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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11290 2018-03-18
我忘了像平時那樣拉上帳子,也沒有放下窗簾。結果,當又圓又亮的月亮(因為那晚夜色很好)沿著自己的軌跡運行到我窗子對面的那片天空,透過無遮無攔的窗玻璃窺視著我時,她那明亮的目光把我驚醒了。我在夜的死寂中醒來,睜開眼看到了她那一輪圓盤——通體銀白,像水晶般的皎潔。這景象真美,可是太肅穆了。我欠起身子,伸手去拉上帳子。 天哪,什麼樣的叫聲啊! 夜——它的寂靜,它的安謐——完全被一聲傳遍桑菲爾德府的狂野、尖利、刺耳的喊聲給撕裂了。 我的脈搏停止了,我的心臟不跳了,我伸出去的胳臂僵住了。尖叫聲隨之消失,沒有再出現。說實在的,不管叫的是什麼,這麼嚇人的叫聲是不可能馬上再叫一遍的。即使是安第斯山上翅膀最大的禿鷹,也不可能接連兩次從籠罩著它的巢穴的雲端,發出這樣的叫聲。發出這種聲音的東西,必須得歇口氣才能重新再來一遍。

叫聲是從三樓發出的,因為它正好在我的頭頂上響起。而這時在我的頭頂——對,就在我房間天花板上面的一個房間裡——響起了搏鬥聲,從聲音上聽起來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鬥。一個幾乎要窒息的聲音喊道: “救命!救命!救命!”急促地連叫了三遍。 “怎麼還沒人來?”那聲音喊道。接著,在狂亂的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中,透過地板和灰泥我聽到。 “羅切斯特!羅切斯特!看在上帝分上,快來呀!” 一扇房門打開了,有人沿著走廊跑過去,或者說衝過去,樓上地板上響起了另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腳步聲,什麼東西倒下了,接著是一片寂靜。 我儘管嚇得渾身發抖,還是匆匆套上衣服走出房間。睡著的人全給驚醒了,每個房間裡都響起了驚叫聲和害怕的低語聲。房門一扇接一扇打開,人們一個接一個探頭朝外面張望。走廊裡擠滿了人。先生們、太太小姐們全都下了床。 “哦!怎麼回事?”——“誰受傷啦?”——“出什麼事了?”——“快拿個燈來!”——“失火了嗎?”——“來強盜了嗎?”——“我們該往哪兒逃呀?”四面八方都在亂哄哄地問。要不是有月光,他們眼前就會漆黑一團了。他們來回亂跑,他們擠成一團。有人在啜泣,有人已跌倒。亂得簡直不可開交。

“真見鬼,羅切斯特上哪兒去了?”丹特上校大聲嚷道,“我在他床上沒有找到他。” “在這兒!在這兒!”有人大聲回答,“大家放心,我來了。” 走廊盡頭的那扇門打開了,羅切斯特先生端著一支蠟燭走了過來,他剛從三樓下來。有位女士立即奔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臂,那是英格拉姆小姐。 “到底出了什麼可怕的事?”她說,“快說!馬上把最壞的情況告訴我們!” “可別把我拖倒或者掐死呀。”他答道。因為這時兩位埃希敦小姐也死死抓住了他,而那兩位穿著白色晨衣的貴族遺孀,正像兩艘滿帆前進的大船似的,徑直朝他衝去。 “沒事!——沒事!”他喊著,“只不過排演了一場罷了。太太小姐們,快放開我,要不我可要發火了。”

