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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10566 2018-03-18
自從跟勞埃德先生作了交談,以及聽了前面說的貝茜和阿博特的議論後,我有了足夠的信心,可以指望我的生活出現好的轉機。一場變化似乎近在眼前——我默默地盼望著,等待著。可是它卻遲遲不來。幾天過去了,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已經恢復了健康,但是我朝思暮想的事卻誰也沒有再提起。里德太太有時用一種嚴厲的眼光打量我,但很少和我說話。自我生病以後,她在我和她的孩子之間畫了一條比以前更加分明的界線。她指定我一個人睡在一個小房間裡,罰我獨自一人吃飯,還命令我整天待在兒童室裡,而我的表兄表姐們卻經常待在客廳裡。有關送我進學校的事,她一句都沒有提起,不過我還是出自本能地相信,她決不會容我和她在同一座房子裡久住下去了,因為現在她一看到我,她的目光中就流露出一種比以前更加無法克制的深惡痛絕的神情。

伊麗莎和喬治安娜顯然是奉命行事,盡可能少跟我說話。約翰一看到我就伸舌頭鼓腮幫裝鬼臉,有一次還想要教訓我,可是由於以前那種惹得我壞脾氣大發的暴怒和拼死反抗的心情又激勵了我,我立即轉身和他針鋒相對,他一看覺得還是罷手為妙,便逃開了,一邊逃一邊咒罵,還發誓說我打破了他的鼻子。說實話,我倒真的是對準了他那突出的部分,想使盡手勁狠狠揍他一頓,看到他被我的這一架勢或者是我的神色嚇破了膽的模樣,我真想乘勝追擊,可惜他已逃到他媽媽的身邊了。我聽見他哭哭啼啼地在訴說,“那個可惡的簡·愛”怎樣像只瘋貓似地朝他撲上去,但他卻被厲聲喝住了。 “別跟我說起她,約翰。我對你說過,叫你不要走近她,她不值得去理睬。我不願意看到你和你姐妹跟她來往。”

聽到這裡,我從樓梯欄杆上扑出身子,絲毫不假思索地猛地大聲嚷道: “他們才不配跟我來往哩。” 里德太太是個相當胖大的女人,可是她一聽到這樣無法無天的奇怪宣告,馬上利索地奔上樓來,像一陣旋風似地把我拖進兒童室,一下把我按倒在我的小床床沿上,厲聲恫嚇我說,看我這一天還敢不敢從床上爬起來,敢不敢再說一個字。 “要是里德舅舅還活著,他會跟你怎麼說呢?”我幾乎是無意間這麼問道。我說的幾乎是無意間,是因為我的舌頭似乎沒有得到我的意志同意,就吐出了這句話,是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出來的。 “什麼?”里德太太小聲說,她那平時冷漠鎮靜的灰眼睛,被一種近於恐懼的神情弄得惶然不安了。她放開抓住我胳臂的手,兩眼朝我直瞪著,彷彿弄不清我究竟是個孩子還是魔鬼似的。這一下我可沒有退路了。

“我里德舅舅就在天上,不管你想什麼做什麼,他全能看見,我爸我媽他們也看得見。他們知道你怎樣把我整天關著,還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就回過神來,她抓住我死命搖晃著,左右開弓狠打我的耳光,然後一句話沒說就走了。接下來,貝茜頂了她的缺,她訓了我足足一個小時,證實我確是家庭中教養出來的最壞、最任性的孩子。我聽了也半信半疑起來,因為我確實感到,在我的胸中只有惡意在翻騰。 十一月、十二月和半個正月都相繼過去了。蓋茨海德府像往常一樣,在節日歡樂的氣氛中度過了聖誕節和新年。人們互相贈送禮物,舉辦了宴會和晚會。不用說,所有這一切歡樂的事,全都沒有我的份。我僅有的樂趣,只能是看伊麗莎和喬治安娜每天盛裝打扮,穿上薄紗衣裙,束著大紅腰帶,披著精心做過的鬈髮,下樓到客廳去;然後就是傾聽樓下鋼琴和豎琴的彈奏聲,聽管事的和僕人來來回回的走動聲,人們用茶點時杯盤相碰的叮噹聲,以及客廳門一開一閉時斷時續傳來的嗡嗡談話聲。