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簡·愛

第15章 第十三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7696 2018-03-18
那天晚上,羅切斯特先生大概是遵照醫囑,很早就上床睡覺了。第二天早上也起得不早。後來他下樓來,是為了要處理事務。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戶來了,正等著要跟他說話。 阿黛爾和我現在不得不騰出書房,這兒每天都要用來接待來訪的人。樓上有間屋子裡生了火,我把我的書搬到了那兒,把它佈置成未來的教室。在這天上午我就覺察,桑菲爾特已經起了變化,不再像教堂那麼肅靜,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會響起敲門聲或者是門鈴聲。還不斷有穿過大廳的腳步聲,樓下則時常傳來陌生嗓音和不同聲調的說話聲。一條來自外部世界的小河流過了這兒。這兒有了一位主人。就我來說,我倒比較喜歡了。 這一天,阿黛爾真不容易教,她一直專心不起來,老是跑到門口去,伏在樓梯欄杆上張望,看看是否能見到羅切斯特先生。接著又想出種種藉口要到樓下去,正像我一眼就看穿的那樣,是為了去書房,可我知道那兒並不需要她。後來我有點生氣了,叫她好好地坐著,她還是不住嘴地繼續按她的叫法大講她的“朋友愛德華·費爾法克斯·德·羅切斯特先生”(我以前未曾聽說過他的教名),猜測他到底給她帶來什麼禮物。因為頭天晚上,他好像暗示過,等他的行李從米爾科特運到,裡面有一隻小箱子,裝著她感興趣的東西。

“這就是說,”她說,“那裡面有一件給我的禮物,也許還有給你的呢,小姐。先生說起過你,他問過我家庭教師叫什麼名字。還問我她是不是一個小個子,很瘦,臉色有點蒼白。我說是的,因為真的是這樣。是不是,小姐?” 跟往常一樣,我和我的學生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客廳裡吃飯。這天下午,風雨交加,我們一直待在教室裡。到了黃昏時分,我准許阿黛爾收起書本和作業,跑下樓去。因為這會兒樓下比較靜,也沒有人來拉門鈴,根據這些情況,我估計羅切斯特先生這會兒有空了。屋子裡剩下我一個人,我走到窗前,可是望出去什麼也看不見。暮色和雪花把天空攪得一片昏暗,連草坪上的灌木叢都看不見了。我放下窗簾,回到爐火邊。 在明亮的餘燼中,我正在勾畫一幅景色圖,它有點像我記得以前曾經見過的那幅繪有萊茵河畔海德爾堡城堡的風最畫。這時候,費爾法克斯太太走了進來。她的到來打亂了我正在拼接的火焰鑲嵌畫,同時也驅散了在孤寂中開始湧上我心頭的令人感到不快的沉思。

“羅切斯特先生想請你和你的學生今晚到客廳跟他一起用茶點。” “他幾點鐘用茶點?”我問道。 “哦,六點鐘,他在鄉下總是早睡早起。你最好現在就去換件外衣。我陪你去,好幫你扣扣衣服。把蠟燭拿著。” “一定得換外衣麼?” “是的,最好換一換。羅切斯特先生在這兒的時候,我晚上總要穿得好一些。” 這種額外的禮節顯得有點過於鄭重其事。不過我還是回到自己的房間,在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幫助下,脫去黑呢衣換上一件黑綢衣。除一件淺灰色的外,這是我唯一的一件最好的衣服了。而按照我在洛伍德的衣著觀念,除非是在頭等重大的場合,要不,穿那件淺灰色的衣服就未免太講究了。 “你還要別只胸針。”費爾法克斯太太說。我只有一件小小的珍珠首飾,是譚波爾小姐作為臨別紀念品送我的。我別上它,然後我們就一塊兒走下樓來。我一向不習慣見陌生人,像這樣鄭重其事地奉召去見羅切斯特先生,簡直是活受罪。進餐廳時,我讓費爾法克斯太太走在前面,我躲在她的身影裡穿過那間屋子,然後經過帷幔已經放下的拱門,走進陳設雅緻的里間。