他看上去確實很嚇人,兩隻黑眼睛裡直冒火花。他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補充說: “有個女僕做了個噩夢,就是這麼回事。她是個容易激動、有點神經質的人。她準是把做的夢當成鬼怪現形,或者諸如此類的事了,嚇得發了病。好了,現在我得看著你們都回自己的房間去。因為,只有等大家安定下來後,我才能去照料她。先生們,勞駕請給太太小姐們先做個榜樣。英格拉姆小姐,我相信你是決不會讓這種無聊的恐懼嚇倒的。艾米和路易莎,快像一對鴿子那樣回到你們的窩裡去吧,你們真是一對小鴿子哩。太太們,”(對兩位貴族遺孀說)“你們要是再在這冷冰冰的走廊裡待下去,肯定會著涼的。” 就這樣,一會兒哄騙,一會兒命令,他終於設法讓他們重又關進各自的臥室。我不等他命令我回去,便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像方才悄悄地出來時一樣。

可是,我並沒有上床睡覺,正相反,我開始仔細地穿好衣服。那聲尖叫之後我聽到的聲響,以及有人發出的喊叫聲,也許只有我一個人聽到,因為它們是從我頭頂上的那個房間里傳出的。而正是這些聲音使我確信,決不是有個女僕做了噩夢,才引起整個宅子的人一片驚慌,羅切斯特先生所作的那番解釋,只不過是為了讓客人們安心而編造出來的。因而我穿好衣服,以備萬一。穿好衣服後,我在窗前坐了好一陣子,望著窗外寂靜的庭園和銀色的田野,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著什麼。我總覺得,在那聲奇怪的尖叫、搏鬥和呼救之後,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寂靜恢復了,各種低語和走動聲都漸漸平息了,大約一個小時後,桑菲爾德府又靜謐得像一片沙漠了。看來,睡眠和黑夜重又統治了它們的帝國。這時,月亮在漸漸沉落,快要消失了。我不喜歡在寒冷和黑暗中坐著,我想我還是和衣在床上躺下的好。我離開窗前,無聲無息地走過地毯,正當我彎下身來脫鞋時,有人小心翼翼地輕輕敲門。

“是叫我嗎?”我問。 “你起來了嗎?”我期待聽到的聲音,也就是我主人的聲音問道。 “是的,先生。” “穿好衣服了?” “是的。” “那就出來吧,別出聲。” 我照著做了。羅切斯特先生端著蠟燭,站在走廊裡。 “我需要你,”他說,“這邊走,別著急,也別弄出聲音。” 我的鞋很薄,我可以在鋪著地席的地板上走得像貓那樣無聲無息。他悄悄沿著走廊走過去,爬上樓梯,在那不祥的三樓的又低又暗的走廊裡停了下來。我一直跟著他,在他的身邊站住。 “你房裡有海綿嗎?”他低聲問。 “有,先生。” “你有沒有嗅劑——有嗅鹽嗎?” “有。” “回去把兩樣都拿來。” 我回到房裡,在臉盆架上找到海綿,又在抽屜裡找到嗅鹽,然後再循著原路回到三樓。他依舊等在那兒,手裡拿著一把鑰匙。他走近那些黑色小門中的一扇,把鑰匙插進了鎖孔。他停了下來,又對我說:

“你見了血不會發暈吧?” “我想不會,我還從來沒試過。” 回答他的話時我感到渾身震顫,但沒有覺得冷,也沒有頭暈。 “把手伸給我,”他說,“冒著讓你暈倒的危險可不行。” 我把手伸到他手裡。 “又暖和又鎮定。”他說了這麼一句。接著轉動鑰匙,打開了門。 我看到了一間我記得從前曾見過的房間,是費爾法克斯太太帶我看整個宅子那天見過的。房間裡掛著帷幔,不過這會兒已有一半撩起用繩環繫住,露出了一扇門,這門上次是被遮住的。門開著,里屋透出了亮光。我聽到裡面傳來叫喊和抓撕的聲音,就像是一隻狗在發威似的。羅切斯特先生放下蠟燭,對我說“等一等”,接著便徑直走進里屋。他一進去,便有一陣大笑迎他而來。起初聲音很嘈雜,末了卻正是格雷斯·普爾那魔鬼似的“哈!哈!”怪笑聲。這麼說,是她在裡面。他默不作聲地不知作了些什麼安排,不過我還是聽到有個很輕的聲音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走了出來,隨手關上了門。