這一切聽厭了,我就離開樓梯口,回到冷清寂寞的兒童室。在那兒,我雖然覺得有些悲傷,但並不感到痛苦。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想到人群中去,因為即使去了,別人也不會注意我。只有貝茜好一點,肯陪陪我,讓我跟她一塊兒安安靜靜度過晚上,不必到擠滿女士先生們的房間裡去,忍受里德太太的可怕目光,我就把這看成是樂事一樁了。可是貝茜一伺候好她那兩位小姐的穿著打扮,總是馬上就去廚房和管家房間這些熱鬧的地方,而且常常把蠟燭也帶走。因而我只好坐在那兒,把我的玩具娃娃抱在膝頭,直坐到爐火漸漸微弱下去。我不時朝四下張望著,看看在這間陰暗的屋子裡,是不是還有比我自己更壞的東西在作祟。一到爐中的餘燼變成暗紅色,我便趕緊脫衣服,使勁拉開那些結子和帶子,爬到床上去躲避寒冷和黑暗。上床時,我總是抱著我的玩具娃娃。人總得有所愛,既然沒有更珍貴的東西可以讓我愛,我就只好靠疼愛一個小叫花子似的舊玩具娃娃來得到一點樂趣了。這事我現在回想起來仍感到有點困惑不解,我當時是多麼可笑地真心疼愛著那個小小的玩具娃娃啊,我簡直把它當成有生命有感覺的東西了。不把它裹在我的睡衣裡,我就睡不著;只有讓它平平安安,暖暖和和地躺在那兒,我才比較快活,而且相信它也就快活了。

我等著客人離去,傾聽著貝茜上樓來的腳步聲,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在這段時間裡,貝茜偶爾會上樓來一趟,找她的頂針或剪刀,要不就是給我帶點什麼當晚飯——一個小甜麵包或者一塊奶酪餅——這時,她就坐在床上看著我吃,等我吃完了,她會把我的被子塞好,吻我兩下,並且說:“晚安,簡小姐。”每當貝茜對我這樣和和氣氣時,我就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最美、最善良的人。我真希望她能永遠這樣和顏悅色,再也不要像慣常那樣把我推來搡去,動不動就罵我,或者支使我做過多的活兒。現在想來,貝茜·李實在是個很有禀賦的姑娘,因為她無論幹起什麼事來都乾淨利落,而且還有挺出色的講故事的才能。至少,從她在兒童室裡講的那些童話故事給我留下的印象來看,我是這樣認為的。至於她的臉蛋和身段,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還是長得挺漂亮的。我記得她是個苗條的年輕女人,烏黑的頭髮,烏亮的眼睛,五官非常端正,膚色健康明淨。可就是脾氣有點急躁任性,原則問題上是非不分,缺少正義感。儘管如此,跟蓋茨海德府裡所有別的人比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她。

一月十五那天,上午九點光景,貝茜下樓吃早飯去了,我那幾位表兄表姐還沒有給叫到他們的媽媽那兒去。伊麗莎正戴上帽子,穿上到花園去穿的暖和衣服,準備去餵她的雞。這是她喜歡幹的活兒,她也同樣喜歡把蛋賣給管家,把賣得的錢攢起來。她有做買賣的天才,也有攢錢的特殊嗜好,這不但表現在賣雞蛋、賣小雞上,同樣也表現在跟花匠做花根、花種和插條買賣時的討價還價上。花匠從里德太太那兒得到過命令,凡是小姐花壇上種出的東西,她想賣多少,他都得買下。而伊麗莎,只要能賣上個好價錢,她哪怕賣掉自己的頭髮,也不在乎。至於她的錢,她先是用破布或舊鬈髮紙包起來,分藏在各個暗角里,可是其中有幾包給女僕發現了,伊麗莎生怕哪一天會丟掉這筆珍貴的財富,只好同意把它存在她母親那裡,但要收取很高的利息——百分之五十或百分之六十。