗簾,地板上乾乾淨淨,爐柵和爐具擦得發亮,爐火燒得正旺。貝茜坐在爐子跟前,正在給她剛生的孩子餵奶,小羅伯特跟他的妹妹文文靜靜地在一個角落裡玩耍。 “謝天謝地!——我知道你會來的!”我一進去,利文太太就嚷了起來。 “是啊,貝茜。”我吻過她之後說,“我相信我來得還不算太晚。里德太太怎麼樣?——我希望她還活著。” “是的,她還活著。比前一陣子清醒,也安定些。醫生說她還能拖上一兩個星期,但是要恢復健康,他認為不可能了。” “她最近提起過我嗎?” “就在今天早上她還說起過你,盼望你能來。不過這會兒她睡著了,或者說十分鐘前我在樓上時,她正睡著。她一般整個下午都昏睡著,要到六七點鐘才醒過來。你先在這兒歇一個小時吧,小姐,過後我再陪你上樓好嗎?” 這時候,羅伯特進來了,貝茜把睡著的孩子放進搖籃,迎上前去。接著,她又定要我摘下帽子,吃點茶點,因為她說我看上去既蒼白又疲倦。我十分高興地接受了她的款待,麗且還像小時候讓她給我脫衣服那樣,順從地讓她給我脫去了我的旅行服。 她來來回回地奔忙著——拿出茶盤,擺上她最好的瓷器,切好麵包和黃油,烤了一份喝茶時吃的小點心,還像以前對我那樣,時不時拍打一下或者推一下那兩兄妹小羅伯特和簡——看著忙忙碌碌的貝茜,往日的情景又湧上了我的心頭。貝茜不僅保持著她那輕快的腳步和好看的容貌,而且還保留著她那風風火火的脾氣。 茶點準備好了,我剛要朝桌子走去,她卻要我坐著別動,用的還是以前那種命令的口氣。她說,得由她端到爐火跟前來給我吃,說完她在我面前擺了一張小圓茶几,放上給我的一杯茶和一盤點心,完全像從前她把偷偷拿來的好吃東西放在兒童室椅子上讓我吃時那樣,而我也像從前那樣微笑著聽從她的安排。 她很想知道我在桑菲爾德府是否快活,女主人是個怎樣的人。我告訴她只有一個男主人,她就又問他是不是一位好心的紳士,我是不是喜歡他;我告訴她說他長得相當難看,但完全是位紳士;說他待我很好,我很滿意;接著我又給她講述了最近來府裡作客的那班快樂的客人,對那些細節貝茜聽得津津有味,這些正是她愛聽的。 這樣談著談著,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貝茜又幫我戴上帽子,穿上衣服等等,然後就由她陪著出了門房朝宅子裡走去。大約九年前,也是在她的陪伴下,我就從現在進去的這條路上走出來。那是正月裡一個昏暗、多霧、陰冷的早晨,我懷著絕望、痛苦的心情,帶著一種被放逐和近乎被拋棄的感覺,離開一所敵視我的宅子,到洛伍德那樣一個既遙遠又陌生的目的地,去尋求一個淒冷的棲身之所。如今,原來那座敵視的宅子又矗立在我的面前,我的前途照舊吉凶難卜,我的心仍在作痛,我依然覺得自己是大地上的一個流浪者。可是,我感到對自己和自己的力量有了更堅定的信心,對壓迫已不再畏懼退縮。我那飽受委屈的綻開的傷口,如今已經完全癒合,怨恨的火焰也已經熄滅了。 “你可以先上早餐室去。”貝茜在前引路穿過大廳時說,“兩位小姐都會在那兒。” 不一會兒,我就進了那個房間。這兒的每件家具都還在,完全跟我第一次被帶來見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那早上一模一樣,他站在上面的那塊小地毯仍鋪在壁爐前。我朝書架望去,我覺得我仍能辨認出比尤伊克的那兩卷《英國禽鳥史》。它們仍放在第三格的老地方,和,也還放在它上面的一格。這些無生命的東西絲毫未變,而那些有生命的卻變得難以辨認了。 兩位年輕小姐出現在我的面前。一位長得很高,和英格拉姆小姐差不多,也很瘦,臉色灰黃,神態嚴峻。她看上去有點苦行者的模樣,她那身極其樸素的裝束,更讓人加深了這種印象。一件下身是直統裙的黑呢長衣,一個漿洗過的麻布領圈,頭髮從兩鬢往後平梳,還戴著修女戴的那種飾物:一串黑檀木念珠和一個十字架。我猜想這準是伊麗莎,雖然我從她那張拉長的、毫無血色的臉上,簡直看不出這和以前的她有什麼相似之處。 