桌子上點著兩支蠟燭,壁爐架上也點了兩支。爐火正旺,派洛特就躺在爐火的光和熱中取暖。阿黛爾跪在它旁邊。羅切斯特先生正半躺在長沙發上,他的一隻腳下用墊子墊著。他正看著阿黛爾和那隻狗,爐火照亮了他的臉。兩道又粗又黑的濃眉,還有那被橫梳的黑髮襯托得更加方正的前額,使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那個趕路人。我認出了他那堅毅的鼻子,它與其說因為漂亮,還不如說因為顯出了他的性格而引人注目。還有他那大大的鼻孔,我看出這表明他的脾氣暴躁。他那嚴厲的嘴、下巴和下顎,是的,這三者都非常嚴厲,一點沒錯。他現在已脫去斗篷,我覺得他體形寬闊結實,和他的面貌非常相稱,我想從體育運動的角度說,這不失為一個好身材——胸寬腰細,儘管既不高大,也不優美。

羅切斯特先生肯定已經發覺費爾法克斯太太和我走進房間,但他似乎無心來注意我們,因為我們走近他跟前時,他連頭也沒抬一下。 “愛小姐來了,先生。”費爾法克斯太太用她那文靜的口氣說。他點了點頭,眼光依然沒有離開狗和孩子。 “請愛小姐坐下吧。”他說。在他那勉強而生硬的點頭和不耐煩但還合乎禮節的口氣中,似乎還表達了另一層意思:“見鬼,愛小姐來沒來跟我有什麼關係?這會兒我才不願意搭理她哩。” 我毫無拘束地坐了下來。彬彬有禮的接待也許會讓我感到手足無措,因為我不懂得怎樣用溫文爾雅來還禮或者對答。而粗魯任性倒使我免卻拘泥於禮節的義務了。在對方失禮的情況下,莊重地保持沉默,反倒使我處於有利的地位。再說,這種奇特的舉止倒也怪有趣的,我很想看看接下來他還會有什麼舉動。

他仍然像一座雕像那樣,就是說,既不說話,也不動彈。費爾法克斯太太大概覺得,總得有個人表現得親切一點,於是她開口講起話來。她跟往常一樣體貼地——也跟往常一樣有點俗氣地——向他表示慰問,說他一整天來工作太勞累,說他由於扭傷的腳很痛,心裡一定很煩惱,接著又稱頌他在對付勞苦方面既有耐心,又有毅力。 “太太,我想喝點兒茶。”這是她得到的唯一回答。她趕緊打鈴叫人。茶盤端來後,她又殷勤麻利地擺好杯子、茶匙等等。我和阿黛爾走到桌子跟前,可是主人沒有離開他的長沙發。 “請你把羅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給他端去好嗎?”費爾法斯太太對我說,“阿黛爾也許會把茶潑出去的。” 我照她說的做了。在他從我手中接過杯子時,阿黛爾認為這正是為我提要求的好時機,就嚷了起來:

“先生,你的小箱子裡不是有一件禮物要送給愛小姐嗎?” “誰說起過'禮物'啦?”他粗暴地說,“你盼望有件禮物,愛小姐?你喜歡禮物?”說著,他用陰沉、慍怒而又尖刻的眼光審視著我的臉。 “我說不上,先生。我對禮物沒有什麼經驗。人們一般都認為禮物是讓人高興的東西。” “一般都認為?可是你是怎麼認為的呢?” “這我得花點時間,先生,才能作出一個值得你一聽的回答。一件禮物可以從多方面去看它,不是嗎?所以得在全面考慮之後,才能說出對它的性質的看法。” “愛小姐,你不像阿黛爾那麼直截了當,她一見我就嚷嚷著要'禮物',你卻拐彎抹角的。” “因為我不像阿黛爾那樣相信自己該得到禮物。她可以憑著彼此熟悉,也憑著往常的習慣提出要求,因為她說你過去經常習慣給她送各種玩具。可要是讓我說出個什麼理由來,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因為我是個陌生人,又沒有做過什麼值得受人酬謝的事情。”

