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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7898 2018-03-18
一開始,我就順順噹噹地進了桑菲爾德府,這似乎預示著我的前途會一帆風順。在進一步熟悉了這兒和這兒的人以後,這種期望看來並沒有落空。費爾法克斯太太果然像她的外表那樣,是位性情平和、心地善良的女人,受過一定的教育,有著常人的聰慧。我的學生是個活潑的孩子,一向嬌生慣養,所以有時不免任性。可是,由於她完全交我照管,沒有人來亂加干預,阻礙我對她的教育計劃,因而她很快就忘掉了她那些小小的胡鬧,變得聽話和好學了。她既沒有傑出的天賦,也沒有鮮明的個性;在感情和愛好方面,和一般兒童相比,沒有絲毫特別過人的地方,但也沒有不及他們的任何缺陷和惡習。她已有了一定的進步,對我懷有一種雖說也許不算太深,但也堪稱熱烈的愛。而且她那單純、快活的饒舌和一心想討人歡喜的努力,反過來也多少激起了我的依戀之情,足以使我們兩人相處得非常融洽。

順便說一下,我的這番話準會被有些人認為過於冷漠,他們堅守兒童必有天使般天性的神聖信條,認為負責教育兒童的人應該對他們懷有偶像崇拜般的獻身精神。可是,我寫這些並不是為了迎合做父母的自私心理,不是為了附合那些言不由衷之詞,也不是為了支持那些騙人的空話,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我由衷地關心阿黛爾的幸福和進步,對她那小小的自我暗自感到喜愛,正像我感激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好心,為她對我的默默尊重,以及她的心地善良和性格溫和,而樂於和她相處一樣。 誰要責怪我,他可以責怪,可我還是要說。有時候,我獨自一人在庭園裡散步,有時候,我走到大門口,朝門外的大路望去,或者趁阿黛爾和保姆玩耍,費爾法克斯太太在貯藏室裡做果凍時,我爬上三道樓梯,推開閣樓的活門,來到鉛皮屋頂上,極目眺望僻靜的田野和山岡,眺望著朦朧的天際。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渴望我的目力能夠超越那個極限,看到繁華的世界,看到我曾聽說卻從未見過的充滿生機的城鎮和地區。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企盼自己能有比現在更多的人生閱歷,能跟比這兒更多的和我同樣的人交往,能結識更多不同性格的人。我珍視費爾法克斯太太身上的優點,也珍視阿黛爾身上的優點,但我相信世界上還有另外的更加鮮明突出的優點,我希望能親眼見到我相信存在的東西。

誰責怪我呢?毫無疑問,一定會有很多人。他們會說我不知足。我沒有辦法。我生性就不安分,有時候這使我非常苦惱。這時,我唯一的安慰是獨自一人在三樓的走廊裡來回踱步,安然地待在這兒的幽靜和孤寂之中,任憑自己心靈的眼睛注視著面前升起的清晰的幻象——不用說,幻像是既多又燦爛奪目的;可以聽任自己的心因歡樂的活動而起伏,因騷動紛擾而激昂不已,因充滿活力而舒展開懷。而最最美好的是,可以聽任我的心靈的耳朵傾聽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故事——這是個由我的想像不斷創造和敘述出來的故事,我渴望經歷但在我的實際生活中並不存在的事件、生活、激情和感受,使這個故事變得非常生動有趣。 說什麼人應該滿足於平靜的生活,說這話是白費力氣。