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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四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9516 2018-03-18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很少見到羅切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事務很忙,下午,米爾科特或者鄰近一帶的鄉紳常來拜訪他,有時還留下來跟他一起吃飯。等到他的扭傷好一點可以騎馬了,他就常常騎馬外出,大概是去進行回訪,因為一般都要到深夜才回來。 在這段時間裡,連阿黛爾都很少給叫到他跟前去。我跟他的接觸,只限於在大廳裡、樓梯上或者走廊裡偶爾碰上一面。遇到這種場合,有時他會傲慢而冷淡地走過我身邊,只是疏遠地點一點頭,或者漠然地瞥上一眼,表示已看見我。可有時又會紳士般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地又是鞠躬又是微笑。他的情緒變化無常我並不在意,因為我知道這種變化與我無關,他的情緒起伏完全取決於跟我不相干的原因。 有一天,他留下客人吃晚飯,派人來取走我的畫夾,顯然是要讓客人看看裡面的畫。那幾位先生很早就走了,據費爾法克斯太太告訴我說,他們是去參加米爾科特的一個公眾集會。因為那天晚上又濕又冷,羅切斯特先生沒有跟他們一塊兒去。他們剛一離開,羅切斯特先生就打鈴叫人來通知我和阿黛爾到樓下去。我給阿黛爾梳了頭,把她身上收拾乾淨,確信自己平時那身貴格會教徒似的打扮,已經不需要再作什麼修飾——全身整潔簡樸,包括編成的髮辮在內,不可能有什麼凌亂不整的地方——然後我們就下樓了。阿黛爾在納悶,是不是那隻“小箱子”終於來了。由於出了什麼差錯,它一直沒有運到。這下她滿意了,我們一走進餐廳,就看見了它,一個小小的硬紙盒,就擺在桌子上。她似乎憑著直覺馬上就認出了它。

“我的盒子!我的盒子!” 她嚷著朝它跑了過去。 “對,你的'盒子'終於來了,快把它拿到一邊去,你這個地道的巴黎女兒,自個兒去翻腸掏肚,把裡面的東西掏出來玩吧。”從壁爐旁一張大安樂椅的深處,傳來羅切斯特先生深沉而略帶嘲諷的聲音。 “記住,”他又接著說,“別拿什麼解剖過程的細節或者內臟情況的報告來打擾我。靜靜地去做你的手術吧——'要安靜一點,孩子,懂嗎?'” 看來阿黛爾根本不需要提醒,她早已捧著她的寶貝退到一旁的沙發跟前,忙著在解繫住盒蓋的繩子了。除掉這一障礙,揭去薄薄的銀色包裝紙後,她只是喊了一聲: “天哪,多好看啊!” 接著便欣喜若狂、全神貫注地賞玩起來。

“愛小姐來了嗎?”這時,主人一邊問一邊從自己的座椅上欠起身來,望著門口。我還站在門邊。 “啊!好,過來,坐這兒吧。”他往自己身邊拉過一張椅子。 “我不喜歡聽孩子們嘮嘮叨叨。”他繼續說,“像我這麼一個單身漢,聽他們咿咿呀呀的說話,引不起我愉快的聯想。整個晚上跟一個小娃娃'促膝談心',我可受不了,別把椅子拉開,愛小姐,你就坐在剛才我放的地方……我是說,要是你願意的話。這該死的禮貌!我老是把它給忘了。我也不喜歡那些頭腦簡單的老太太。說起來,我可不能忘了我那位老太太,她可怠慢不得,她畢竟是個費爾法克斯家的人,至少是嫁過一個這家的人。據說,自家人總比外人親嘛。” 他打鈴派人去請費爾法克斯太太,不一會兒,她就帶著編織筐來了。

“晚上好,太太,我是請你來做件好事的。我不讓阿黛爾跟我談她的禮物,可她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行行好,你就去做做她的聽眾,跟她說說話吧。這會是你做過的最大善事哩。” 阿黛爾真的一看見費爾法克斯太太,就馬上要她到沙發跟前去,很快就在她的裙兜里放滿了她從那“盒子” 裡掏出的各種瓷的、象牙的和蠟制的玩意兒。她一邊放,一邊還用她學會的那點結結巴巴的英語,滔滔不絕地解說著,傾吐她心中的喜悅。 “現在,我既然已經演完了一個好主人的角色,”羅切斯特先生接著說,“我就該自自在在地給自己找點樂趣了。愛小姐,把你的椅子再挪近一點,你坐得還是太遠了。我看不見你,除非變換一下我在這張舒服的椅子上坐的姿勢,可我又不想那麼做。”