這筆利息她每季度索取一次,及時地把賬分毫不差地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喬治安娜坐在一張高凳子上,對著鏡子在梳理頭髮,她從閣樓上一個抽屜裡找來了不少假花和舊羽毛,把它們一一插在自己的鬈髮上。我在整理床鋪,貝茜嚴厲地吩咐我,要我在她回來之前把床鋪好(貝茜現在常把我當作下手使喚,要我做些打掃房間、擦抹椅子之類的活兒)。我鋪好被子,折好自己的睡衣,就走到窗座跟前,打算把散得滿地的圖畫書和玩具娃娃的家具收拾收拾好。喬治安娜突然大喝一聲,要我別去碰她的玩具(因為那些小椅子、小鏡子、小巧可愛的小盤子和小杯子,全是她的財產),我立刻住了手。接下來,我沒有別的事可做,便對著窗上凝結的霜花哈氣,在玻璃上哈出一塊透明的地方,透過這可以看到外面的庭園,那在嚴寒的威懾下,一切變得靜悄悄,全都給嚇呆了的地方。

透過這扇窗子,可以望見看門人的小屋和馬車道,我剛把蒙在窗玻璃上的銀白霜花哈化一大片,可以看到外面的景物,就見大門打開,一輛馬車駛了進來。我眼見它駛上車道,但並沒有多加註意。蓋茨海德府常有馬車來,但從未送來過我感興趣的客人。馬車在屋前停了下來,門鈴大響,新來的客人被請進屋內,既然這一切都和我無關,我那沒有著落的注意力,很快就給別的更為有趣的景象吸引住了。那是一隻餓壞了的小知更鳥,它飛過來,停在窗前靠牆長著的一棵掉盡葉子的櫻桃樹樹枝上,啾啾地叫著。我早飯吃剩的麵包和牛奶還擱在桌子上,我弄碎一小塊麵包,推開窗子,打算把麵包屑放到外面的窗台上。就在這時,貝茜奔上樓梯來到兒童室。 “簡小姐,快把你的圍裙解掉。你在那兒乾什麼?今天早上洗手洗臉了嗎?”

我在回答之前又推了推窗子,因為我要讓鳥兒吃到麵包。窗子推開了一點,我撒了些麵包屑在石頭窗台上,又撒了些在櫻桃樹上。然後才關上窗子,回答說: “還沒呢,貝茜,我剛打掃完房間。” “你這粗心的討厭孩子!那你這會兒又在幹什麼?你臉那麼紅,大概又搗了什麼鬼吧。你剛才開窗幹嗎?” 我根本用不著費神去回答,因為貝茜看上去那麼匆忙,她是顧不上聽我解釋的。她把我拖到臉盆架前,用肥皂、清水還有一塊粗毛巾,把我的手和臉狠狠地擦洗了一番,幸好洗得時間不長。接著又用一個硬毛髮刷給我刷了刷頭髮,解下我的圍裙,然後就催我來到樓梯口,吩咐我馬上下樓去,有人在早餐室裡等著我。 我本想問問誰在等我,也想問問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兒,可是貝茜已經離去,把兒童室的門也給關上了。我只得慢吞吞地朝樓下走去。我差不多已有三個月沒給叫到里德太太跟前去過了。在兒童室里關了這麼久,早餐室、餐廳和客廳都成了讓我望而生畏的地方,我簡直都不敢進去了。

這會兒,我站在空蕩蕩的門廳裡,面前就是早餐室的門,可我停下了,嚇得直發抖。在那些日子裡,不公正的懲罰引起的恐懼,把我變成一個多麼可憐的膽小鬼了啊!我既不敢回兒童室,又怕進客廳。我站在那兒,忐忑不安,猶豫不決,足足有十分鐘之久。直到早餐室裡猛地響起響亮的鈴聲,我才下了決心。我不能不進去了。 “會有誰找我呢?”我一邊暗自納悶,一邊用雙手去擰那很緊的門把,擰了幾次都沒能擰開。 “除了里德舅媽外,我還會在屋子裡見到誰呢?——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門把轉動了一下,門開了。我走進門去,恭恭敬敬行了個屈膝禮,抬頭一看。只見——一根黑柱子!至少,猛一看,那個穿一身熙衣服,直挺挺地站在爐前地毯上的筆直細長個子,確實給我這樣的感覺。而頂端那張冷酷的臉,就像是一個雕成的面具,當作柱頭安在那柱子上。