另一位當然是喬治安娜了,但已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喬治安娜——纖弱的、仙女般的十一歲的小姑娘。這是一個如花似玉、十分豐滿的妙齡女子,標致得像個蠟人兒。端正而漂亮的五官,含情脈脈的藍色眼睛,鬈曲的金色頭髮。她的衣服的顏色也是黑的,可是式樣和姐姐的完全不同——要飄逸和合身得多,她看上去非常時髦,正如另一個看上去很像清教徒一樣。 姐妹倆身上各有母親的一個特徵——而且只有一個。瘦弱蒼白的大女兒有她母親的煙水晶般的眼睛,而嬌豔如花的小女兒則有她的下頦和下巴的輪廓——也許稍微柔和一點,但仍使那張本會異常妖艷嬌媚的臉,平添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嚴厲。 當我走上前去時,兩位小姐都站起身來歡迎我,而且都稱我為“愛小姐”。伊麗莎和我打招呼時簡短突兀,臉上沒有笑容,說完就又坐了下去,眼睛盯著爐火,似乎已經把我給忘了。喬治安娜說了“你好!”之後,又寒喧了幾句,加上幾句有關我的旅途情況以及天氣如何之類的客套話。她說話時拖長了聲調,還乜斜著眼,從頭到腳地打量著我。她的目光一會兒掠過我那淡褐色美利奴呢大衣的褶痕,一會兒又停留在我那頂鄉間帽子的簡樸飾物上。年輕小姐們有一種絕妙的方法,用不著把話說出口,就能讓你知道她們把你看成是個“怪物”。某種神情上的傲慢,態度上的冷淡,口氣上的漫不經心,就能完全表達出她們這方面的情緒,根本用不著在言行上表現出粗暴無禮來。 然而,不管是明嘲還是暗諷,如今對我來說,都不再具有一度有過的那種力量了。當我坐在兩位表姐中間時,我吃驚地發現,儘管一個對我完全怠慢,一個對我半帶譏諷,我還是那麼地泰然自若——伊麗莎沒有使我感到難堪,喬治安娜也沒有惹我生氣。事實上,我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考慮。近幾個月來,我心裡激起的感情波瀾,遠比她們所能引起的要強烈得多——激起的痛苦和歡樂也遠比她們所能造成或者賜予的要劇烈得多,美妙得多——正因為這樣,她們的神情不管是好是歹,都引不起我的關心。 “里德太太的情況怎麼樣?”我隨即問道,神色自若地望著喬治安娜。她對這種直截了當的稱呼表示憤慨,認為這彷彿是一種出乎意料的放肆。 “里德太太?啊!你是說媽媽。她的情況很不好。我看今晚你不一定能去見她。” “要是,”我說,“你肯勞駕上樓去告訴她一聲,說我來了,那我就非常感激了。” 喬治安娜差一點驚跳起來,她把自己的那雙藍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我知道她特別想見到我,”我補充說,“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想再推遲去傾聽她的願望。” “媽媽不喜歡別人晚上去打擾她。”伊麗莎說。我馬上站了起來,不等人請就泰然自若地脫掉帽子,摘下手套,並且說我自己去找貝茜——我斷定她准在廚房裡——要她去問清,里德太太今晚到底是不是願意見我。我去了,找到了貝茜,打發她去替我問問,接著我又作了進一步的安排。在這以前,我一直習慣於在傲慢面前退縮;要是在一年前,受到今天這樣的接待,我準會下決心第二天一早就離開蓋茨海德的。可現在,我一下子就看出,那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做法。我既然路遠迢迢趕了一百英里路來看舅媽,我就得在這兒留下來,直到她病情好轉,或者去世。至於她女兒的傲慢和無禮,我應該把它們拋在一邊,不加理會。於是我顧自招呼女管家,要她給我安排一個房間,告訴她我可能要在這兒住上一兩個星期,讓她把我的箱子搬到我住的房間。我跟她前去時,在樓梯口遇到了貝茜。 “太太正醒著,”她說,“我已經告訴她你來了。來,我們去看看,看她是不是還認識你。” 