“上這兒來,簡!”他說。我繞過一張大床,走到它的另一邊,這床連同它放下來的帳子遮住了房間的很大部分。床頭邊擺著一張安樂椅,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他穿著很整齊,只是沒穿外衣。他一動不動,頭往後靠著,雙眼緊閉。羅切斯特先生舉起蠟燭來照著他,從那張蒼白得毫無生氣的臉上,我認出他是那個陌生人——梅森。我還看到,他的半邊襯衫和一隻袖子幾乎被血浸透了。 “拿住蠟燭。”羅切斯特先生說。我接過蠟燭,他從臉盆架上端來一盆水。 “端著它。”他說。我照辦了。他拿起海綿,浸了浸水,沾濕了那張死屍般的臉。他又向我要了嗅鹽瓶,把它放到那人的鼻子跟前。梅森先生不一會兒便睜開了眼睛,呻吟起來。羅切斯特先生解開受傷的人的襯衫,那人一邊的胳臂和肩膀都裹著繃帶,他用海綿吸乾了迅速往下淌的血。

“眼下有危險嗎?”梅森先生喃喃地問道。 “啐!沒有——只是傷了一點皮肉。別這麼垂頭喪氣的,老兄,打起精神來!我現在馬上給你去請個醫生,我親自去。我希望到早晨你就可以走動了。簡。”他接著說。 “先生?” “我不得不把你留在這間房裡陪伴這位先生,得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血再淌出來時,你就照我剛才那樣用海綿吸乾它。如果他感到頭暈,你就把那個架子上那杯水放到他嘴邊,同時把你的嗅鹽放到他鼻子跟前,不管拿什麼做藉口,都別跟他說話。——而你——理查——要是你張嘴和她說話,使自己情緒激動,那你就會有送命的危險。——我可不對這種後果負責。” 那可憐的人又呻吟起來。他看來似乎一動也不敢動。死亡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引起的恐懼,好像弄得他快要癱瘓了。羅切斯特先生把現在已經沾了血的海綿塞到我手裡,我也就動手照他說的做了起來。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了聲:“記住!——別說話。”接著便離開了房間。當鑰匙在鎖孔裡喀嚓一響,他那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消失時,我體驗到一種奇怪的感覺。

如今我是待在三層樓上,給鎖在一間神秘的小房間裡。夜色圍著我,我的眼睛和雙手底下是一片蒼白和血淋淋的景象。一個女兇手幾乎只跟我隔著一道門。是啊——真讓人害怕——別的我倒還受得了,可是一想到格雷斯·普爾會衝出房門朝我撲上來,我就嚇得直發抖。 可是,我必須堅守我的崗位。我得看著這副死人般的面孔——這張不許說話的僵硬、發青的嘴巴——這雙一會兒閉、一會兒睜、一會兒朝屋里四處張望、一會兒盯住我的嚇呆了的眼睛。我必須一次又一次把手浸進那盆血水,擦去流淌下來的鮮血。我得眼看著那支沒剪燭花的蠟燭在我幹這事時變得越來越暗,眼看我周圍那古色古香的繡花帷幔上陰影愈來愈濃,那張舊式大床的帳子底下越來越黑,而且對面一口大櫃上的門還在奇怪地晃動。那櫃子正面分隔成十二塊嵌板,上面有著猙獰可怖的十二使徒頭像,每塊嵌板都像畫框似地鑲著一個頭像,而在它們的頂上,豎著一個十字架和垂死的基督。

隨著晃動的陰影和時而跳到這兒、時而照到那兒的搖曳不定的燭光,一會兒可以看到留鬍子的醫生路加垂著頭,一會兒可以看到聖約翰的長發在飄動,一會兒又可以看到嵌板上露出猶大那張魔鬼般的臉,彷彿正在漸漸活過來,眼看著最大的叛逆者撒旦本人就要以他的化身出現。 在此期間,我不僅要看,還得聽,聽隔壁那個洞穴裡那頭野獸或者惡魔的動靜。可是,自從羅切斯特先生進去過以後,它似乎被符咒鎮住了似的,整整一夜我只聽到相隔時間很長的三次響動,——一次是腳步聲,一次是重又短暫發作的狗嗥似的聲音,還有一次是人發出的深沉的呻吟聲。 此外,各種各樣的念頭也在困擾著我。