里德太太還是坐在壁爐旁她常坐的那個位子上。她招手要我走上前去,我照著做了。她用下面這句話把我介紹給那個石像似的陌生人。 “這就是我向你提出申請的小姑娘。” 他(因為這是個男人)朝我站著的地方慢慢轉過頭來,兩隻愛好探究的灰眼睛在一對濃眉下閃著光芒,他打量了我一番後,用低沉的嗓音嚴肅地說道: “她個子這麼小,多大了?” “十歲。” “有這麼大麼?”他的答話中流露出懷疑,說著又繼續打量了我幾分鐘,然後問我說: “你叫什麼,小姑娘?” “簡·愛,先生。” 說著,我抬起頭來。在我看來,他是一位很高大的先生。不過,我當時的個兒也實在太矮小。他的五官都很大,而且不僅五官,他整個身架都顯得嚴峻刻板。 “哦,簡·愛,你是個好孩子嗎?” 沒法對這個問題作肯定的回答,我那個小天地裡的人就有著截然相反的意見。我沒有作聲。里德太太代我作了回答,她意味深長地搖搖頭,接著馬上又補充了一句:“在這個問題上,也許還是少說為好,勃洛克赫斯特先生。” “聽到這話真是太遺憾了!我得跟她談談。”說著他不再直挺挺地站著,彎下身子,在里德太太對面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了下來。 “過來。”他說。 我從地毯上走了過去,他讓我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這時候,我們倆的臉幾乎是正對著了。他有著一張怎樣的臉啊!他的鼻子多大。還有那張嘴!瞧他那齙牙多大啊! “再沒有什麼比看見一個淘氣的孩子更難受了,”他開口說道,“尤其是淘氣的小姑娘。你知道壞人死後去哪兒嗎?” “他們都下地獄。”我不假思索地作了正統的回答。 “那地獄又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是個大火坑。” “那你願意掉進那個火坑,永遠被火燒嗎?” “不願意,先生。” “為了不進火坑,你該怎麼做呢?” 我仔細想了一會,可是我說出的回答卻很不合適,“我得好好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麼保持健康呢?每天都有比你小的孩子死去。就在一兩天前,我還埋過一個五歲的孩子——一個很好的小孩,這會兒他的靈魂已經進了天堂。你要是去世了,恐怕就不能這麼說了。” 我的處境使我沒法消除他的懷疑,只好垂下眼睛,看著他那兩隻踩在地毯上的大腳,嘆了口氣,真希望離他越遠越好。 “我希望這聲嘆息是從你內心發出的,但願你已經後悔,不該給你這位了不起的恩人招來這麼多煩惱。” “恩人!恩人!”我心裡在說,“他們都說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這樣,那恩人就是個討厭的東西。” “你早晚都做禱告嗎?”盤問我的那個人繼續問道。 “是的,先生。” “你念《聖經》嗎?” “有時候念。” “你高興念嗎?喜不喜歡《聖經》?” “我喜歡《聖經》裡的《啟示錄》、《但以理書》、、《撒母耳記》、中的一小部分,《列王記》和《歷代誌》的一些段落,還有《約伯記》和《約拿書》。” “《詩篇》呢?我想你總喜歡吧?” “不,先生。” “不喜歡?唉,真沒想到!我有個小男孩,比你還小,已經記住六首讚美詩了。你問他,要吃一塊薑汁餅乾呢還是學一首讚美詩,他總是說:'哦,我要學一首讚美詩!天使們都唱讚美詩。'他說,'我要做個人間的小天使。'他小小年紀就這麼虔誠,於是他得到了兩塊餅乾的獎賞。” “《詩篇》沒有趣味。”我說。 “這說明你的心不好,你應該祈求上帝給你換一顆,給你換顆新的純潔的心。拿走你那石頭心,換上一顆有血有肉的心。” 我剛想問問,給我換心的手術怎麼做法,里德太太插了進來。她叫我坐下,然後自顧說起話來。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想我在三個星期前給你的信中已經說過,這個小女孩的性情脾氣,和我希望的不大一樣。要是你肯把她收進洛伍德學校,讓那些學監和教師對她嚴加看管,特別是提防她愛騙人這一最壞的特點,我會很高興的。