他們必須有行動,即使找不到行動的機會,他們也會創造它。千百萬人注定要處在比我更加死氣沉沉的困境中,而千百萬人在默默地反抗自己的命運。誰也不知道,在這大千世界的芸芸眾生中,除了政治反叛以外,還醞釀著多少其他的反叛。通常認為女人是非常安靜的,可是女人也有著和男人一樣的感情。她們像她們的兄弟一樣,也要施展自己的才能,也要有她們的用武之地。她們對過於嚴厲的束縛,對過於絕對的停滯,也會和男人完全一樣,感到十分痛苦。至於她們那些享有較多特權的同類,說什麼她們應該只限於做做布丁,織織襪子,彈彈鋼琴,繡繡錢包,那他們的胸襟未免太狹窄了。要是她們想要超出習俗許可的女性範圍,去做更多的事情,去學更多的東西,他們因而就譴責她們,嘲笑她們,那他們也未免太沒有頭腦了。

就在我這樣獨自一個人待著時,不止一次聽到過格雷斯·普爾的笑聲。同樣的大笑,同樣低沉而緩慢的“哈!哈!”聲。當初,我第一次聽到這種笑聲時,它曾使我毛骨悚然。此外,我還不時聽到她那怪聲怪氣的嘟囔聲,那比她的笑聲還要怪。有些日子,她非常安靜,但是還有一些日子,我簡直沒法形容她發出的聲音。有時候,我看到她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手裡端著個臉盆,或者是盤子或託盤,到樓下廚房裡去,隨即很快就又回來,往往(啊,富於想像的讀者,請恕我實話實說!)帶回來一壺黑啤酒。她那讓人感到好奇的古怪聲音,通常會被她的外貌所抵消。她面目嚴峻,神態沉著,絲毫沒有能引起別人興趣的地方。我曾幾次試圖跟她攀談,可她似乎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往往只回答一兩個字,就把我的這種努力給打斷了。

這家人家的其他幾個成員,也即約翰夫婦、女僕莉亞和法國保姆索菲,都是些正派人,但毫無突出之處。我通常和索菲用法語交談,有時問她一些有關她祖國的問題,可她不是個善於描繪或敘述的人,回答往往既乏味又含糊,就像是存心要阻止而不是鼓勵別人問下去似的。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都依次過去了。一月的一個下午,費爾法克斯太太因阿黛爾著了涼來替她請假,阿黛爾自己也在一旁熱切地附和,這使我回憶起在我小的時候,這種偶爾的假日對我是多麼珍貴,於是我同意了。我覺得在這件事情上給予通融是做得對的。這天雖然很冷,天氣卻很好,也沒有風。整個漫長的上午,我都端坐在圖書室裡,坐得累極了。正好費爾法克斯太太寫了封信要寄出,於是我戴上帽子,披上斗篷,自告奮勇送信去乾草村。兩英里的路程,將是冬日午後一次愉快的散步。看著阿黛爾在費爾法克斯太太客廳壁爐旁的小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好了,我把她最好的蠟娃娃給了她玩(平時我是用錫紙把它包著放在抽屜裡的),還給了她一本故事書,以便換換口味。在她說了“早點回來,我的好朋友,我親愛的簡妮特小姐”後,我吻了吻她作為回答,隨後便出發了。

路面堅硬,空氣凝滯,我的旅途是寂寞的。開始我走得很快,直到身上暖和起來,我才放慢腳步,享受和品味此時此景所賦予我的歡樂。三點了,我從鐘樓下面經過時,教堂的鐘聲正好敲響。此時此刻的魅力,就在於天色臨近黃昏,在於徐徐沉落和霞光漸淡的太陽。這時,我離桑菲爾德已有一英里,正行進在一條小徑上。這條小徑,夏天以野薔薇聞名,秋天以堅果和黑莓著稱。即使現在,也還長有一些珊瑚色珠寶般的野薔薇果實和山楂。不過,這兒冬天最迷人的地方,還在於它無比的寂靜和樹葉落儘後的安寧。即使拂過一陣微風,這兒也不會發出一絲聲息,因為沒有一株冬青,沒有一棵常綠樹可以沙沙作響,光禿禿的山楂和榛樹叢都靜悄悄的,就像鋪在小徑中間那些磨光了的白石子。路的兩旁,舉目望去,只見一片田野,此時已沒有牛羊在那兒吃草。偶爾在樹籬間出現幾隻褐色的小鳥,看上去彷彿就像幾片忘了落下的枯葉。