這個化身為人、潛居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大宅子裡,主人既不能趕走又無法制服的罪惡究竟是什麼? ——在夜深人靜之時,這個一會兒用火,一會兒用血的形式突然出現的謎是什麼呢?這個偽裝成普通女人的臉孔和身形、時而發出像嘲弄人的魔鬼笑聲,時而又發出像獵食腐肉的猛禽叫聲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而我正在俯身照料的這個人——這個平庸安靜的陌生人——怎麼會捲入這張恐怖之網的呢?復仇女神為什麼要襲擊他呢?在他本該在床上睡覺的時候,是什麼原因使他不合時宜地來到這間房子的呢?我聽到羅切斯特先生是安排他住在二樓房間的——是什麼使得他來到了這兒?現在遭到這樣的暴行或者暗算,為什麼他還這樣逆來順受呢?對羅切斯特先生的硬要掩蓋真相,為什麼他要這樣俯首貼耳呢?而歲切斯特先生為什麼又硬要這樣掩蓋真相呢?他的一位客人受到了傷害,他自己上次也差一點遭到謀害,兩次犯罪企圖他居然都悄悄掩蓋起來,一概置之腦後!還有最後一點,我看出梅森先生對羅切斯特先生唯命是從,後者的堅強意志完全左右了前者的軟弱性格,他倆交談中的寥寥數語就使我對這一點確信不疑。很明顯,在他們過去的交往中,一方的被動性情已經習慣於受另一方主動精神的影響。可是,既然這樣,聽到梅森先生到來時,羅切斯特先生為什麼又要驚慌失措呢?為什麼在幾個小時前,一聽到這個服帖順從的人的名字——現在只消他一句話就能像孩子般制服的人——竟然像橡樹遭到雷擊一般呢? 哦!我忘不了他喃喃說道“簡,我受到了打擊——我受到了打擊,簡”時的神情和蒼白的臉色。我忘不了他把胳臂擱在我肩上時抖得有多厲害。而能夠這樣使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先生的堅強意志屈服,使他的強健身體顫抖的,決不會是區區小事。 長夜漫漫,我的流血的病人越來越衰弱,一直在呻吟、發暈,而白晝和救護的人卻遲遲未見到來,我心裡一遍遍呼喊著:“他什麼時候來啊?他什麼時候來啊?”我一次又一次把水送到梅森先生那沒有血色的嘴唇邊,一次又一次拿嗅鹽給他聞,可我的努力似乎毫無效果。不知是身心兩方面的痛苦,還是失血過多,或者是三者加在一起,很快地使得他精疲力竭了。他痛苦地呻吟著,看上去那麼衰弱、焦躁、絕望,我擔心他馬上就會死去,而我連話也不能跟他說上一句! 蠟燭終於點完,熄滅了。它一熄滅,我發現窗簾邊上有一道道灰濛蒙的亮光。這麼說,黎明到來了。不一會兒,我又聽到下面院子遠處的狗窩裡遠遠傳來派洛特的吠叫聲。看來又有了希望。這一想法並不是毫無根據,只過了五分鐘,鑰匙咔嚓一響,門開了,這預示了我的守護任務已經結束。總共還沒超過兩小時,可似乎比幾個星期還長。 羅切斯特先生進來了,和他一起進來的是他請的外科醫生。 “餵,卡特,你得注意,”他對後者說,“我只能給你半小時,給傷口上藥,扎繃帶,把病人弄到樓下,全都在內。” “可是他是不是適宜移動呢,先生?” “這不成問題,又不是什麼重傷。他主要是神經太緊張,得讓他振作起來。來,動手幹吧!” 羅切斯特先生撩開厚厚的窗幔,拉起亞麻布窗簾,盡量讓光線進來。看到晨曦早已來臨,一道道玫瑰色霞光已照亮東方,我感到又驚又喜。隨後他走向醫生已在治療的梅森。 “餵,我的好伙計,你怎麼樣?”他問。 “我怕她送了我的命了。”對方虛弱無力地回答。 “沒有的事!——拿出勇氣來!兩個星期以後的今天,你就什麼事也沒有了。你流了點血,就這麼回事。卡特,告訴他,讓他放心,決沒有危險。” “我可以憑良心這麼說。”卡特說,這時他已經解開了繃帶,“只是,要是我能早點來,他就不會流這麼多血了……可這是怎麼回事?肩上的肉像刀割似的撕裂了,這傷口不是刀子捅出來的,是讓牙齒咬的。” “她咬了我,”梅森先生喃喃地說,“羅切斯特從她手里奪下刀子,她就像隻母虎似地撕咬我。” “你不該退讓,你應該馬上跟她搏鬥的。”