簡,我有意當著你的面說這話,就是為了要你別打算去欺騙勃洛克赫斯特先生。” 難怪我會那麼害怕、那麼憎惡里德太太了,因為殘酷地傷害我,已經成了她的本性。我在她面前,從來不曾快活過。不管我怎麼小心聽話,不管我怎麼使勁討她歡心,我的種種努力總還是白費,她還是要用上面這樣的一些話來報答我。現在,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面,她說出這樣的責難話,簡直把我的心傷透了。我隱隱感覺到,在她指定要我去過的那種新生活中,她已經先把我的一切希望都給消滅了。儘管我不能公開說出來,但是我心裡明白,她這是在我未來的道路上播下嫌惡和刻毒的種子。眼看自己在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心目中成了一個狡詐邪惡的孩子,我又能有什麼辦法來補救這個傷害呢? “沒有任何辦法,真的。”我一邊想,一邊竭力忍住啜泣,急忙拭去淌下的幾滴淚水——這痛苦的沒用的見證。 “對孩子來說,欺騙確實是個可悲的缺點,”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說,“它跟撤謊是分不開的;凡是撒謊的人,將來個個都要下到硫磺烈火熊熊燃燒的地獄中去受罪。不過,里德太太,會有人看管住她。我會跟譚波爾小姐和其他教師說的。” “我希望能用一種和她前途相適應的方式去教養她,”我的恩人接著說,“使她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成為永遠保持謙卑的人,至於假期,要是你允許,那就都讓她在洛伍德過吧。” “你的決定非常明智,太太。”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說,“謙恭是基督徒的美德,它尤其適合於洛伍德的學生,因此我指示要特別注意在他們中間培養這種美德。對於怎樣克服他們身上的世俗的傲慢情緒,我曾作過專門研究,而就在幾天之前,我又有了一個足以說明我獲得成功的可喜證據。我的二女兒奧古斯塔跟她媽媽去參觀學校,回來後直嚷道:'哦,親愛的爸爸,洛伍德學校的女孩子看上去多文靜、多樸素啊!掠到耳朵後面的頭髮,長長的圍裙,還有那縫在衣服外面的小麻布口袋——她們幾乎就像是窮人家的孩子了!還有,'她說,'她們老是盯著我和媽媽的衣服看,就像從來沒見過綢衣服似的。'” “我很贊成這樣。”里德太太說,“我哪怕跑遍整個英國,也不見得能找到一種制度,可以更適合簡·愛這樣的孩子。堅忍,我親愛的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在一切事情上,我都主張要堅忍。” “堅忍,太太,是基督徒最要緊的本分。凡是跟洛伍德學校有關的一切事務,都是遵守這個本分的;粗淡的伙食,樸素的衣著,簡陋的設備,勤勞艱苦的習慣,這就是學校和學校裡所有人的生活準則。” “很好,先生。這麼說來,這孩子可以進洛伍德學校,可以在那兒接受適合她地位和前途的教育了?” “是的,太太,她將會安置到那座培育上帝選定的幼苗的苗圃裡。我相信,她對自己有幸中選這份無上光榮,一定會感激不盡的。” “既然如此,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就盡快把她送去,因為老實說,我真巴不得早點擺脫掉這個越來越讓人受不了的重擔哩。” “沒問題,沒問題,太太,那我這就告辭了。我要過一兩個星期才能回勃洛克赫斯特府,因為我那位當副主教的好朋友決不會放我早走的。