我用不著別人帶我去那間熟悉的房間,從前,我常常被叫到那兒去受罰或者挨罵。我匆匆地走在貝茜前面,輕輕地打開房門。由於天正在漸漸變暗,桌子上已經擺上一盞有罩的燈。早先那張掛著琥珀色帳幔的四柱大床,依舊放在老地方;還有那個梳妝台,那把扶手椅,那張腳凳。在這張腳凳上,我曾上百次因莫須有的過錯而罰跪,而求饒。我朝近旁的一個角落望去,多半是為了想看到那根我曾經懼怕過的細細的鞭子,從前它總是藏在那兒,像個小魔鬼似的,時機一到就跳出來抽打我發抖的手掌和畏縮的脖子。我走到大床跟前,撩開帳幔,朝疊得高高的枕頭俯下身去。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里德太太的臉,此時我急切地尋找著那熟悉的面容。時間消除了復仇的渴望,平息了憤恨和憎惡的衝動,這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當年,我在痛苦和憎恨中離開了這個女人,如今我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可我心裡只有對她的巨大痛苦的同情,強烈渴望忘卻和原諒對我的一切傷害——一心只盼彼此和好,握手言歡。 那張熟悉的臉就在那兒,依舊是從前那樣嚴酷無情——還有那什麼也不能使它軟化的獨特目光,那稍微揚起、專橫傲慢的眉毛。這張臉曾對我投來過多少次威脅和憎惡啊!此時此刻,當我望著它嚴厲冷酷的模樣時,對童年時代的恐懼和悲傷的回憶,重又湧上了我的心頭!然而我還是俯下身去,吻了吻她。她看著我。 “是簡·愛嗎?” “是的,里德舅媽。親愛的舅媽,你好嗎?” 我曾經發過誓,再也不叫她舅媽了,不過現在我覺得,忘掉和違背這個誓言並不算什麼罪過。我用手握住了她伸在被子外面的一隻手,要是她也慈祥地回握住我的手,當時我肯定會感到真正的歡樂。然而,無情的本性不是那麼容易就變溫和的,天生的反感也不是那麼一下子就能消除的。里德太太不僅把手移開,連臉也稍微轉開了一點,說是今晚有點熱。她又是這麼冷冰冰地對待我,我馬上就覺察出她對我的看法——她對我的感情——並沒有改變,也不可能變。從她冷酷的眼神裡——那不為柔情所動、不為淚水所感化的眼神裡,我看出她決心到最後一刻都認定我是壞的了。因為如果承認我是好,並不能為她帶來寬厚的快樂,而只會給她帶來一種羞辱的感覺。 我感到痛苦,繼而又感到憤怒,最後找決心要征服她不管她的性格和意志如何,我都要她聽我的。像小時候一樣,我的眼淚已經湧了上來,可我命令它們回到源頭。我拿了張椅子放在床頭邊坐下,朝枕頭俯下身子。 “你派人叫我來,”我說,“現在我來了,我還打算住下來,看看你的病情發展情況。” “哦,當然!你已經見到我女兒了?” “見到了。” “好吧,你可以告訴她們,我希望你住下,直到我能把我心中的一些事跟你談談。今晚時間太晚了,而且這些事我一時也很難想起來。不過我確實有些事要跟你說——讓我想想看……” 她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和變了樣的語調,說明她原先那健壯的身體已經變得多麼虛弱。她煩躁地翻了個身,拉過被子來裹住身子,我的一隻胳臂肘正好擱在一個被角上,把它給壓住了,她立即發起火來。 “坐直了!”她說,“別死死壓著被子,惹我生氣——你是簡·愛嗎?” “我是簡·愛。” “那個孩子給我帶來的麻煩,多得簡直誰也不會相信。這麼個大累贅竟然落在我的身上——她的性格莫名其妙,時常突然大發脾氣,總是鬼鬼祟祟地察看別人的一舉一動,每時每刻都給我帶來數不盡的煩惱!我要說,她有一次竟像個瘋子或者魔鬼似地對我說話——從來沒有一個孩子會像她那樣說話和看人的。我很高興,總算把她從家裡給攆走了。在洛伍德那些人是怎麼待她的呢?那兒發生過傷寒,死了很多學生,可是她沒有死。不過我說她死了——我但願她死了!” “真是個奇怪的願望,里德太太。