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簡·愛

第7章 第五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9274 2018-03-18
一月十九日早晨,時鐘剛敲五點,貝茜就舉著一支蠟燭走進我的小房間。她發現我已經起床,而且衣服都快穿好了。她進來前半小時,我就起來了,還洗了臉。這時,半輪明月正在西沉,我藉著從床邊小窗射進的月光,穿上了衣服。就在這一天,我要乘坐早上六點經過大院門口的馬車,離開蓋茨海德府。只有貝茜一個人起來,她在兒童室裡生好了火,現在正在給我準備早餐。想到要外出旅行,心情激動時,很少有孩子能吃得下飯的,我也一樣。貝茜硬要我喝幾調羹她給我準備的熱牛奶,吃點麵包,可是她白費了力氣,只好用紙包了幾片餅乾,放進我的提袋。然後她幫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她自己也裹上條披巾,就和我一起離開兒童室。經過里德太太臥室時,她問道:“你要進去跟太太道個別嗎?”

“不了,貝茜。昨天晚上你下樓吃晚飯時,她到我床前來過,要我早上不用去驚醒她,也不用去驚醒我表哥表姐了。她還要我記住,她始終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要我對別人也這麼說,還要我感激她。” “那你怎麼說呢,小姐?” “什麼也沒說。我用被子蒙住臉,轉身朝向牆壁,沒有理她。” “這就不對了,簡小姐。” “這完全對,貝茜,你那位太太從來就不是我的朋友,她一直是我的仇人。” “哦,簡小姐!可別這麼說!” “再見了,蓋茨海德!”我們穿過大廳從前門出去時,我大聲說了一句。 月亮已經西沉,天漆黑一團,貝茜提著一盞燈,燈光照得剛剛解凍、變得濕漉漉的台階和石子路閃爍發光。冬日的清晨,又潮又冷,我沿著車道匆匆走去,牙齒直打戰。看門人的小屋裡有一線亮光。我們走到時,只見看門人的妻子正在生火。我的箱子頭一天晚上已經先送下來,此時用繩子紮好放在門邊。離六點只有幾分鐘了。六點敲過不久,遠處傳來車輪聲,宣告馬車來了。我走到門口,只見車上的燈光在黑暗中迅速逼近。

“她一個人走?”看門人的妻子問道。 “是的。” “有多遠?” “五十英里。” “多遠的路啊!我真奇怪,里德太太怎麼敢讓她一個人走這麼遠的路。” 馬車到了,在大門口停了下來,它套著四匹馬,頂座上坐滿了旅客。管車人和車夫大聲催促著快上車。我的箱子裝到了車上,我摟著貝茜的脖子連連吻著,被人給拉開了。 “千萬要照顧好她啊!”管車人把我抱上車時,貝茜大聲喊著。 “行,行!”管車人回答說。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有人喊了一聲“好了!”我們就出發了。就這樣,我告別了貝茜,離開了蓋茨海德府,給匆匆帶往一個陌生的、在我當時看來還是個遙遠而又神秘的地方。 一路上的情況,我已記得不多了,只知道那一天在我看來長得出奇,我們像是走了好幾百里的路。我們經過了好幾個市鎮,馬車還在其中一個很大的市鎮停了下來。馬匹全給卸下,旅客也都下車去吃飯。管車人把我帶到一家客店裡,要我在那兒吃點東西,可是我不想吃,他便把我留在一間大屋子裡。屋子的兩頭都有壁爐,天花板上掛著枝形吊燈,牆上的高處還釘有一個小小的紅色陳列架,上面擺滿了樂器。我在那兒來來回回踱了很長時間,心裡感到很不自在,而且還非常害怕有人進來把我拐走。我相信有拐子,他們幹的那些勾當,常常出現在貝茜在爐邊講的那些故事裡。管車人終於回來了,我再一次給塞進馬車。我的保護人爬上他自己的座位,吹響他那瓮聲瓮氣的號角,於是,我們就在轔轔的車聲中,駛過勒城的“石鋪街道”,繼續上路了。