我會給譚波爾小姐去個信,讓她知道又有一個女孩要送去,這樣收她進校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再見。” “再見,勃洛克赫斯特先生,代我問候勃洛克赫斯特太太和大小姐,問候奧古斯塔和西奧多,還有布勞頓·勃洛克赫斯特少爺。” “好的,太太。小姑娘,這兒有本書叫《兒童必讀》,做完祈禱就讀讀它,尤其是寫'瑪莎·吉——一個慣於說謊和欺騙的淘氣孩子暴死經過'那一部分。”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說著,往我手裡塞了一本有封皮的小冊子,接著打鈴吩咐給他備馬,然後就動身走了。 現在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兩個人。我們沉默了幾分鐘。她在做活兒,我望著她。里德太太當時約摸三十六七歲;她是個身強體健的女人,肩膀寬闊,四肢結實,個兒不高,雖然壯實,但不算太肥;她的臉盤很大,下顎發達結實;她的額頭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和鼻子頗為端正,淡淡的眉毛下面閃著無情的目光;她皮膚黝黑,沒有光澤,頭髮接近亞麻色;她體質極好,無病無痛。她是一個精明嚴厲的當家人,她的一家大小和所有的佃戶,全都在她管轄之下,只有她的兒女偶爾敢藐視和嘲笑她的權威。她很講究服飾,而且也注重風度儀表,力求把她的漂亮衣著襯托得更美。 我坐在一張矮凳上,離她的扶手椅有幾碼遠,打量著她的身材,端詳著她的容貌。我手裡拿著那本小冊子,裡面有描寫那個撒謊者暴死的故事。剛才要我對這特別加以注意,是給我的一個適當警告。剛才發生的事,里德太太對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講的有關我的話,他們談話的整個內容,我全都記憶猶新,心裡感到陣陣刺痛。他們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能敏銳地感覺到,就像又在耳邊清晰地響起一樣。這時候,一陣憤恨之情湧上了我的心頭。 里德太太的目光離開手中的活計,抬起頭來。我們兩人的目光相遇了,她那靈活的手指動作頓時停了下來。 “出去,回兒童室去。”她命令說。準是我的目光或者別的什麼冒犯了她。她雖然竭力克制,但口氣還是極為惱怒。我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可我又走了回來。我穿過整個房間,走到窗口,一直走到她的跟前。 我一定要說。我一直遭到無情的虐待,我要反抗。可是怎麼反擊呢?我有什麼力量向我的仇敵反擊呢?我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了這樣幾句直截了當的話來: “我不會騙人。我要是會騙人,就會說我愛你了,可是我要說,我不愛你。除了約翰·里德,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你了,至於這本有關撒謊者的書,你還是拿去給你女兒喬治安娜吧,因為愛撒謊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動不動地擱在她的活計上,她那冰冷的眼光,一直冷冷地盯著我。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她問道,說話的口氣,不像平常對待一個孩子,倒像是對待一個成年的仇人。 她那眼神,她那聲音,都激起我莫大的反感。我激動得無法自製,從頭到腳渾身都在哆嗦。我繼續往下說: “我很高興,你幸好不是我的親人。我這一輩子決不會再叫你一聲舅媽,我長大後也決不會來看你。要是有人問我喜不喜歡你,問我你待我怎麼樣,我就說,我一想起你就覺得噁心,你待我殘酷到極點。” “你怎麼敢說這樣的話,簡·愛?” “我怎麼敢,里德太太?