羅切斯特先生說。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你能怎麼辦呢?”梅森回答,“啊,真可怕!”他又哆嗦著補充說,“我沒料到會這樣。一開始她看上去那麼安靜。” “我告誡過你,”他的朋友回答,“我說過——走近她時務必要當心,再說,你原可以等到明天,讓我跟你一起來。你非要今天晚上見面,而且還獨自一人來。真是傻透了。” “我以為我可以做點好事。” “你以為!你以為!真是,你的話我都聽厭了。不過,你已經吃了苦頭,不聽我的勸告,多半是要吃苦頭的。所以我也就不再多說了。卡特——快!——快!太陽很快就要出來了。我得讓他離開這兒。” “馬上就好,先生。肩膀剛包紮好,我還得處理一下胳臂上另一個傷口。我想這兒她也咬了。” “她吸血,她說要把我心裡的血全吸乾。”梅森說。 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顫抖了,一種異常明顯的、交織著厭惡、恐懼、憎恨的表情,幾乎把他的臉扭曲得變了形。但他只是說: “好了,別說了,理查,別去管她那些胡說八道,也別再提她了。” “但願我能忘掉她。” “你一離開這個國家就會忘掉的。等你回到西班牙城,你可以當她已經死了,埋了——或者你壓根兒就不必去想她。” “這一夜我是不可能忘啦!” “不是不可能的。振作起來,伙計。兩小時前,你還以為自己肯定沒命了,可你現在不是活生生的,好好的,還說著話哩。瞧!——卡特已經給你包紮好,或者說快包紮好了。我馬上就可以把你打扮得整整齊齊。簡,”(他重又回到屋子裡來後第一次把臉轉向我)“拿上這把鑰匙,到樓下我的臥室去,徑直走進我的更衣室,打開衣櫃最上面那個抽屜,取一件乾淨襯衣和一條圍巾,拿到這兒來。動作要快一點。” 我去了,尋到他說的衣櫃,找出他要的東西,拿了回來。 “現在,”他說,“在我給他穿衣服時,你到床那邊去,不過別離開房間,可能還需要你。” 我照他的吩咐退到一邊。 “你下樓時聽到有人走動嗎,簡?”過了一會,羅切斯特先生問道。 “沒有,先生,一切都寂靜無聲。” “我們要小心地把你送走,狄克,這樣,無論對你,還是對那邊那個可憐的人來說,都更好些。長期以來,我一直竭力避免暴露,我不願意弄到最後還是洩露了出來。來,卡特,幫他穿上背心。你把你的皮斗篷放到哪兒了?我知道,在這樣該死的大冷天,沒有它,你連一英里路都走不了的。在你的房間裡?——簡,快去樓下梅森先生的房間——就是我隔壁的一間——把那兒的一件斗篷拿來。” 我又一次跑去又跑回,拿來一件毛皮里子、毛皮鑲邊的大斗篷。 “現在,我還要給你一項差使。”我那不知疲倦的主人說,“你得再去一趟我的房間。幸好你穿著一雙絲絨鞋,簡!——在這個節骨眼上,叫個笨手笨腳的人跑腿可不行。你得把我梳妝台的中間抽屜打開,把那裡面的一個小藥瓶和一隻小玻璃杯拿來,——要快!” 我飛也似地跑去又跑回,取來了他要的瓶子和杯子。 “好啦!現在,醫生,恕我冒昧自己來用藥了,這事由我自己負責。這興奮劑是我在羅馬從一個意大利江湖醫生那兒弄來的。卡特,對那種傢伙你肯定是嗤之以鼻的。這玩意兒不能隨便亂用,不過偶爾用用還是不錯的,譬如眼下這種情況。簡,倒點水來。” 他遞過來那個小玻璃杯,我從臉盆架上拿了水瓶,給他倒了半杯水。 “行啦,現在把藥瓶的瓶口拭一拭。” 我這樣做了。他滴了十二滴深紅色的藥水,遞給梅森。 “喝下去,理查,它會鼓起你所缺少的勇氣,維持一兩個小時。” “可是它對我有害嗎?——有沒有刺激性?” “喝吧!喝吧!喝吧!” 梅森先生服從了,因為很明顯,抗拒毫無用處。他現在已經穿戴整齊,看上去臉色依然蒼白,但已經不再是滿身血污了。他喝下藥水後,羅切斯特先生又讓他坐了三分鐘,然後扶住他的胳臂。 “我相信現在你站得起來了。”