這條小徑順著山坡往上一直通到干草村。走到中途,我在路邊通到田野去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我把斗篷裹緊,雙手藏進皮手筒,我並沒有覺得冷,雖然天氣冷得徹骨。這一點從覆蓋在路面上的那層薄冰就可看出,這是現在已結了冰的小溪,前幾天突然解凍時溪水漫進這兒來造成的。從我坐著的地方,我可以俯瞰整個桑菲爾德。那座有雉堞的灰色府第,是我腳下的山谷裡的主要景物。在它的西邊是一片宅邊林子和黑壓壓的鴉群。我在這兒一直逗留到太陽西沉進樹叢,閃著燦燦的紅霞沉落在樹叢的後面。然後我轉臉朝向東方。 在我上方的山頂上,掛著初升的月亮,雖然此時還像雲朵般慘淡,但隨時隨刻都在變得更加明亮。她俯照著乾草樹,村子半掩在樹叢間,疏疏落落的不多幾隻煙囪裡,冒出縷縷青煙。離那兒還有一英里路程,可是在這萬籟俱寂中,我已能清楚地聽出那兒輕微的生活之聲。我的耳邊還傳來了水流的聲音。我說不出這聲音來自哪個溪谷,發自哪個深潭,不過在乾草村那邊有很多小山,無疑有許多溪流正在穿過它們的隘口。這種黃昏的寂靜,同樣也洩露出了最近處的小溪淙淙聲和最遠處的山澗潺潺聲。

突然間,從遠處傳來一陣清晰的嘈雜聲,打破了這優美動聽的淙淙聲和潺潺聲。那是一種沉重的踐踏聲,一種刺耳的得得聲,它淹沒了輕柔的聲波蕩漾,猶如在一幅圖畫中,用濃墨重彩在前景畫上大塊巉岩,或者是粗大的橡樹樹幹,而把青翠的山巒、明麗的天際和斑斕的雲彩構成的茫茫遠景給壓倒了。 這嘈雜聲是從小徑上發出的。有匹馬正朝這邊過來,眼下小徑的曲曲彎彎還遮著它,可是它正在漸漸走近。我剛想離開台階,由於小徑過窄,我只好坐著不動等它過去。那時候我還年輕,腦子裡裝滿各種各樣光明和黑暗的幻想,童話故事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還留在我的記憶裡。每當它們在腦海中浮現時,正在成熟的青春又給它們增添了童年時代無法賦予的活力和生機。當馬兒漸漸走近,我等待著它從暮色中出現時,我想起了貝茜講過的幾個故事,講的是英格蘭北部一個叫“蓋特拉希”的妖精,它經常變成馬、騾子或者大狗的形狀,出沒在荒野小徑上,有時會突然出現在趕夜路的人面前,就像這匹馬現在就要出現在我面前一樣。

它已經很近了,但是還看不見。這時,除了馬蹄的得得聲外,我還聽到樹籬下有急促的跑動聲,一條大狗緊貼著榛樹幹悄悄溜了過來,它那黑白相間的毛色在樹叢襯托下特別醒目。這正是貝茜講的蓋特拉希的一個化身——一頭鬃毛很長、腦袋很大的獅子模樣的動物。然而,它卻安安靜靜地從我身旁走過。根本沒有像我原先預料的那樣,停下來用它那似狗非狗的眼睛打量我的臉。接著,馬兒出現了,這是匹高頭大馬,上面還騎著一個人。這個人,這個確確實實是人類的一員,一下子就把魔法給破除了。蓋特拉希背上從來沒有騎過人,它總是獨來獨往的。而且在我看來,妖怪雖然可以附在不會講話的動物屍體上,但還不至於敢在普通人的身體內藏身。這不是蓋特拉希,只不過是個抄近路去米爾科特的行人。他過去了,我繼續趕路,可是只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過頭來。一個走滑了腳的聲響,一聲“見鬼,怎麼搞的?”驚叫,接著是撲通摔倒在地的聲音,把我的注意力給吸引住了。人和馬都摔倒在地上,他們在覆蓋著薄冰的路面上滑倒了。那隻狗急忙蹦跳著跑了回來,一見主人陷入了困境,聽到馬兒在呻吟,便狂吠起來,使得暮色蒼茫的群山發出了迴聲。狗的吠聲深沉有力,和它那高大的軀體十分相稱。它繞著倒在地上的主人和馬匹嗅了一陣,就朝我跑了過來。它只能這麼做——近旁沒有別的人可以求救。我依從了它,急忙朝那位行人走去。這時,他正竭力想從馬身上掙脫出來,他使了那麼大的勁,我估計他傷得不會厲害,不過我還是問了他:

“你受傷了嗎,先生?” 我以為他正在咒罵著什麼,但不能肯定。其實他是在說客套話,以致使得他沒能馬上給我回答。 “我能幫點什麼忙嗎?”我又問道。 “你就站在一邊吧。”他一面回答,一面爬起身來,先是跪著,然後站直了身子。我照他說的做了。隨後,馬兒開始喘息,跺腳,馬蹄得得作響,還夾雜著狗的吠叫聲,這有效地使我退避到幾碼之外。不過,在沒有看到事情的結局以前,是趕不走我的。結局還算幸運,馬重新站了起來,一聲“走開,派洛特!”的斥喝,狗也不作聲了。這時,趕路人彎下腰來,摸摸自己的腿腳,似乎是在試試它們是否安然無恙。顯然什麼地方有了傷疼,因為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剛才坐過的台階跟前,坐了下去。

我想我準是一心想給他幫點忙,或者至少是想表示一點好意,因為這時我又走到他的跟前。 “要是你受了傷,需要人幫忙的話,先生,我可以到桑菲爾德俯或者乾草村去叫個人來。” “謝謝你,我能行。我骨頭沒斷,——只是扭傷了筋。”說著,他又站起來試了試他的腳,但結果卻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叫了聲:“哎喲!” 天色還沒有完全變暗,月光正漸漸明亮起來,我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裹著一件皮領鋼扣的騎馬斗篷,至於他的模樣,細部雖未能看清,但我能看出他的基本特徵。他中等身材,胸膛寬闊,臉色黝黑,面貌嚴峻,滿臉愁容。這會兒他的眼神和緊蹙的雙眉露出惱怒和受挫的神情。他已不太年輕,但尚未進入中年,大約有三十五歲光景。我對他沒有感到害怕,只是有點兒羞怯。如果他是位漂亮英俊的年輕紳士,我就不敢像現在這樣站在這兒,違背他的意願向他發問,而且不等他提自請幫忙了。我幾乎從未見過一個漂亮青年,生平也從來沒有跟那樣的人說過話。我在理論上對漂亮、文雅、殷勤和魅力十分看重,但一旦真的遇到了具體表現在男性身上的這些品質,我便會出自本能地懂得,它們跟我身上的一切絲毫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處。我會避開它們,就像人們會避開火、閃電或者任何其他光彩奪目然而互不相投的東西那樣。 要是這個陌生人在我問話時哪怕對我微笑一下或者態度和氣,要是他對我主動提出幫助的建議笑嘻嘻地加以謝絕,那我也準會繼續走我的路,不再覺得自己有什麼義務要作進一步的詢問了。可是,這位過路人的怒容和粗暴無禮,卻反而使我感到無拘無束。我不顧他揮手叫我走開,依然站著不動,而且斷然宣稱: “天這麼晚了,先生,在沒有看到你確能騎上馬之前,我是決不會讓你獨自一人留在這荒僻的小路上的。” 我說這話時,他朝我看了看,在這以前,他的眼睛幾乎沒有朝我這個方向看過。 “我覺得你自己倒真該回家了,”他說,“要是你家就在這附近的話。你從哪兒來?” “就從山坡下面來。只要有月亮,在外面待晚了我一點也不害怕。要是你願意,我很高興為你到干草村跑一趟。