“哦,用不著這麼謙虛啦!我考查過阿黛爾,發現你在她身上花了很大功夫。她並不聰明,也沒多少天賦,可在短短的時間裡就有了這麼大的進步。” “先生,你這就給了我'禮物'啦!我向你表示感謝。稱讚他們的學生有了進步,是做教師的最渴望得到的禮物。” “唔!”羅切斯特先生說著,默默地喝起茶來。 “到爐火跟前來吧!”等茶盤端走,費爾法克斯太太退到一邊去做編織活後,主人說道。這時,阿黛爾正拉著我的手在屋子裡轉著,指給我看那些漂亮的書,還有沿牆擱架上和小食品櫃上的各種擺設。我們遵命走到壁爐邊,阿黛爾想坐到我的膝上,可是他吩咐她和派洛特去玩。 “你在我家待了三個月了吧?” “是的,先生。”

“你是從——?” “從××郡的洛伍德學校來。” “啊!是個慈善機構。你在那兒待了多久了?” “八年。” “八年!那你的生命力一定夠強的。我認為,在那種地方,哪怕待上這一半長的時間,再好的體質都會完蛋的!難怪你那模樣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我一直納悶你打哪兒弄來這麼一張臉的。昨天晚上,你在乾草村路上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不知怎麼的竟想起了一些神話故事。差一點想問問你,是不是你對我的馬施了巫術。到這會兒我還有點拿不准哩。你的父母是誰?” “我沒有父母。” “我想是早就沒有了吧。你還記得他們嗎?” “不記得了。” “我想也是這樣。這麼說,你在那台階上坐著,是在等你的伙伴啦?”

“等誰,先生?” “等綠衣仙子嘍。那正是適合他們出現的月夜呀。是不是我闖開了你們圍成的圈子,你就在路面上鋪上了那該死的冰?” 我搖搖頭。 “綠衣仙子一百年前就已離開英國了。”我也像他那樣一本正經地說,“不管在乾草村路上還是在它周圍的田野裡,你都再也找不到他們的踪跡了。我想無論是夏天、秋天還是冬天,月亮都不會再照見他們在歡歌狂舞了。” 費爾法克斯太太已放下手中的編織活,揚起眉毛,像似正在納悶,這話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好吧,”羅切斯特先生接著說,“你說你沒有父母,那總該有什麼親戚吧,像叔叔、姨媽什麼的?” “沒有,我一個也沒見過。” “那你的家呢?” “我沒有家。”