他說,“試試看。” 病人站了起來。 “卡特,攙住他另一邊腋下。鼓起勇氣來,理查,往前跨出去,——對!” “我是覺得好一點了。”梅森先生說。 “我相信你是好一點了。好了,簡,你在前面引路,從後樓梯走。拉開邊門的門閂,叫驛車的車夫準備好,我們就來。你會看到他就在院子裡,——或者就在院子外面,我吩咐過他,別把那輪子嘎嘎直響的車子趕到石鋪路上來。還有,簡,要是附近有人,就到樓梯腳下來咳嗽一聲。” 這時已經五點半,太陽眼看就要升起來了,但是我發現廚房裡還是一片昏暗,寂靜無聲。邊門閂著,我盡量不出聲地打開了它。整個院子靜悄悄的,但院門敞開著,門外停著一輛驛車,馬匹都已套好,車夫坐在趕車座上。我走到他跟前,告訴他先生們馬上就來,他點了點頭。然後,我小心翼翼地朝四下里張望和傾聽了一番。到處都沉浸在凌晨的寂靜之中,僕人們房間的窗口還垂著窗簾。小鳥還在開滿白花的果樹上啁啾,樹枝像一個個雪白的花環低垂在院子一邊的圍牆上,關在馬厩裡的拉車的馬,時不時跺幾下蹄子。此外,一切都寂靜無聲。 這時幾位先生出來了。梅森由羅切斯特先生和醫生攙扶著,看上去走得還平穩。兩人扶他上了車,卡特也跟著上去了。 “好好照料他,”羅切斯特先生對後者說,“讓他待在你家裡,直到完全康復。我過一兩天就會騎馬去看望他。理查,你覺得怎麼樣?” “新鮮空氣讓我精神好多了,費爾法克斯。” “讓他那邊的窗子開著,卡特,沒有風。再見,狄克。” “費爾法克斯——” “唔,什麼事?” “好好照顧她,盡量讓她得到體貼關懷,讓她……”他的淚水奪眶而出,說不下去了。 “我會盡力這樣做的,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他回答說,隨手關上馬車門。馬車駛走了。 “願上帝開恩,讓這一切都結束吧!”羅切斯特先生關上並閂好沉重的院門,又說了這麼一句。 悶好門,他拖著緩慢的步履,神思恍惚地朝果園圍牆的一扇門走去。我以為他已經用不著我了,便準備返身回自己的房間。可這時又聽到他叫了一聲:“簡!”他已經打開那扇門,站在那兒等著我了。 “來,到有新鮮空氣的地方待一會兒,”他說,“那屋子簡直是個地牢,你不覺得是這樣嗎?” “我覺得它是一幢漂亮的宅子,先生。” “你這是因為缺乏經驗給蒙住眼睛了,”他回答說,“你是用給施了魔法的眼光來看它的。你分辨不出那些鍍金只是膠泥,絲綢帷幔只是蛛網,大理石只是骯髒的石板,那上光的木器只是些樹皮和爛木片,只有這兒(他指指我們進入的枝繁葉茂的園子),一切才是真實、可愛和純潔的。” 他沿著一條小徑信步走去。小徑的一邊栽種著黃楊、蘋果樹、梨樹和櫻桃樹,另一邊是一長溜花壇,裡面長著各種各樣常見的花草,其中有紫羅蘭、石竹、報春花、三色堇,夾雜著青蒿、多花薔薇和各種香草。在四月接連不斷的晴雨交替之後,緊接著又是一個明媚的春日早晨,使這些花草這會兒顯得嬌豔欲滴。太陽剛在霞光燦爛的東方出現,陽光照耀著枝葉纏繞、露珠閃爍的果樹,灑落在樹下靜悄悄的小徑上。 “簡,送你一朵花好嗎?” 他摘下枝頭第一朵蓓蕾初放的玫瑰,遞給了我。 “謝謝你,先生。” “你喜歡這日出嗎,簡?喜不喜歡那天空,還有那氣溫一升就會消失的高高的輕雲?——喜歡這寧靜溫馨的氣氛嗎?” “喜歡,非常喜歡。” “你度過了一個奇怪的夜晚,簡。” “是的,先生。” “這讓你臉色都變蒼白了。我留下你一個人陪伴梅森,你害怕嗎?” “我怕有人從里屋出來。” “可是我已鎖上了門,——鑰匙在我口袋裡。要是我讓一隻羊羔——我心愛的小羊羔——毫無保護地待在離狼窩那麼近的地方,那我真是個粗心的牧人了。你是很安全的。” “格雷斯·普爾還會待在這兒嗎,先生?” “哦,是的!別為她操心——別再想這件事了。” “可我覺得,只要她還待在這兒,你的生命就不安全。” “別怕,我會照料自己的。” “你昨天晚上擔心的危險,現在過去了嗎,先生?” “這我說不准,要等梅森離開英國,即便他離開了,也還難說。