你為什麼這麼恨她呢?” “我一直不喜歡她的母親,因為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是他特別鍾愛的人。她降低身份嫁人時,他反對家里人跟她斷絕關係。聽到她的死訊,他哭得像個傻瓜。他硬要派人去把她的嬰兒接來,雖說我再三勸他寧可出錢交人撫養,他就是不聽。我第一眼看到那孩子就厭惡透了——一個病懨懨、瘦巴巴、哭哭啼啼的小東西!她會整夜在搖籃裡哭個不停——不像別的孩子那樣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而是一個勁兒地嗚嗚咽咽、哼哼唧唧。里德可憐她,時常照料她,關心她,就像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說實在的,他自己的親生孩子那麼大的時候,他都不曾這麼關心過。他硬要我的孩子們對這個小叫化子好,我的小寶貝們受不了這個。可他們一流露出對她的厭惡,他就對他們大發脾氣。他生最後那場病期間,還不斷要人把她抱到他的床邊。臨終前一小時,還逼著我要我發誓繼續撫養那個小東西。我倒寧願他要我收養一個救濟院領來的小叫花子哩。但是他軟弱,天生的軟弱。約翰可完全不像他父親,這我很高興。約翰像我,像我的兄弟——他完全像個吉布森家的人。哦,但願他別再用要錢的信來折磨我了!我已經再也拿不出錢來給他了!我們已經變得越來越窮了。我得打發掉一半僕人,關閉一部分房子或者出租出去。我不甘心這麼做——可是我們怎麼才能生活下去呢?我三分之二的收入都得拿去付抵押借款的利息了。約翰沒命地賭博,而且老是輸錢——可憐的孩子!他被一群騙子給包圍住了,約翰算是完了,墮落了——他那副樣子真是可怕——我瞧著他都為他害臊。” 她越說越激動。 “我想我這會兒還是離開她好一些。”我對貝茜說,她正站在床的另一邊。 “也許是的,小姐,不過她每到晚上經常這樣說話的——早上她就比較安靜。” 我站起身來。 “站住!”里德太太大聲嚷道,“我還有一件事要說。他威脅我——不斷用他自己的死或者我的死來威脅我。我有時候就夢見為他入殮,他喉嚨有個很大的傷口,或者臉又腫又黑。我落入了困難的境地,遇到大麻煩了。我該怎麼辦呢?怎麼才能弄到錢啊?” 這時,貝茜竭力勸說她服一劑鎮靜藥。她好不容易總算把她說服了。過不多久,里德太太變得安靜了些,漸漸進入昏睡狀態。於是我離開了她。 十多天過去了,我沒有再跟她談過話。她一直不是神誌昏迷就是昏睡不醒。凡是有可能使她痛苦得激動起來的事,醫生都嚴加禁止。這期間,我盡量跟喬治安娜和伊麗莎和睦相處。起初,她們確實十分冷淡,伊麗莎常常一坐就是半天,顧自埋頭做針線,看書,或者寫字,難得對我或對她妹妹說上一句話。喬治安娜常常跟她的金絲雀胡扯一通,根本不來理睬我。可是我決定不讓自己顯得無所適從,我隨身帶來了自己的繪畫工具,它們既讓我有事可做,又讓我有了消遣。 我常常拿出一盒畫筆,幾張紙,離開她們,在窗子跟前坐下,隨意畫一些幻想中的圖畫,描繪出不斷變幻的想像萬花筒中出現的畫面:兩塊礁石之間的一片海面,初升的月亮以及橫在月亮表面的一條船,一叢蘆葦和菖蒲,從裡面冒出一個戴著荷花冠的仙女的頭,在一圈山楂花下,籬雀窩裡坐著一個精靈。 一天早上,我著手畫一張臉。究竟要畫什麼樣的臉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而且也無所渭。我拿起一支黑色軟鉛筆,把筆尖弄得很粗,開始畫了起來。不一會兒,我就在紙上勾畫出一個寬闊突出的額頭,接著又勾畫出方方正正的臉膛下半部。這輪廓很惹我喜愛,我手中的鉛筆迅速給它添上了五官。在這個額頭下,得畫上兩條特別明顯的平直的眉毛,接下來自然應畫上個輪廓分明的鼻子,筆挺的鼻樑,大大的鼻孔。然後是一張看上去靈活,長得不算小的嘴。再是一個堅毅的下巴,下巴中間有一條明顯的凹痕。當然還要加上一些黑色的鬍鬚,還有濃密地遮住兩鬢、在額頭上鬈曲成波浪形的烏黑頭髮。現在該畫眼睛了。我把它們留在了最後,因為畫眼睛最需要下一番功夫。