下午天氣變得潮濕,有點霧濛濛的。將近黃昏時分,我開始覺得我們真的離蓋茨海德很遠了。我們沒有再經過市鎮,野外的景色也變了,一座座灰濛蒙的大山突起在四周的地平線上。暮色漸濃時,我們駛進了一個黑壓壓滿是樹木的山谷,當夜色籠罩住這周圍的景色後很久,我聽到狂風在樹林間呼嘯。 在這種聲音的催眠下,我終於睡著了。可是沒睡多久,車子突然停下,把我驚醒了。車門開了,一個僕人模樣的女人站在車門邊。我藉著燈光,看清了她的面容和衣著。 “車上有個叫簡·愛的小姑娘嗎?”她問道。我應了聲“有”,接著就被抱下了馬車,我的箱子也給遞了下來。然後馬車又立刻上路了。 因為坐得太久,我的身子都僵硬了,腦袋也給車子的聲音和顛簸弄得暈暈乎乎。待到恢復正常後,我朝四周打量了一下,但見周圍一片黑暗,風雨交加。不過,我還是隱約分辨出我面前有一堵牆,牆上有扇門開著。我跟著我的新嚮導,走進門內,我們一進去,她就隨手關上門,好鎖,現在能看清了,這兒有一幢或者幾幢房子——因為房子舖展得很遠——房子有很多窗子,有的窗子裡還有燈光。我們走上一條寬寬的石子路,濺著水往前走。走進一扇門後,那女僕又領著我經過一條走廊,最後走進一間生著火的房裡。她讓我一個人待在那兒。

我站在那兒,在火上烤了烤我凍麻的手指,然後朝四周打量了一下。房裡沒有點蠟燭,但是壁爐裡搖曳不定的火光,不時會照亮糊有壁紙的牆壁,還有地毯、窗簾和閃閃發亮的紅木家具。這是一間客廳,沒有蓋茨海德府的客廳那麼寬敞,也沒那麼富麗堂皇,但也夠舒適的了。我正在為搞清牆上一幅畫的內容而大傷腦筋,有個人舉著一支蠟燭走了進來。後面還緊跟著另外一個人。 走在前面的是位高個兒女士,黑頭髮,黑眼睛,有個蒼白的寬闊前額。她的半個身子都裹在一條大披巾裡,面容嚴肅,舉止端莊。 “這孩子太小,不該讓她一個人來。”說著她把蠟燭放到桌子上。她仔細端詳了我一兩分鐘,又接著說: “最好還是馬上讓她上床睡覺,她看來累壞了。你累嗎?”她把手放在我肩上,問道。

“有一點。小姐。” “也餓了吧,準是的。睡覺前先讓她吃點飯,米勒小姐。你這是第一次離開父母進學校嗎?我的小姑娘?” 我告訴她我沒有父母。她問我他們去世已有多久,又問我多大了,叫什麼名字,會不會讀書寫字,會不會做點針線活兒。然後她用食指輕輕摸摸我的臉頰說,她希望我做個好孩子,便打發我跟米勒小姐走了。 我剛離開的那位小姐約摸二十九歲上下,和我一塊走的那位看上去要小幾歲。前一位小姐的聲音、外表和風度,都給我留了很深的印象。米勒小姐就比較平常,看面容雖然顯得勞累過度,但臉色倒還紅潤。無論步履還是舉止,都是匆匆忙忙,就像手頭老是有很多事要做的人那樣。她看樣子很像一位助理教師,後來我知道她確是助理教師。我由她領著,在這座佈局很不規則的大房子裡,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我們走過的這些地方都非常寂靜,靜得有點兒淒涼。但從這兒一走出,就听到一片嗡嗡的嘈雜人聲,接著來到了又寬又長的屋子裡。屋子兩頭各擺著兩張很大的木板桌子,每張桌子上都點著一對蠟燭。一群年齡不等的姑娘,從九歲、十歲到二十歲的都有,坐在桌子周圍的凳子上。從昏暗的燭光下看去,我覺得她們的人數似乎多得數不清,儘管實際上不會超過八十個。她們全都穿著式樣古怪的褐色呢罩衫,繫著長長的麻布圍裙。這會兒是學習時間,她們正在用心熟讀明天要查問的功課,我剛才聽到的嗡嗡聲,就是她們低聲背誦一起發出來的聲音。

米勒小姐示意叫我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凳子上,然後走到這間長屋子的上頭,喊道: “各班班長,把課本收起來放好!” 四個高個姑娘從各自的大板桌旁站起,沿桌子走了一圈,把書收集起來放到一旁。米勒小姐接著又命令道: “各班班長,去把晚飯托盤端來!” 那幾個高個姑娘走了出去,一會兒就回來了,每人端著一個大托盤,裡面放著一份份分好的飯食,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每個盤子的中央還放著一壺水和一個大杯子。一份份食物挨個兒遞了過去。杯子是公用的,誰想喝就喝。輪到我的時候,我喝了幾口水,因為我正感到口渴,但沒有去動那食物,興奮和疲勞弄得我什麼也吃不下。不過,現在我看清了,那是一張薄薄的燕麥餅;給分成了許多塊。