生活對我來說,簡,就像站在火山口上,說不定哪天它就會裂開,噴出火來。” “不過梅森先生好像是個容易對付的人。你顯然能影響他,先生,他決不會跟你作對,或者存心傷害你的。” “哦,決不會!梅森不會跟我作對,也不會明知故犯地傷害我,不過,出於無意,也有可能隨便一句話,就一下子——即使不奪去我的生命,也會永遠奪去我的幸福。” “那就叫他小心一點,先生,讓他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告訴他怎樣來避開那個危險。” 他嘲諷地笑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但隨即又放開了。 “傻瓜,要是我能那麼做,那還有什麼危險呢?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打從我認識梅森以來,只需我對他說一聲'做這個',他就會去做。可是在這件事情上,我卻不能命令他。我不能說'當心別傷害我,理查',因為我絕不能讓他知道這會傷害我。現在你看起來好像有點摸不著頭腦了,我還會讓你更加摸不著頭腦呢,你是我的小朋友,對嗎?” “我高興為你效勞,先生,只要是正當的事,我都樂意聽你吩咐。” “確實如此,我看你是這樣做的。從你的步履、神情、目光和臉色上,我都看出你是真心誠意幫助我,讓我高興的。像你特別強調說的那樣,'只要是正當的事',你都願意為我去做,跟我一起去做。因為要是我叫你去做你認為不正當的事,你就決不會那麼步履輕捷,那麼手腳麻利,也不會有活潑的眼神和生氣勃勃的臉色了。那時,我的朋友準會鎮定而又臉色蒼白地轉過臉來對我說:'不,先生,這可不行。我不能這麼做,因為這是不正當的。'而且會變得像顆恆星似地不可動搖。是啊,你也有力量左右我,而且可以傷害我。但是我不敢讓你知道我什麼地方容易受到傷害,生怕你即使這麼忠實和友好,也會馬上給我致命一擊的。” “要是你對梅森先生的懼怕,並沒有超過對我的懼怕,先生,那麼你是非常安全的。” “願上帝保佑果真如此!簡,這兒有個涼棚,坐下吧。” 涼棚是園內的一個拱形棚架,上面爬滿藤蘿,裡面有一張原木做的凳子。羅切斯特先生坐了下來,不過給我空出了地方,但我還是站在他的面前。 “坐吧,”他說,“這凳子夠兩個人坐的。坐在我身邊你該不會有顧慮吧?這不正當嗎,簡?” 我徑自坐了下來,作為回答。我覺得拒絕是不明智的。 “現在,我的小朋友,陽光正在吸吮著露水,這座古老的花園裡的所有花兒正在甦醒,開放,鳥兒正從桑菲爾德為它們的孩子銜來早餐,早起的蜜蜂正忙著它們的第一陣子活兒——而我,要給你講一件事情,你得竭力把它設想成是你自己的事。不過你得先看著我,告訴我你很放心,並不擔心我留住你有什麼不正當,或者覺得你留下來有什麼不正當。” “不,先生,我很願意。” “好吧,簡,那就讓你的想像力來幫助你吧。設想你不再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姑娘,而是一個從小就被嬌縱慣了的野小子;設想你是在遙遠的異國他鄉;設想你在那兒犯下了一個大錯,別管它屬於什麼性質,或者出於什麼動機,反正它的後果將伴隨你的一生,玷污了你整個生活。注意,我說的不是一樁罪惡勾當,我不是說殺人流血或者是其他的什麼犯罪行為,那會使罪犯受到法律制裁。我說的是錯誤。你做下的那件事的後果,遲早會使你感到完全無法忍受。你採取種種措施以求得到解脫,這些措施是不同尋常的,但既不違法,也無可指摘。可是你依然處在痛苦之中,因為在生活的圈子裡,你被希望給拋棄了。你的人生正在如日中天的時刻,卻被日食遮掩得暗淡無光,而且你覺得直至日落都無法擺脫。痛苦和自卑的念頭成了你回憶的唯一食糧。