我把眼睛畫得很大,樣子畫得很好,睫毛畫得又長又黑、黑眼珠又大又亮。 “不錯!可是還不太像。”我估量著效果,心裡想,“還得把它們畫得更有力,更精神點。”於是我把陰影部分再加深些,以便使明亮部分顯得更明亮——再恰到好處地潤飾幾筆,大功便告成了。瞧,一張朋友的臉就在我的眼前,那兩位小姐不理睬我又算得了什麼?我望著它,對著這幅栩栩如生的肖像,我會心地笑了,我看得出了神,感到心滿意足。 “那是你一個熟人的肖像嗎?”伊麗莎問道,我沒有註意到她已走到我的跟前。我回答說這只是一個想像中的頭像,說著急忙把它放到了別的畫紙下面。當然,我是在撒謊。實際上,這是一幅非常逼真的羅切斯特先生的肖像。不過,除了我自己,這對她,或者對其他任何人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喬治安娜也走過來看了。別的幾幅畫她都很喜歡,卻偏偏把這一幅頭像叫做“一個醜男人”。她們倆對我的畫技似乎都感到驚訝。我表示願意為她們畫幅肖像,她們就先後坐下來讓我各畫了一幅鉛筆草圖。接著喬治安娜拿出了她的藏畫冊。我答應畫一懈水彩畫讓她收進畫冊。這一下子就使她高興了起來。她提議到庭園裡去散散步。在外面待了還不到兩個小時,我們就推心置腹地說起知心話來。她主動向我講述了兩個社交季節前,她在倫敦度過的那個出盡風頭的冬季——她在那兒引起的愛慕——她所受到的關注。我甚至還聽到她暗示說,她贏得了有爵位的人的傾心。從下午到晚上,這類暗示愈來愈多,提到了各種各樣的綿綿情話,描繪了多次出現的動情場面。總而言之,那一天她為我即興創作了整整一大部時髦生活的精彩小說。此後她天天舊話重提,談話老是圍著一個主題——她自己,她的戀愛和她的傷心事。奇怪的是,她一次也沒有提起過她母親的病。或者她哥哥的死,或者目前她家暗淡的前景。她似乎滿腦子裝的都是對往日歡樂時日的懷念和對未來放蕩生活的渴望。每天,她只在她母親的病房裡待上五分來鐘,一分鐘也不願意多待。 伊麗莎還是很少說話,顯然她沒有時間多說。她看上去很忙,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她更忙的人,但很難說出她到底在忙些什麼。或者不如說,很難看出她的勤奮忙碌有什麼效果。她有一隻鬧鐘,一大早就把她叫醒,我不知道她早飯前做些什麼,不過吃過早飯後,她把時間平均地分成了幾段,每小時都有它特定的任務。她一天中有三次閱讀一本小書,經過仔細觀察,我發現那是一本《祈禱書》。有一次,我問她那本書最大的吸引力是什麼,她說是“禮拜規程”。她每天要花三個小時來做針線活,用金線給一塊四四方方的紅布縫邊,那塊布大得幾乎可以用來作地毯。我問這佈到底作什麼用,她告訴我說,這是用來給蓋茨海德附近一座新建教堂蓋祭壇的。她還要花兩小時寫日記,花兩小時獨自在菜園子里幹活,用一小時整理帳目。她似乎既不需要同伴,也不需要談活。我相信她是非常自得其樂的,這種日常程式使她感到心滿意足。她最為惱火的就是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迫使她改變那鐘錶般準確的日常規律。 有一天晚上,她比平時愛說話。她告訴我,約翰的行為,家庭面臨的敗落,是她深為苦惱的根源。不過她說她現在已經定下心來,並且作出了決定。她已經留心保住了自己的那份財產,一旦母親去世——她平靜地說,她母親是完全不可能痊癒或者長期拖下去的——她就要實現一個籌劃已久的汁劃:尋一個幽靜的隱居之地,讓嚴守時刻的習慣永遠不受干擾,在自己和浮華的塵世之間築一道安全的屏障。我問她喬治安娜會不會跟她在一起。 她回答說當然不會。喬治安娜和她毫無共同之處。從來都沒有過。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要她作伴,使自己受累。喬治安娜應該走她自己的路,而她,伊麗莎,則走她自己的路。 