說實在的,我正要上那兒去寄封信。” “是的,先生。” “那是誰的房子?” “羅切斯特先生的。” “你認識羅切斯特先生嗎?” “不認識,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這麼說,他不住在這兒?” “是的。” “你能告訴我他在哪兒嗎?” “我說不上。” “當然,你不是那家人家的女僕,你是……”他住口,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身上的穿著。跟往常一樣,我穿得很樸素:一件黑色美利奴呢斗篷,一頂黑色海狸皮帽,還不及一位太太的使女穿戴的一半那麼講究。他似乎難以斷定我是什麼人——我幫了他一下。 “我是家庭教師。” “哦,家庭教師!”他重複了一遍,“見鬼,我竟給忘了!家庭教師!”說著,他又朝我的衣著仔細打量起來。過了兩分鐘,他從台階上站了起來,剛試著動了一下,臉上就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不能派你去找人幫忙,”他說,“不過你要是願意,你自己倒可以幫我一下。” “好的,先生。” “你有沒有一把傘可以讓我當手杖使?” “沒有。” “那就試試抓住馬籠頭,把馬牽到我這兒來。你不害怕吧?” 要是只有我一個人,我是不敢去碰一匹馬的,可是既然人家要我這樣做,我也就樂意遵從了。我把皮手筒放在台階上,走到那匹高頭大馬跟前。我試圖抓住馬籠頭,可是那是匹烈性馬,不讓我挨近它的頭。我一次次的努力都失敗了,而且我對它那不斷跺地的前蹄也怕得要命。過路人等著看了一會,最後大笑起來。 “我看,”他說,“山是永遠都帶不到穆罕默德跟前來的,所以你只能幫穆罕默德到山跟前去。我只好請你到這兒來了。” 我走了過去。 “對不起,”他接著說,“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藉助你了。”他把一隻沉重的手按在我肩上,扶住我,靠我支撐著,一瘸一拐地走到馬跟前。他一抓住籠頭,立即就制服了馬,接著便跳上馬鞍。他這樣做時,難看地扭曲著臉,因為這弄痛了他扭傷的腳筋。 “現在,”他鬆開緊緊咬住的下唇,說,“請把我的馬鞭遞給我,它就在那邊的樹籬下面。” 我找了一下,找到了。 “謝謝你。現在快去乾草村寄信吧,盡可能早點回來。” 他用帶馬刺的靴跟一碰,那馬先是一驚,用後腳站起,接著便急馳而去,那狗也緊跟著跑去。人、馬、狗一下子全都無影無踪了。 像荒野裡的石楠,被一陣狂風捲去。 我拾起皮手筒,繼續趕路。對我來說,這件事發生了,也過去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確是一件無足輕重,既不浪漫,也無多大趣味的事,但它還是使一種單調的生活有了短短一小時的變化。有人需要而且請求我幫助,我給了他幫助。我很高興總算做了件事,事情雖微不足道,而且轉眼就過去了,但這畢竟是件主動去做的事,而我對完全被動的生活已經深感厭倦了。那張新面孔,也像剛在記憶的畫廊中陳列出的一幅新畫,而且和所有原來掛在那兒的畫都有所不同。首先,因為它是男的。其次,因為它是黝黑、強壯、嚴峻的。我走進乾草村,把信投入郵局時,它彷彿還浮現在我的眼前。我一路下山,快步往回趕路時,依然看見它。走到原來坐過的台階跟前,我停留了一會,望望四周,又側耳細聽,心想小路上也許會再次響起馬蹄聲,一個身披斗篷的騎馬人,一條活像蓋特拉希的紐芬蘭狗,說不定會再次出現。可我眼前看到的,只有樹籬和一棵截去樹梢的柳樹,迎著月光悄然地挺立在那兒;我耳邊聽到的,只有隱約可聞的習習微風,在一英里外桑菲爾德周圍的樹林間拂過。我低頭朝發出風聲的方向望去,目光掠過宅子的正面,注意到有扇窗子裡亮起了燈光,它提醒我時間已經不早了,於是我急忙繼續趕路。 