我怎麼敢?因為這是事實。你以為我沒有感情,以為我得不到一點愛、得不到一點關心也能過活。可我是沒法這樣過下去的。你沒有一點點憐憫心。我到死都忘不了,你怎麼推我——多麼粗暴凶狠地推我——硬把我推回到那間紅房子裡,把我鎖在裡面。不管我多麼痛苦,不管我怎麼叫喊:'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我,里德舅媽!'你都不肯放過我。你這樣懲罰我,只是因為你那壞小子無緣無故打了我,把我打倒在地。誰要是問我,我就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他。別人都以為你是個好女人,其實你壞透了,心腸毒得很。你才騙人哩!” 還沒等我把話說完,我心裡就開始感到越來越舒暢,越來越歡騰,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和勝利感,彷彿掙脫了無形的枷鎖,終於掙扎著進入了一個夢想不到的自由境界。這種感覺並不是毫無來由:里德太太看來嚇壞了,她做的活計從膝頭滑了下來;她舉起雙手,晃著身子,連臉都扭歪了,像是要哭了出來。 “簡,你全錯了。你到底怎麼啦?幹嗎抖得這樣厲害?要喝點水嗎?” “不要,里德太太。” “那你想要點別的什麼嗎,簡?相信我,我只想做你的朋友。” “你才不呢!你跟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說我脾氣壞,愛騙人,我要讓洛伍德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乾了些什麼!” “簡,這些事你還不懂,小孩子有缺點就得改正。” “我可沒有騙人的缺點!”我氣哼哼地大聲嚷了起來。 “可是你性子暴躁,簡,這你總得承認。好了,現在回兒童室去吧,乖孩子,去躺一會兒。” “我可不是你的乖孩子,我也躺不住。還是馬上送我進學校吧,里德太太,我討厭住在這兒。” “我是得早點送她進學校。了”里德太太低聲咕噥說,收起活兒,突然走出屋去。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一個戰場上的得勝者。這是一場我經歷過的最艱苦的戰鬥,也是我第一次獲得勝利。我在勃洛克赫斯特站過的地毯上站了一會,享受著我這勝利者的孤寂。起初,我暗自笑著,心里美滋滋的,然而,就像我那一度加速的脈搏一樣,這種狂喜很快就衰退了。一個孩子像我剛才那樣跟長輩吵了架,毫無克制地發了一通脾氣,事後是決不會不感到後悔和隨之而來的沮喪的煎熬的。一片著了火的灌木叢生的荒地氣勢洶洶,光焰四射,吞食一切,可以作為我指責和威脅里德太太時心境的寫照。同是這一塊荒地,在烈火熄滅之後,變成一片烏黑的焦土,也同樣反映了我事後的心境。經過半個小時的默默反省,我覺得自己的行為未免過於瘋狂,深感我這種既遭人恨又恨人的處境,是多麼可悲。 我第一次嚐到了一點報復的滋味,它彷彿就像芬芳的美酒,剛入口時,又暖又醇,可是後味卻又澀又苦,給了我一種喝了毒藥似的感覺。現在我倒願意去請求里德太太原諒,然而半憑經驗,半憑直覺,我知道,這樣做只會使她加倍瞧不起我,唾棄我,從而會激起我的火爆脾氣再次發作。 我要是能有某種比說刻毒話更高明的才能,能克服掉一些憂鬱易怒的壞脾氣就好了。我拿起一本書——這是本阿拉伯故事集。我坐了下來,竭力想看下去,可我看不清書裡在講些什麼,我的思緒老是游移在我和過去引我那麼入迷的書頁之間。我打開早餐室的玻璃門。灌木林靜悄悄的,嚴霜覆蓋著大地,沒有一絲兒陽光和微風。我撩起外衣的裙擺,遮蓋住頭和胳臂,走出門外,來到一片十分僻靜的林地裡散了一會步。