雖說我寧願留在有點陰影的地方,可我還是照他的吩咐做了。羅切斯特先生老是用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下達命令,立即服從他似乎是件理所當然的事。 我剛才說過,我們是在餐廳裡。為晚餐點亮的枝形吊燈,把屋子照得像節日似的燈火輝煌。燒得很旺的爐火又紅又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拱門,垂掛著豪華寬大的紫色帷幔。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阿黛爾壓低了的說話聲(她不敢大聲說),以及她說話間歇時冬雨敲打窗玻璃的聲響。 羅切斯特先生坐在他那張錦緞面的椅子上,看上去顯得跟我以前見到的模樣不同,沒有那麼嚴厲,也沒有那麼陰鬱。他嘴角帶著笑意,兩眼閃閃發亮,我不敢肯定這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不過我想多半是這麼回事。總之,他正處在飯後的好心情中,比較愉快、親切,也比較隨和,不像早上那麼冷漠、生硬。不過話雖如此,他看上去仍然十分嚴肅,他把他那大腦袋靠在鼓起的椅背上。讓火光照著他那花崗石鑿出來似的臉孔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黑,也很漂亮。有時候,在他那兩眼深處,也會出現一點變化,這種變化即便算不上溫柔,至少也會使你聯想到這種感情。

他凝望著爐火足足有兩分鐘,我也一直看了他那麼久。這時,他突然掉過頭來,發現我的目光正盯在他的臉上。 “你這樣仔細地看我,愛小姐,”他說,“你覺得我漂亮嗎?” 要是我稍加考慮的話,我本可含糊而有禮貌地說幾句俗套話來回答他。可是不知怎麼的,我還沒意識到,回答就脫口而出了:“不,先生。” “啊!我敢肯定!你這人有點兒特別!”他說,“你的樣子就像個'小修女'似的,古怪、安靜、嚴肅而又單純。你坐在那兒,兩手放在身前,眼睛老是盯著地毯(順便說一句,除了有時一個勁兒盯著我的臉,比如說就像剛才那樣)。人家問你一個問題,或者說句什麼話,讓你非回答不可時,你就會毫不客氣地冒出一句答話來,它即使不算魯莽的話,至少也是冒失的。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呀?”

“先生,我說得太直率了,請你原諒。我本該回答說,關於外貌的問題,當場作出回答是不容易的。每個人的審美觀有所不同,而且美並不重要,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你本來就應該不這樣回答,美並不重要。說得好!原來,你表面上裝作緩和一下剛才對我的傷害,撫慰撫慰我,讓我平靜下來,實際上是狡猾地又在我耳朵背後戳一刀!說吧!請問,你在我身上還發現了什麼毛病?我想我的五官和四肢跟別人還沒什麼兩樣吧?” “羅切斯特先生,請允許我取消最初的回答。我並不是有意要話中帶刺,只是一時口誤。” “正是這樣,我想也是這樣。那你就該說說清楚。挑我的毛病吧,是不是我的前額讓你不喜歡?” 他把橫梳在額上的波浪形黑髮撩開,露出一個十分充實的智慧器官,然而這個本該顯示出仁慈寬厚跡象的地方,卻出人意料地沒有顯出這種跡象。

“說吧,小姐,我是個傻瓜麼?” “遠遠不是,先生。要是我反過來問你是不是一位慈善家,你會認為我太唐突嗎?” “又來了!在她裝著拍拍我的腦袋時,又捅了我一刀,這是因為我說了我不喜歡跟小孩和老太太作伴。(講得輕點!)不,小姐,我不是人們通常說的那種慈善家,不過我有良知。”說著他指了指據說是顯示這種官能的那個突出部位。幸運的是,他那個部位相當醒目,確實使他的腦袋的上半部顯得很寬闊。 “不但如此,我的心曾經一度有過一種天真的柔情。在你這樣的年紀時,我是個很富有同情心的人,我特別愛袒護那些弱小的、沒人照顧的和不幸的人。可是從那以後,命運不斷地狠狠打擊了我,它甚至用它的指關節揉麵似地揉了我,現在我可以誇耀的是,我已經堅韌得像個橡皮球了,不過,也還是有一兩處能透氣的縫隙。而且在這個橡皮球的中心,還有一個敏感點。就是這樣。你看我這還有希望嗎?”