我真不大願意再進桑菲爾德府。跨過它的門檻,就意味著回到了死水一潭的生活。穿過空寂的大廳,爬上黑魆魆的樓梯,走進我那間冷清孤寂的小房間,然後去見心境寧靜的費爾法克斯太太,去跟她,而且只跟她一個人,一塊兒度過這漫長的冬日夜晚,這就把我散步時激起的那一丁點兒興奮整個兒消滅了,重又用單調枯燥和刻板僵滯的生活的無形枷鎖,束縛住我的感官和才華。對這種生活的安逸舒適等等好處,我已經愈來愈不欣賞了。這時,要是能在極不安定的奮鬥求生風浪中顛簸,飽受艱辛苦難經歷的教訓,渴望我眼下身在其中而又滿腹牢騷的這種平靜,對我來說,那該有多好啊!是的,這就像一個一動不動地在“超級安樂椅”裡坐膩了的人去作一次長時間的散步一樣,準會大有好處的。在我這種情況下想要活動活動,就像在他那種情況下想活動一樣,是很自然的事。 我在大門口逗留,在草坪上徘徊,又在行道上來回踱步。玻璃門上的護板已經拉上了,我看不到房子裡面。我的眼睛和心靈似乎都竭力要離開這座陰暗的房子,離開這在我看來都是些不見天日的牢房的陰暗洞穴,飛向那展現在我面前的天空——那不見一絲雲彩的藍色海洋。月亮正踏著莊重的步履登上天庭,她從山頂後面出來,把那些山頂遠遠拋在下面,彷彿正在翹首仰望,一心要攀登上那像午夜般漆黑、深遠莫測的天頂。在她的後面尾隨著閃爍的群星。望著它們,我不由得心兒顫抖,熱血沸騰。可是,一些小事往往就可以把我們召回大地,大廳裡響起了鐘聲,這就足夠了。我掉頭撇下了月亮和星星,推開一扇邊門,走了進去。 大廳裡並不黑,唯一的那盞高懸著的青銅吊燈也沒有點亮。一片溫暖的火光照耀著大廳和橡木樓梯的下面幾級。這紅紅的火光來自大餐廳,它的兩扇門敞開著,可以看到壁爐裡的熊熊爐火,照射在爐邊的大理石地磚和黃銅爐具上,把紫色的帷幔和擦得鋥亮的家具照得光輝悅目。它還映出了爐子旁邊的一群人,可是,沒等我看清,沒等我分辨出那混雜在一起的歡聲語(其中我聽出好像有阿黛爾的聲音),門就關上了。 我趕緊上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房間。那兒也生了火,可是沒點蠟燭。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不在,只見一條黑白相間的長毛大狗孤零零地直蹲在爐前地毯上,一本正經地盯著爐火,樣子就像小徑上碰到過的蓋特拉希,它和那條狗那麼相像,我不由地上前叫了一聲“派洛特”,它馬上就站起來,走到我跟前,在我身上嗅著。我摸摸它,它就搖動著大尾巴。不過單獨和它在一起,實在有點讓人害怕,而且我弄不清它是打哪兒來的。我打了打鈴,想要一支蠟燭,另外也想打聽一下這位不速之客的來歷。莉亞進來了。 “這是哪來的狗?” “它是跟主人來的。” “跟誰?” “跟主人——羅切斯特先生,他剛剛到。” “真的!那費爾法克斯太太和他在一起?” “是的,還有阿德拉小姐,他們都在餐廳裡。約翰去請外科醫生了,因為主人出了點意外,他的馬摔倒了,他扭傷了腳脖子。” “馬是在乾草村小路上摔倒的嗎?” “是的,在下坡的時候,它踩在冰上滑倒了。” “哦!給我拿支蠟燭來好嗎,莉亞?” 莉亞拿來了蠟燭。她進來時,後面跟著費爾法克斯太太。費爾法克斯太太又把這消息重說了一遍,還補充說外科醫生卡特先生已經來了,現在正在給羅切斯特先生治傷。她說罷就忙著去吩咐準備茶點,我也上樓去脫外出的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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