“你的兄弟姐妹住在哪兒?” “我沒有兄弟姐妹。” “是誰推薦你上這兒來的?” “我登了廣告,費爾法克斯太太看到廣告給我來了信。” “是這樣,”那位好心的太太接應說,她現在明白我們在說什麼了,“是上帝指引我作出了這樣的選擇,為這我每天都在感謝他。愛小姐是我十分難得的伙伴,她也是阿黛爾和善細心的老師。” “你別費神給她做什麼品德鑑定了,”羅切斯特先生回答,“頌揚話左右不了我,我會自己作出判斷的。她一開始就讓我的馬摔了一跤。” “先生?”費爾法克斯太太說。 “我扭傷了腳也得感謝她哩。” 這位寡婦看來簡直給弄糊塗了。 “愛小姐,你在城裡住過麼?” “沒有,先生。” “你有很多社會交往麼?” “沒有,只接觸過洛伍德的學生和老師,還有現在桑菲爾德府裡的人。” “你看過很多書麼?” “只是碰上什麼書就讀什麼書,為數不多,而且都不是很專深的。” “你過的簡直是修女的生活,毫無疑問,你在宗教方面一定是訓練有素的。據我所知,主持洛伍德的勃洛克赫斯特是個牧師,是不是?” “是的,先生。” “你們這班女孩子大概都很崇拜他吧,就像在一所全是修女的修道院裡,她們的院長總是很受崇拜的。” “哦,才不呢。” “你真冷漠!才不呢!什麼話!一個見習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師!這聽起來可有點褻瀆神明啊!” “我不喜歡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而且有這種心情的還不止我一個人。他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既傲慢自負,又愛管閒事。他下令剪掉了我們的頭髮,為了省錢給我們買劣質針線,害得我們簡直沒法縫。” “這樣來省錢太不應該了。”費爾法克斯太太評論。這回她又聽懂我們的談話內容了。 “這就是他最大的罪狀?”羅切斯特先生問道。 “在任命委員會以前,由他一個人主管伙食的時候,他老讓我們挨餓。他還每週給我們作一次長篇講道,叫我們每晚念他編的書,弄得我們厭煩透了。他的書裡盡講些暴死呀,遭受報應呀,嚇得我們都不敢上床睡覺。” “你進洛伍德時是幾歲?” “十歲左右。” “你在那兒待了八年,那你現在是十八歲?” 我表示同意。 “你看,算術還是管用的。沒有它,我幾乎猜不出你究竟有多大?像這樣外貌和神情相差這麼大,判斷起來是很不容易的。現在再說說,你在洛伍德都學了些什麼?你會彈琴麼?” “會一點兒。” “當然,人們都是這麼回答的。到書房去……我這是說,要是你高興的話。(請原諒我的命令口氣,我已經習慣於說'做這個',別人也就去做了。我沒法因新來一個人就改變我的老習慣。)那你就去書房吧,帶上一支蠟燭,讓門開著,到鋼琴前坐下,彈一支曲子。” 我遵照他的吩咐去了。 “夠了!”幾分鐘後他喊了起來,“我看,你確實會彈一點兒,像別的任何一個英國女學生一樣。也許比有些人還好一點,不過不怎麼樣。” 我合上鋼琴,回到屋子裡。羅切斯特先生接著又說: “今天早上阿黛爾給我看了幾張速寫,她說是你畫的。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全是你畫的,也許是有個老師幫你的吧?” “沒有,真的沒有!”我打斷他的話說。 “啊,這傷了你的自尊心了!好吧,那就把你的畫夾拿來,只要你能擔保那裡面的畫全是你自個兒畫的就行。不過沒有把握就別輕易擔保。東拼西湊的玩意兒我看得出來。” “那我就什麼也不說,你自己去判斷吧,先生。” 我從書房裡拿出了畫夾。 “把桌子移過來。”他說。我把桌子移到他的長沙發跟前。阿黛爾和費爾法克斯太太也都走過來看畫。 “別擠在一塊兒,”羅切斯特先生說,“等我看過了,你們再接過去看,別把臉挨得離我這麼近。” 