喬治安娜在不向我傾吐心事時,大多數時間都躺在沙發上,抱怨家裡太沉悶乏味,一再希望她的吉布森姨媽會請她到倫敦去。 “只要能躲開一兩個月,”她說,“等事情全都過去,那就好多了。”我沒有去問她“等事情全都過去”這話是什麼意思,可我猜想她指的是意料中的她母親的去世,以及繼之而來的讓人悲傷的葬禮。伊麗莎通常對她妹妹的懶散和抱怨不當一回事,就像眼前根本沒有這麼個滿腹牢騷、懶洋洋地躺著不動的人。可是有一天,她收起帳簿,攤開刺繡活之後,卻突然對她指責起來: “喬治安娜,我敢說,在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你更自負、更愚蠢的拖累別人的人了。你根本沒有權利出生,因為你是在白白糟蹋生命。一個有理智的人應當有自己的追求,按自己的意願生活,靠自己的能力生活,你卻不是這樣。你只想靠別人的力量來擔負你的軟弱無用。要是沒有人願意來擔負這麼個肥胖、孱弱、自負而無用的東西,你就大叫大嚷,說是受到了虐待,沒有被重視,感到很傷心。不但這樣,你還認為生活應該不斷變化,充滿刺激,否則這世界便是個地牢。你必須受人愛慕,被人追求,聽人恭維——你必須有音樂、跳舞和社交——要不你就萎靡,你就頹喪。難道你就不知道自己動動腦子,使你不依賴別人,只靠你自己的意志和努力嗎?你拿一天來試一試,把它分成若干部分,每一部分都分配好任務,把全部時間都包括進去,不留下一刻鐘,十分鐘,或者是五分鐘的空閒時間。依次有條理、有規律地去做每件事。這樣,幾乎不等你覺察一天的開始,整個的一天就過去了。你也就用不著感謝別人幫你打發掉空閒時間了,也用不著求別人來作伴、談天、同情、寬容了。總之,你就會過上一個獨立的人應過的生活。接受這個忠告吧,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忠告。那樣,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就不需要再依靠我或者任何其他人了。要是不聽這個忠告,繼續像以前那樣一味渴望、哀嘆、懶散,那就等著品嚐你愚蠢行徑的後果吧,不管它有多糟,有多難受。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好好聽著,雖然我不會再重複我現在要說的話,但是我將堅決按這話去做。媽媽去世之後,我就不再管你。從她的棺材抬到蓋茨海德教堂的墓穴那天起,你我就各不相干了,就像我們從來不認識的那樣。你別以為因為我們碰巧是同一對父母所生,我就會允許你來拖累我,哪怕你提出最微不足道的要求,我也決不會答應。我可以告訴你——哪怕除我們之外,整個人類都滅絕了,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站在地球上,我也會讓你留在舊世界,而我自己獨自去新世界。” 她閉上了嘴。 “你大可不必費神來發表這樣的長篇大論。”喬治安娜回答說,“人人都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自私、最沒心肝的傢伙。我知道,你對我有刻骨的仇恨,以前我就有過這樣的例子,在有關埃德溫·維爾勳爵的事情上,你就對我耍了卑鄙手段。你不能容我的地位比你高,得到貴族頭銜,被接納進你連臉都不敢露的社交圈子,於是你就扮演了奸細和告密者的角色,永遠毀掉了我的前途。”喬治安娜掏出手絹,接著整整擤了一小時的鼻子。伊麗莎冷漠地、無動於衷地在那兒坐著,一個勁地干著自己的活兒。 不錯,寬厚的感情在某些人眼中是無足輕重的,可是這兒表現出的兩種性格,就是因為缺少了它。一個刻薄得叫人無法忍受,一個又乏味得讓人覺得可鄙。缺少理智的感情固然淡而無味,可是沒有感情調入的理智也苦澀、粗糲,讓人難以下嚥。 