可是那靜靜的樹木,掉落的樅果,還有那凍結的秋天遺物——那被陣風掃成堆,而今凍結成團的枯黃落葉,我都沒能從中找到自己的歡樂。我斜倚在門上,眺望著空曠的田野,那兒沒有羊兒在吃草。矮矮的小草被嚴寒摧殘得一片蒼白。這是個異常陰沉的日子,預兆著“大雪將至”的昏暗天空籠罩著一切。天上不時飄下幾片雪花,落在堅實的小路上和白濛濛的草地上,沒有融化。我,一個可憐巴巴的孩子,呆立在那兒,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語:“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突然間,我聽到一個清晰的聲音在喊:“簡小姐!你在哪兒呀?快來吃飯!” 這是貝茜,我完全知道,可是我一動也不動。她那輕捷的腳步沿小路走過來了。 “你這淘氣的小傢伙!”她說,“我叫你,你幹嗎不來?” 和剛才盤桓在我腦子裡的念頭相比,貝茜的到來,似乎倒是件讓人愉快的事。雖然她跟往常一樣,性子有點暴躁。事實上,經過和里德太太那一番較量而且取勝之後,我已經不那麼在乎保姆的一時發火了。我倒真想分享到一點她那年輕人輕鬆愉快的心情哩。我只是用兩條胳臂摟住她,說道:“好啦,貝茜!別罵了。” 這個動作比我往常的任何舉動都要坦率、大膽,不知怎的這使她很高興。 “你真是個古怪的孩子,簡小姐,”她低頭看著我說,“一個脾氣多變、性格孤僻的小傢伙!我想,你快要去學校了吧?” 我點點頭。 “離開可憐的貝茜,你不難過麼?” “貝茜哪會把我放在心上呀?她老是罵我。” “都怪你是這麼個古怪、膽小、怕羞的小傢伙。你該大膽些才好。” “什麼!要我多挨幾次打嗎?” “胡說!不過,你是有些受虧待,這倒是真的。我媽上星期來看我時就說過,她可不願讓自己的孩子處在你這樣的境地。——好啦,進來吧,我還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哩!” “我看你不見得有,貝茜。” “孩子!你這是什麼意思?瞧你盯著我的那雙眼睛有多憂鬱!好吧,今天下午太太、小姐和約翰少爺都要去赴茶會,你可以跟我一塊兒喝下午茶。我要叫廚子給你烤個小蛋糕,過後你再幫我查看一下你的抽屜,因為我很快就得給你收拾行李了。太太打算讓你過一兩天就離開蓋茨海德府,你還可以挑一些你想帶去的玩具。” “貝茜,你得答應我,我走以前不要再罵我。” “好,我答應你。不過你也要記住,你是個挺乖的女孩,別再怕我。有時我說話兇一點,也別嚇成那樣。那才真讓人生氣哩。” “我想我不會再怕你了,貝茜,因為我對你已經習慣了,我倒是馬上要怕另外一些人了。” “你要是怕他們,他們就會討厭你。” “就像你那樣嗎,貝茜?” “我沒有討厭你,小姐。我相信,比起所有別的人來,我倒是更喜歡你哩。” “可你並沒有表示出來呀。” “你這小傢伙真厲害!你說話的口氣跟以前不同了。是什麼使你變得這麼大膽的呀?” “嗨,我馬上就要離開你了呀,再說……”我正想說一點發生在我跟里德太太之間的事,可是再一想,覺得還是不說為好。 “這麼說,你很高興離開我嘍?” “沒有的事,貝茜。說真的,這會兒我還有點難受呢。” “這會兒!有點!我的小姐這話說得多冷淡!我敢說,要是現在我要你吻我一下,你也許會不答應吧。你會說你有點不願意。” “我會吻你的,而且很樂意。快把頭低下來。”貝茜彎下腰來,我們互相擁抱在一起。然後,我心情舒暢地跟著她走進屋子。那個下午就在寧靜和諧的氣氛中度過了。晚上,貝茜給我講了幾個她最迷人的故事,還給我唱了幾首她最動聽的歌。即使像我這樣的人,人生也會有它陽光燦爛的時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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