你四處漂泊,在流浪中尋找安寧,在縱情聲色中覓求幸福——我指的是那種沒有愛情只有肉慾的放蕩生活——它使你智力遲鈍,感情枯萎。你是那麼心倦神怠,在多年的自我流放後,你回到了老家,找到了一個新朋友——別管在哪兒和怎麼找到的,你在這位陌生朋友的身上,找到了那麼多閃光的優秀品質。這種品質是你二十年來一直在尋找而未能遇到的。它們全都那麼清新、健康,既沒有蒙上塵埃,也沒有遭到玷污。這樣的友誼能使人復活,催人新生。你感到比較美好的日子重又回來了——又有了比較高尚的願望,比較純潔的感情。你渴望重新開始你的生活,盼望用一種比較配得上一個不朽靈魂的方式度過你的餘生。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是否可以越過習俗的障礙——那種既不被你的良心所認可,也不為你的判斷所同意的純屬世俗的障礙呢?” 他停下來等待我的回答,可我又該說些什麼呢?哦,但願善良的神明啟示我作出一個明智而又圓滿的回答吧!可這是徒然的願望!西風在我周圍的藤蘿間悄聲低語,可是並沒有溫柔的愛麗兒借它的聲息給我傳句話。鳥兒在樹梢上歌唱,但不管它們的歌聲多麼甜美動聽,卻總是無法讓人聽懂。 羅切斯特先生又提出問題: “這個流浪過、誤入過歧途、如今痛改前非尋求安寧的人,為了使自己和這位溫柔、文雅、和藹可親的陌生人永遠在一起,以求得他自己心靈的寧靜和生命的複蘇,敢於向世俗觀念挑戰,這樣做是不是正當呢?” “先生,”我回答,“一個流浪者的企求安寧或者一個犯過大錯的人的改過自新,決不應該依靠一位同類。男人和女人都會死去,哲學家有智窮力竭的時候,基督徒也有善行欠缺的地方。要是你認識的什麼人落過難,做過錯事,那就該勸他到高於同類的地方去尋求力量來改過自新,尋求安慰來治癒創傷。” “可是方法呢——用什麼方法!上帝做這件事,也得有方法啊。我本人——我跟你這麼說並不是打比喻——就曾經是個庸俗、放蕩、不安分的人,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治愈我的方法,那就是……” 他住了口。鳥兒還在歌唱,樹葉仍在沙沙作響。我幾乎感到奇怪,它們怎麼不停止出聲,來傾聽這暫時中斷的自白。不過它們也許得等上好幾分鐘——沉默持續了那麼久。最後,我抬頭望瞭望那說話緩慢的人,他正急切地看著我。 “小朋友,”他說,聲音完全變了——臉色也變了,失去了它的溫和和嚴肅,變成了粗暴和嘲諷——“你注意到我對英格拉姆小姐的傾慕了吧,要是我娶了她,你認為她會使我得到徹底的新生嗎?” 他猛地站起身來,走了開去,幾乎一直走到小徑的盡頭,回來的時候,他嘴裡哼著一支曲子。 “簡,簡,”他在我面前停住腳步,說,“你守了一夜,臉色都熬得蒼白了,你不會罵我打擾了你的休息吧?” “罵你?不,先生。” “為了證實這一點,我們握握手吧。多冷的手啊!昨晚我在那間神秘的房間門口握你的手時,它比現在還暖和哩。簡,什麼時候你再跟我一起守夜啊?” “只要用得著我,什麼時候都行,先生。” “比如,我結婚的前一夜!我相信我準會睡不著覺。你答應坐著陪我嗎?我可以跟你談我那可愛的人,因為現在你已經見過她,認識她了。” “是的,先生。” “她是個世上少有的人,是不是,簡?” “是的,先生。” “一個健壯的人——一個真正健壯的人,簡。高大,褐色的皮膚,健美的身材,頭髮像那班迦太基女人一樣。糟糕,丹特和利恩在馬厩裡!你沿著灌木叢,從那扇邊門進去吧。” 我走一條路,他走另一條路,我聽到他在院子里高高興興地說: “今天早上梅森可趕在你們前頭了,太陽還沒上山他就走了,我四點鐘就起來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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