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喬治安娜在沙發上看小說看得已經睡著,伊麗莎上新教堂去參加聖徒節禮拜了——在與宗教有關的事情上,她是個嚴格拘泥於形式的人,任何天氣都擋不住她準時去履行她心目中的虔誠義務。不管天氣好壞,每個禮拜天她都要去三次教堂,平時一有祈禱儀式,她也一定前往。 我想到要上樓去看看那位瀕危病人的情況,她躺在那兒幾乎就沒人理睬。僕人們只是偶爾去照料一下,雇來的護士由於沒人管,總是一有機會就溜出房間。貝茜是忠心耿耿的,但她也有自己的一家子人要照料,只能偶爾到宅子裡來一趟。果然不出所料,我發現病房裡根本就沒人值班,不見護士的影子。病人一動不動地躺著,看樣子是在昏睡。那張死灰色的臉陷在枕頭里。壁爐裡的火已快熄滅。我加上點燃料,整理了一下被褥,朝她注視了一會兒,而她現在已經不能注視我了。隨後我轉身朝窗前走去。 雨猛烈地抽打著窗玻璃,風狂暴地刮著。 “有個人躺在那兒,”我想,“她很快就不用再經受人間的暴風雨了,那個靈魂正在掙扎著要脫離它的肉體,當它終於獲得解脫時,它又將飛向何處呢?” 思考著這個重大奧秘時,我想到了海倫·彭斯,回想起她臨終時說的話——她的信仰——她那關於脫離了軀殼的靈魂都是平等的信條。回想中,我又聽到了她臨終前平靜地躺在床上,低聲表示渴望回到天父懷裡時那難以忘懷的聲調——還描繪出她那無力而神聖的神態,那憔悴的面容,還何那莊嚴的凝視——這時,我身後的床上響起了一個有氣無力的低語聲:“是誰呀!”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經有好幾天沒說話了。莫非她甦醒過來了?我急忙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媽。” “誰——我?”她答道,“你是誰?”她詫異中帶點驚恐地看著我,但還不是狂亂的神色。 “我一點也不認識你——貝茜在哪兒?” “她在門房裡,舅媽。” “舅媽!”她學著重複了一遍,“誰叫我舅媽?你不像是吉布森家的人,不過我認識你——那張臉,那雙眼睛,還有那個額頭,我都很眼熟。你像是……啊,你像是簡·愛!” 我沒作聲,我生怕一承認是我會引起她休克。 “不過,”她說,“我怕是弄錯了。我的腦子總是騙我。我想見到簡·愛,腦子裡就會憑空想出個像她的人來,再說,已經八年了。她也一定長得完全變了模樣了。”這時,我才溫和地對她說,我就是她猜想和想見的那個人。看出她已聽懂我的話,她的神智也很清醒,我就講了貝茜是怎樣差她丈夫把我從桑菲爾德接來的。 “我知道,我病得很重,”過上一會兒後她說,“幾分鐘前。我想翻個身,可是發現自己的手腳一點也動不了。看來臨死以前,我還是把心事說出來的好。身體好的時候我們很少去想的事,到了像我現在這樣的時刻,就會在心裡壓得慌。護士在嗎?屋裡除了你沒別人了嗎?” 我說只有我們兩人,讓她放心。 “唉,我做了兩件對不起你的事,現在我為這感到後悔。一件事是我沒有遵守對我丈夫作的諾言,把你當成親生女兒一樣撫養成人。另一件事是……”她忽然不說了,“也許,這畢竟算不上是什麼重大的事,”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再說,我也許還會好起來,像這樣在她面前低聲下氣賠不是,實在太痛苦了。” 她掙扎著想換個姿勢,可是沒能做到。她的臉色變了,似乎正體驗著某種內心的感覺——也許正是臨死前某種內心痛苦的先兆吧。 “唉,我還是得把這件事了結掉。長眠已在眼前,還是把這件事告訴她的好。——到我的梳妝盒那兒去,打開它,把你看到的里面的一封信拿出來。” 我照著她的吩咐做了。 “讀讀那封信。”她說。 信很短,是這樣寫的: 來信日期是三年以前。 “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呢?”我問。 “就因為我恨你,恨定了,恨透了,所以決不願意幫你一把,讓你走運。