“什麼希望,先生?” “我最終還能從橡皮球重又變回肉體嗎?” “他肯定是酒喝得太多了。”我心裡想,不知該怎樣來回答他這個古怪的問題。他能不能重又變回來,我怎麼說得出? “你看來是非常迷惑不解了,愛小姐。雖說你的美麗也不見得勝過我的漂亮,不過這種迷惑不解的神情對你倒是挺合適的。再說,這樣也有好處,可以讓你那雙愛探索的眼睛不再盯著我的臉看,而去忙著看地毯上的絨花。你就這樣迷惑下去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很想有個伴聊聊呢。” 他一面這樣宣布,一面從椅子上立起身來,一隻胳臂靠在大理石壁爐台上,站在那兒。以這樣一種姿勢站著,他的體形也就像他的臉一樣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他那異常寬闊的胸膛,幾乎跟他的肢體不大相稱。我確信,大多數人都會認為他這人長得難看。可是,在他的舉止中流露出一種不經意的傲慢,他的神態是那麼從容不迫,對自己的外表是那麼滿不在乎,對其他內在或外在品質的力量,又是那麼高傲自信。這一切都足以彌補他外貌上的缺少魅力,使你看著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被這種滿不在乎的情緒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相信這種自信。

“今天晚上我很想有個伴聊聊。”他又重說了一句,“所以我就把你給請來了。只有爐火和吊燈跟我作伴是不夠的,派洛特也不行,因為它們都不會說話。阿黛爾稍微強一點,可還是遠遠不夠格的。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一樣。至於你,我相信,要是你願意,是可以合我的意的。我請你到這兒來的第一個晚上,你就讓我有點迷惑不解。那以後,我就幾乎把你給忘了,因為有種種別的念頭,把你從我的腦子裡趕跑了。可是今天晚上我決心要輕鬆一下,拋開一切煩惱,找回讓人高興的東西。現在,我要引你說話,多了解了解你,這會使我高興的——所以,你說話吧。” 我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這笑,既不是特別得意,也不是過分謙恭。 “說呀。”他催促道。 “說什麼呢,先生?”