他仔仔細細地看了每一張速寫和每一幅畫。他把其中的三張放在一邊,其餘的看過以後就推開了。 “把它們拿到另外那張桌子上去,費爾法克斯太太,”他說,“你跟阿黛爾一起去看吧。——你。”他朝我看看,“坐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回答我的問題。我看得出這些畫出自同一個人的手。是出自你的手麼?” “是的。” “你什麼時候抽時間畫的?畫這些畫得花不少時間,而且還得構思。” “是我在洛伍德的最後兩個假期中畫的。那時我沒有別的事。” “你從哪兒弄來摹本的呢?” “從我自己的腦袋裡。” “就是我現在看到的長在你肩膀上的那個腦袋嗎?” “是的,先生。” “那裡面還有別的這類東西嗎?” “我想也許還有。我希望——還有比這更好的。” 他把那幾幅畫攤在面前,再次一張張細看著。 趁他正在這樣忙著的時候,讀者啊,我要給你講講這是些什麼畫。首先,我得聲明,這幾張畫並不出色,不過題材倒的確是在我腦海裡生動地浮現出來的。當我心靈的眼睛剛看見它們,還沒試圖把它們表現出來以前,它們確實是非常動人的。可惜我做不到得心應手,每次畫出來的,只不過是我構思出的圖景一個蒼白無力的寫照。 這幾張全是水彩畫。第一幅畫的是:波濤洶湧的大海上,低垂的烏雲在滾滾翻騰,遠景全都掩沒在一片昏暗之中,前景也一樣,或者不如說,最前面的巨浪也是這樣,因為畫上沒有陸地。一線亮光醒目地襯托出一根一半沉入水中的桅杆,桅杆頂上停著一隻又黑又大的鸕鶿,翅膀上濺著點點浪花。它嘴裡銜著一隻鑲有寶石的金手鐲,這是用我調色板上所能調出的最鮮明的色彩畫的,還用鉛筆盡可能勾出了清晰的輪廓。在鳥兒和桅杆的下面,碧波中隱約可見一具屍體正在沉沒,唯一還能看清的是一條美麗的胳臂,金鐲就是從那條胳臂上被浪沖下或者被鳥兒啄下的。 第二幅畫前景只是一座朦朧的山峰,上面的荒草和一些樹葉像是被風刮得倒向一邊。山的後面和上方是一片遼闊的天空,像在暮色中那樣,一抹深藍。一個女人的上半身高聳雲端,那是我用盡可能幽暗柔和的色調畫的。暗淡的前額上綴一顆星星,下面的臉彷彿在朦朧的霧氣中隱約可見。兩眼烏黑閃亮。神情狂野。頭髮像一片陰影似的飄垂而下,彷彿被風暴和閃電撕下的一團烏雲。脖子上有一塊月光似的淡淡反光。朵朵薄雲也有著同樣淡淡的光澤。在這些雲朵中,低頭聳立著這個金星的幻影。 第三幅畫是一座冰山的頂尖直刺北極冬日的天空。一束束北極光,沿著地平線密密麻麻地豎起它們那朦朧的長矛。前景上冒起了一個頭——一個巨大的頭,把一切都遠遠地拋在了後面。這個頭向下垂著,靠在冰山上,兩隻瘦骨嶙峋的手共同支持著前額,拉起一塊黑面紗,擋住下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白得像骨頭似的毫無血色的額頭,還有一隻凹陷的一動不動的眼睛,除了呆滯的絕望神色,沒有別的表情。在兩鬢上邊,纏頭的黑布頭巾的褶襉裡,有一圈雲霧般模模糊糊的白色火焰在閃閃發光,上面還點綴著更為耀眼的點點火花。這淡淡的新月狀的東西,就是戴在“無形之形”頭上的那個“王冠的徵象”。 “你畫這些畫時,快活嗎?”這時,羅切斯特先生問道。 “我當時簡直入了迷,先生。是的,我很快活。總之,畫這些畫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樂趣。” “這倒講得不算過分。照你說的情況來看,你的樂趣並不多。不過我敢說,你在調和和安排這些奇特色調的時候,一定沉醉在一種藝術家的夢境中了。你每天坐下來畫畫的時間多嗎?” “因為是在假期,我沒有別的事要做,所以我坐在那兒從早上一直畫到中午,從中午一直畫到晚上。仲夏的白天很長,能讓我專心致志地工作。” “那你對自己辛勤勞動的成果感到滿意嗎?” “這還差得遠哩。