我忘不了你對我的所作所為,簡,忘不了那一次你對我大發脾氣,你宣稱在世界上最討厭我的那副腔調,你用那種完全不像孩子的神情和口氣說,只要一想到我你就噁心,說我卑鄙殘忍地虐待你。我忘不了當你怒氣沖衝跳起來朝我傾瀉你心中的毒液時,我心中的那股滋味:我感到害怕,就像我打過或推過的一頭牲口在用人的眼光盯著我,用人的聲音咒罵我……給我倒點水喝!哦,快點!” “親愛的里德太太,”我把她要的水遞給她時說,“別再想這些了,讓它們都從你的心頭消失吧。請原諒我說的那些氣話,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在那以後已經過去八九年了。” 她沒聽我說話,而是喝了點水,喘了口氣,接著便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告訴你,這事我怎麼也忘不了,所以我就進行了報復。讓你給你的叔叔收養,過上優裕舒適的日子,這是我無法忍受的事。我給他寫了信,說很遺憾,讓他失望了,簡·愛已經死去,是在洛伍德染上傷寒病死的。現在,你願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你可以馬上寫信去否定我的說法——揭穿我的謊言。我想,你大概生來就是折磨我的,我到臨終還要回憶起這件事,心裡不得安寧,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決不會動心去幹出這種事來的。” “你聽我的勸,舅媽,別再去想這件事了,用仁慈和寬恕的心情來對待我……” “你的脾氣壞透了。”她說,“而且直到今天,我都還沒法理解:你怎麼九年當中不管受到什麼對待,你都能默默地忍耐,而到第十年上卻突然發作,火冒三丈了呢?我永遠也弄不懂。” “我的脾氣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壞,我容易激動,但不愛報復。小時候有許多次,只要你容許,我是會很高興地愛你的。現在我真心誠意地渴望同你和解。吻吻我吧,舅媽。” 我把臉頰湊近她的嘴邊,她卻碰也不肯碰它。她說我伏在床上,壓得她難受,接著又要我拿水。我把她扶起來,讓她靠在我胳臂上喝了水,當我扶她躺下時,我把手放在她那冰冷、粘濕的手上,剛一碰到,她那瘦削的手立刻就縮了回去——失神的眼睛也避開了我的目光。 “那就隨你愛我也好,恨我也好,”我最後說,“我都自願地完全寬恕了你。現在你就請求上帝的寬恕,安下心來吧。” 可憐而痛苦的女人啊!她如今要想改變她慣常的看法也已經太晚了。活著時,她一直恨我,臨死時,她仍然恨我。 這時,護士進來了,後面跟著貝茜。我還繼續逗留了半個小時,希望看到一點和解的跡象。然而她毫無表示。她很快就又陷入昏迷狀態,此後再也沒有恢復神誌。那天晚上十二點鐘,她離開了人世。我沒有在跟前為她合上眼睛,她的兩個女兒也沒有在場。第二天早上人們來告訴我們,一切都過去了。這時,她已經只等著入殮。伊麗莎和我過去看看她,喬治安娜卻突然嚎陶大哭起來,說她不敢去看。薩拉·里德那曾是健壯靈活的軀體,僵硬不動地平躺在那兒。冰冷的眼皮遮住了她那無情的眼睛。她的額頭和強悍的面容上,依然還留著她冷酷心靈的印跡。在我看來,那具屍體是個奇怪而嚴肅的東西。我懷著憂傷和痛苦的心情凝視著它。它引起的既不是溫柔、甜蜜、同情,也不是期望或者寬容,而只是為她的悲哀而不是為我的損失而感到的劇烈痛苦,以及對這樣可怕地死去所感到的一種既難過又流不出眼淚來的無比沮喪。 伊麗莎鎮靜地俯視著她的母親。沉默了一會後說: “像她那樣的體質,本該可以活到高齡,是煩惱縮短了她的壽命。”說著,一陣痙攣使她的嘴抽搐了一下。痙攣過去後,她轉身離開了房間,我也走了出去。我們兩人誰也沒掉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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