“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選什麼話題,怎麼說,全由你自己決定。” 既然這樣,我就坐在那兒,什麼也不說。 “要是他指望我只是為說話而說話,為炫耀而說話,那他就會發現自己找錯人了。”我心裡想。 “你不說話,愛小姐?” 我還是一聲不響,他朝我稍稍低下頭來,匆匆瞥了我一眼,似乎在探究我眼中的神情。 “耍犟脾氣了?”他說,“而且還生氣了。啊!這是一回事。我用唐突的甚至有點無禮的方式提出了我的要求。愛小姐,我請你原諒。索性給你講明了吧,實際上,我不希望把你當作一個比我低微的人來看待。這就是說(他糾正自己),我自稱比你優越的地方,只不過在年齡上比你大了二十歲,在閱歷上比你多了一個世紀罷了。這是完全合理的,正像阿黛爾說的,'我堅持這一點'。我是憑著這點優勢,而且只是憑著這一點,才要求你行行好,現在能跟我聊上一會兒,讓我散散心。我的心思老是釘在一點上,都損壞了,跟一枚生鏽的釘子似的快爛了。” 他竟作了這樣一番解釋,可說幾近道歉,對於他的這種屈高就下,我不能無動於衷,也不想顯得無動於衷。 “只要我能做到,先生,我是願意替你解悶的,非常願意。不過我不知道談什麼好,因為我怎麼知道你對什麼感興趣呢?還是你提出問題吧,我一定盡力來回答。” “那麼,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認為我有權耍點威風,說話唐突一點,有時也許還會強人所難?理由嘛,就是我剛才說的,也就是說,在年齡上我已經夠做你的父親,而且我遊歷過半個地球,跟許多國家的許多人打過交道,有了各種各樣的經歷。而你,只是在一座房子裡,跟一種人平平靜靜地生活過。” “隨你的便吧,先生。” “這不算回答,或者說,這是個很惹人生氣的回答,因為它非常模棱兩可。給個明確的回答吧。” “我並不認為,先生,僅僅因為你比我年齡大,或者比我閱歷豐富,你就可以對我發號施令。你究竟能不能說比我高明,還要看你怎樣利用你的年歲和閱歷了。” “哼!答得倒快!不過這我不同意,我看這不適用於我的情況。這兩個長處,我雖然說不上用得很糟,至少也沒有不好好加以利用。還是撇開不談高明不高明吧,你總還同意偶爾聽從我的吩咐,不會因為我帶有命令口氣而感到生氣或者傷心吧——對嗎?” 我微笑了。心裡想,羅切斯特先生是有點怪——他好像忘了,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鎊,就是要我來聽從他吩咐的。 “這一笑很好,”他立刻察覺到我這一閃而過的神情,說道,“不過還得說話呀。” “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會費神去問他們雇來的下屬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吩咐而感到生氣和傷心的。” “雇來的下屬!什麼!你是我雇來的下屬,是嗎?啊,對,我把薪水給忘了!好吧,那麼就憑這僱傭關係,你肯讓我稍稍耍點威風嗎?” “不,先生,憑這個可不行。不過憑著你把它給忘掉了這一點,憑著你關心一個下屬處在他的從屬地位上是否心情舒暢,我打心底里同意。” “那你是不是同意免去那許多禮節和客套,不會認為這種省略是傲慢無禮吧?” “我相信,先生,我決不會把不拘禮節錯當成傲慢無禮的。前一種我反倒喜歡,而後一種,沒有哪個生來自由的人肯低頭忍受的,哪怕是看在薪水的分上。” “胡扯!大多數生來自由的人為了薪水是什麼都肯低頭忍受的。所以,你還是只說自己,別去瞎扯那些你全然無知的事情的普遍情況吧。不過,儘管你回答得不夠正確,我還是要打心底里感謝你的回答,這不僅是為了你回答的內容,也是為了你回答的態度。這種直率坦誠的態度是難得見到的。相反,對於別人的直率坦誠,人們往往報之以裝腔作勢,或者神情冷淡,再不就是愚蠢粗心地誤解人意。在三千個初出茅廬的女學生式的家庭教師中,會像你剛才那樣回答我的不會有三個。