我心裡想的和畫出來的,兩者之間有著很大差距,為這我感到非常苦惱。每次,我想畫某種東西,可我完全沒有能力實現它。” “不能說完全。你已經抓住了你構想的脈絡,不過恐怕也只是到此為止。你還沒有足夠的繪畫技巧和知識來充分錶現它們。不過對一個女學生來說,能畫出這樣的畫已經很難得了。至於說構思,這些畫可真有點邪門。金星的那雙眼睛,你準是在夢裡見到過的。你怎麼能把它們畫得那麼清澈而又一點不明亮的呢?是頭頂上的那顆星星使得它們黯然失色了吧。它們那莊嚴凝重的深處又隱藏著什麼含義呢?另外又是誰教你畫風的呢?在那天空,在那山峰上方,正刮過一陣高空的強風。你在哪兒見到過拉特莫斯山的?你畫的這正是拉特莫斯山。好了——你把畫拿去吧!” 我剛把畫夾的帶子紮好,他看了看表,突然說: “都九點了。你是怎麼搞的,愛小姐,讓阿黛爾坐得這麼久?快帶她去睡覺。” 阿黛爾在離開屋子前,走上前吻了他。他容忍了她的這種親熱,但對此好像還不及派洛特高興,更談不上比派洛特更喜歡這種親熱了。 “好了,我祝你們大家晚安。”他說著,用手朝門口揮了一下,表示他對我們已經厭煩,把我們打發走。費爾法克斯太太疊好自己的編織活。我拿起我的畫夾。我們向他行了個禮,他冷淡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禮,我們便退了出來。 “你原來說,費爾法克斯太太,羅切斯特先生並不特別怪的。”我安排阿黛爾睡下後,來到費爾法克斯太太房間,對她說。 “怎麼,他怪嗎?” “我想是的。他喜怒無常,而且態度生硬!” “確實,在陌生人看來,他無疑是這樣一個人,不過我對他的態度已經完全習慣了,所以對這從來不作計較。再說,即使他脾氣有點怪,也應該原諒他。” “為什麼?” “一方面是因為他生性如此——我們誰也沒法改變自己的本性。另一方面,無疑是因為他有痛苦的心事在折磨他,使得他心緒不寧。” “什麼心事呢?” “比如說,家庭糾紛。” “可他還沒成家啊。” “現在是沒有,可是他以前有過——至少,有過親屬。他哥哥幾年前去世了。” “他哥哥?” “是啊。現在的這位羅切斯特先生擁有這份產業還不很久,大約只有九年光景。” “九年時間不算短了。他竟那麼愛他的哥哥,到現在還為失去哥哥在傷心?” “哦,不——也許不。我相信他們之間有過什麼誤會。羅蘭·羅切斯特先生對愛德華先生不太公正,也許還使他父親也對愛德華先生抱有成見。那位老先生愛錢,一心想讓他家的產業保持完整。他不喜歡因為分家而使家產分散減少。他還千方百計想讓愛德華先生也有錢,好保持家族的聲望。所以在愛德華先生剛成年不久,就採取了一些很不公正的措施,結果惹出了許多麻煩來。為了讓愛德華先生能發財,老羅切斯特先生和羅蘭先生兩人合計行事,使愛德華先生落入了一個他認為十分痛苦的境地。究竟是什麼樣的痛苦,我始終不清楚。不過,這種他非受不可的痛苦,是他精神上所難以忍受的。他不是個肯忍讓的人,他和他的家庭決裂了。多年以來,他一直過著一種漂泊不定的生活。自從他哥哥沒留下遺囑就去世,使他成了這一產業的主人後,我想他從來沒有在桑菲爾德連續住過兩個星期。說實在的,這也難怪他要躲開這座老宅子了。” “他為什麼要躲開呢?” “也許他覺得這兒太沉悶了吧?” 這個回答有點含糊其詞,我倒很想听到更為明確的回答。可是,不知是回答不出呢還是不願回答,費爾法克斯太太就是不給我說清楚,羅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原因和性質。她斷言,這對她來說也是一個謎,還說,她所知道的多半也只是猜測。說實在的,她顯然希望我結束這個話題,因此我也就不再問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