不過我這不是說要恭維你,即使你是從一個與眾不同的模子裡鑄出來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勞,而是造物主造就的。再說,我的結論畢竟做得早了些。就我眼前所知,你也許並不比別人強,也許有許多叫人難以容忍的缺點,把你的少數優點全給抵消了。” “你說不定也這樣。”我心裡想。這一想法在我心中一閃而過時,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似乎領會了我這一瞥的含意,馬上就作了回答,彷彿這含意是由我口中說出,而不是他自己推想出來似的。 “是的,是的,你是對的,”他說,“我自己也有很多缺點。這我知道,我不想掩飾,我可以向你保證。上帝知道,我用不著過於苛求別人,我自己就該捫心自問我過去的生活,我的一系列行為和生活方式,它們完全可以招致鄰人對我的嘲笑和非難。我在二十一歲時就走上了、或者不如說(因為像其他犯了過失的人一樣,我也想把一半責任推給厄運和逆境)給推上了歧途,而且從此就沒有再回到正道上來。可我本可以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可以像你一樣好——比你更聰明——幾乎像你一樣純潔無瑕。我羨慕你有平靜的心境、清白的良心和沒有污點的記憶。小姑娘,毫無污點和劣蹟的記憶一定是個無價之寶——是舒暢心情的永不枯竭的源泉,不是嗎?” “十八歲的時候,你的記憶是怎麼樣的呢,先生?” “那時候很好,純淨,清澈,還沒有滲進大量污水,把它變成一個臭水坑。十八歲時我跟你一樣——完全不相上下。造物主本來是想把我基本上造就成一個好人的,愛小姐,成為一個較好的人。可是你看,結果卻不是這樣。你也許會說你看不出來吧,至少我覺得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了這層意思(順便提一下,你得當心你從這個器官裡流露出來的神情,我可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相信我的話——我不是一個惡棍,你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不應該給我加上這類惡名。可是我深信,更多的是由於環境而不是出於天性,使我成了一個最平凡無奇的罪人,終日沈溺於有錢而無用的人想用來點綴生活的種種猥瑣無聊的放蕩生涯中。我向你袒露這些你覺得奇怪麼?你要知道,在你未來的生活中,你會時常發現自己被不由自主地選作聽你熟人傾吐隱秘的人。人們會像我一樣,直覺地發現,你的長處不是談你自己,而是傾聽別人談他們自己。他們還會發現,你在傾聽的時候,對於他們的行為不檢,不會幸災樂禍地表示輕蔑,而是流露出一種出自天性的同情。這種同情雖然表露得併不十分明顯,但還是一樣地能給人安慰和鼓舞。” “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怎麼會猜到這一切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能把我的思想說出來,差不多就像在日記上記下來那樣無拘無束。你也許會說,我本應該戰勝環境。我是應該這樣——是應該這樣。可是你看,我並沒有這樣做。在受到命運的錯待時,我沒有理智地保持冷靜,我變得不顧一切,這一來我就墮落了。現在,無論哪個可惡的笨蛋說了卑鄙的下流話,都會激起我的厭惡,可我沒法自以為比他好一點,我不得不承認我跟他是一路貨色。我真希望當初我能堅強一些——上帝作證,我真的是這麼想的!一個人受到引誘要去做壞事時,應該害怕有朝一日會出現悔恨,愛小姐。悔恨是生活的毒藥。” “據說懺悔能夠治好它,先生。” “懺悔不能治好它,改過自新才能治好它。我還能改邪歸正——我還有力量這樣做——要是……可是,像我這樣一個身負重荷、阻礙重重、受到詛咒的人,去想這個又有什麼用處呢?再說,既然幸福已經無可挽回地拋棄了我,我就有權利從生活中去尋找樂趣。不管花多大代價,我都一定要得到它。” “那你就會進一步墮落的,先生。” “有可能。但是,要是我能找到甜蜜新鮮的樂趣,為什麼還會墮落呢?而且我是有可能得到這樣的樂趣的,它既甜蜜又新鮮,就像蜜蜂在沼澤地上採到的野蜜。” “它會灼痛舌頭——吃起來是很苦的,先生。” “你怎麼知道的?——你又從來沒有嚐過。你看上去多麼認真——多麼嚴肅呀。可你對這種事,就像這個浮雕頭像一樣無知。”(他從爐台上拿下一個來。)“你沒有權利向我說教,你這個新入教的,你還沒有跨進生活的門坎,還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奧秘哩。” “我只是提醒你,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先生。你說過做壞事會帶來悔恨,你還說悔恨是生活的毒藥。” “現在誰說做壞事來著?我可不認為剛才在我腦子裡閃過的念頭是壞事。我相信這是靈感,而不是誘惑。它讓人感到非常溫暖,非常親切——這我很清楚。瞧,它又來了!它決不是魔鬼,我向你保證。或者,即使它是魔鬼,也是穿著光明天使的衣服的。我想,這樣美的一位客人要到我心裡來,我是一定得讓它進來的。” “別相信它,先生,這不是真的天使。” “再問一次,你怎麼知道的?你憑的什麼直覺,敢說你能分辨出深淵的墮落天使和永恒寶座來的天使——分辨出指路者和誘惑者?” “我是根據你的臉色來判斷的,先生,你說到那個念頭又出現在你的頭腦裡時,你的臉色顯得很痛苦。我覺得,要是你聽從了它,它肯定會給你帶來更多的痛苦。” “根本不會——它帶來的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信息。至於別的,你又不是我的良心的守護者,所以大可不必為我操心。來,請進吧,可愛的漫遊者!” 他說這話時,就像在對一個除他之外誰也看不見的幻影說話。接著,他把原來稍稍張開的雙臂向胸前合攏,彷彿把那看不見的東西緊摟在自己懷中。 “現在,”他繼續對我說,“我已經接納了這位來客——正如我深信的那樣,這是位不露形蹟的神。它已經給我帶來了好處,我的心,原來像個停屍所,現在要變成神龕了。” “說真的,先生,我根本不懂你的意思。我沒法再跟你交談下去了,因為這已超出了我的理解力。只有一點我算聽明白了,你說你沒能像你希望的那麼好,並且為自己的不夠完美而感到後悔。還有一點我也能理解,你說受了玷污的記憶是個永久的禍害。我覺得,只要你認真努力,到時候你就會發現,要成為你所讚賞的人是完全有可能的。只要你從今天起就下決心糾正你的思想和行為,要不了幾年,你就會積累起許多新的、沒有污點的回憶,可以讓你去愉快地回味了。” “想得不錯,說得也對,愛小姐。現在我正在拼命為地獄鋪路呢。”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意圖鋪路,我相信它們就像燧石那樣經久結實。當然,今後我的交往和追求將跟以前不一樣了。” “比以前好?” “比以前好——就像純淨的金屬比污濁的浮渣,好多了。你好像在懷疑我,我可不懷疑我自己。我完全清楚我的目的是什麼,我的動機是什麼。現在我就通過一條法律——它像波斯人和瑪代人的法律一樣不可更改——指明我的目的和動機兩者都是正當的。” “要是需要用一種新的法規來使它們合法化,先生,那它們就不可能是正當的了。” “它們是正當的,愛小姐,儘管它們絕對需要一條新的法規。前所未聞的兩種命運的結合,就需要有前所未聞的法規。” “這聽起來像是條危險的準則,先生。因為一眼就可看出,它是很容易被濫用的。” “出語精闢的聖人!它確實是這麼一回事。不過我憑著我的家族守護神起誓,我決不會去濫用它。” “你是人,難免會出錯。” “我是這樣,你也是——那又怎麼樣?” “既然是人,又難免會出錯,就不該僭取只有神和完人才能放心交託的權力。” “什麼權力?” “就是對那些怪僻的、未經認可的行為說一句'算它是正當的'。” “'算它是正當的'——正是這句話,你已經說出來了。” “那就說'但願它是正當的'吧。”我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我覺得,這場令我完全莫名其妙的談話,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再說,我還覺得,我一點也摸不透這位對話者的性格,至少目前還摸不透。而且,除了確信自己無知外,我還隱隱約約有一種沒有把握和不安全的感覺。 “你上哪兒去?” “帶阿黛爾睡覺去,她就寢的時間已經過了。” “你是怕我吧,因為我說話像斯芬克斯。” “你的話真像謎語,先生。不過我雖然弄得莫名其妙,但根本沒有害怕。” “你是害怕了——你這是潔身自愛,生怕說錯了話。” “從這一點上來說,我確實有所顧慮——我不想胡說一氣。” “你就是胡說一氣,神態也是嚴肅、鎮靜的,還會讓我誤認為你說得頭頭是道哩。你從來不笑嗎,愛小姐?你不必費神回答了——我看得出,你很少笑,但是你能笑得很開心。相信我的話,你不是生來就是嚴肅的,就像我不是生來就是邪惡的一樣。是洛伍德的約束多少還纏繞著你,它控制著你的五官,壓低了你的聲音,束縛住你的手腳。你生怕在一個男人,一個兄弟——或者父親,或者主人,或者不管什麼人——面前,笑得太開心,說話太隨便,動作太迅速。不過到時候,我想正像我發現沒法跟你講究俗禮一樣,你也會學會自自然然地對待我的。那時候你的神情舉止比現在敢於流露的更有生氣,更有變化。我常常透過鳥籠密密的籠柵,看見一種奇特的鳥兒的眼神。那裡面關著的是一個生氣勃勃、煩躁不安、意志堅決的囚徒。只要一旦獲得自由,它準會翱翔雲天的。你還是一心想走嗎?” “鐘已敲九點了,先生。” “不要緊——再等一會兒,阿黛爾還不想去睡覺呢。愛小姐,我這樣坐著,背對爐火,臉朝房間,是很有利於觀察的。我一邊跟你談話,一邊也偶爾看看阿黛爾(我自有理由把她看成是個有意思的研究對象——什麼理由我改天可以,不,改天一定會告訴你的)。大約十分鐘以前,她從那盒子里拉出了一件小小的粉紅色綢外衣,她把它攤開時,臉上閃爍著一片喜色,風騷在她血液裡流動,跟她的腦子攙和在一起,滲進了她的骨髓之中。'我得試試,'她嚷道,'現在就試。'接著就從房間裡衝出去了。現在她正跟索菲在一起,在穿那件綢衣哩。過幾分鐘她就會回來,我料到我會看到什麼——塞莉納·瓦倫的縮影,就像她當年大幕一啟,出現在舞台上……不過,別去管這個了。不管怎麼說,我那異常脆弱的感情將要受到一次震動了,這是我的預感。現在就待在這兒吧,看看它是否會變成事實。” 不一會兒,我聽到阿黛爾的小腳輕快地跑過大廳。她進來了,正像她的保護人預言的那樣,變了個樣了。原來的褐色外衣脫掉了,換上了一件很短的玫瑰色緞子衣服,裙擺很大,打了多得幾乎不能再多的褶襉。她額上戴著一個用玫瑰花蕾紮成的花環,腳上穿著長絲襪和白緞子小涼鞋。 “我的衣服合身嗎?” 她一邊嚷著,一邊蹦蹦跳跳奔了過來,“我的鞋呢?我的襪子呢?我想我要跳舞了!” 她撐開裙子,用快滑步穿過房間,來到羅切斯特先生跟前,踮起腳尖在他面前輕盈地轉了一圈,然後在他跟前單腿跪下,大聲說: “先生,多謝你的好意。” 接著站起身來,又加了一句,“這就像我媽媽做的那樣,對嗎,先生?” “的——確——像!”他答道,“而且'就像這樣'她從我的英國褲袋裡騙走了我的英國錢。我也曾年輕過,愛小姐——是啊,青春煥發。那曾使我朝氣蓬勃的青春色彩,一點也不比你現在遜色。可是,我的春天已經逝去了,而把一朵法國小花留在了我的手上。有時心情不好時,我真想扔了它。自從發現長出這朵花兒的根只能靠金土來培育,因而不值得珍視後,我對這朵花也就不那麼喜歡了,尤其像剛才那樣,它看上去那麼不自然。我留下它,扶養牠,不過是按羅馬天主教的原則,用做一件好事來贖許多大大小小的罪罷了。這一切,我改天再解釋給你聽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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