吃完飯,米勒小姐念了祈禱文,各班的姑娘便兩人一排地排隊上樓了。這會兒我已疲乏不堪,連臥室是個什麼樣子也沒留心去看,只知道和教室差不多,也很長。今晚我得跟米勒小姐合睡一張床。她幫我脫掉衣服。躺下後,我看了看那長長的一排排床鋪,每張床上都很快地睡上了兩個人。十分鐘後,唯一的一盞燈就熄滅了,四周寂靜無聲,漆黑一片,我睡著了。 那一夜過得很快,我太疲倦了,連夢都沒有做。我只醒過來一次,耳邊只聽得狂風怒號,下著傾盆大雨,而且還覺出米勒小姐已經在我旁邊睡下。待我再一次睜開眼睛時,正響著響亮的鐘聲。姑娘們都已起來,正在穿衣服,天還沒有破曉,屋子裡點著一兩支燈草芯蠟燭。我也只好很不情願地起了床。天冷得厲害,我打著哆嗦,好不容易才穿好衣服。等到有臉盆空時,去洗了臉。臉盆並不是很快就能等到的,因為六個姑娘合用一隻,它就擱在屋子中間的臉盆架上。鐘聲又響了,大夥便兩人一排地排隊下樓,走進燭光昏暗的陰冷教室。進去後,米勒小姐念了祈禱文,接著,她大聲喊道:

“分班!” 接下來是幾分鐘的秩序大亂,米勒小姐一再高喊:“安靜!”“遵守秩序!”待混亂過去後,我見大家已圍坐成四個半圓形,分別面對著放在四張桌子旁的四張空椅子,人人手裡都捧著書。每張桌子上都有一本像是《聖經》的大書,就放在空椅子的前面。接下來是幾秒鐘的停歇,其間夾雜著姑娘們發出的低微模糊的嗡嗡聲。米勒小姐從這一班走到那一班,把這種模糊不清的聲音彈壓了下去。 遠處傳來噹噹的鐘聲,立即有三位女士走進屋來,分別到一張桌子前就座。米勒小姐則在第四張空椅子上坐了下來。這個位置離門最近,圍著的是一群年齡最小的孩子。我也被叫到這個低級班上,給安排在最末一個位置上。 一天的功課現在開始了。先是背誦這天的短禱文,接著念了幾段經文,然後又曼聲念了《聖經》中的幾個章節,這樣持續了一個小時。做完這些功課,天已大亮。這時,那不知疲倦的鐘又敲響了第四遍。各個班又排好隊,到另一間屋子裡去吃早飯。眼看就要有東西吃,我高興極了!前一天才吃了那麼一丁點兒東西,這會兒我簡直餓壞了。

飯廳是個光線很暗的大房間,天花板很低,兩張長桌子上放著幾盆熱氣騰騰的東西,可是讓我喪氣的是,那味兒一點也引不起人們的食慾。我看到,這班命定得吃這種食物的人,鼻子一聞到這股氣味,全都表示不滿。從隊列的最前面,第一班那幾個高個姑娘中間,傳出了小聲的嘀咕聲: “討厭!粥又燒糊了!” “安靜!”突然有人喊了一聲,這不是米勒小姐,而是一位高級教師,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個子,穿著很漂亮,但臉色有些陰沉。她坐在一張長桌的上首,另一張長桌的上首坐著一位比較健壯的女士。我想找頭天晚上最初見到的那位女士,結果沒有找到,她不在。米勒小姐坐在我那一桌的下首。一位模樣像外國人的古怪老太太坐在另一桌的下首,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法語教師。大家做了長長的感恩禱告,又唱了一首讚美詩,然後一個僕役給教師們端來了茶點,早飯才開始。

我餓極了,這會兒已經有點頭暈眼花,也就顧不上滋味如何,便狼吞虎咽地把我那份粥吞下了一兩匙。可是當劇烈的飢餓感稍有緩和,我便發覺,我手裡端的這盆東西實在令人作嘔。燒糊的粥簡直跟爛土豆一樣難吃,就連飢腸轆轆時,也會給它弄得大倒胃口。人們手中的匙子緩緩地動著,我看到每個姑娘都嚐了嘗自己的食物,竭力想把它吞下去,但多數人都立即放棄了這種努力。早飯結束了,可誰也沒有吃上早飯。我們又為這份實際上沒有得到的恩賜感謝了上帝,又唱了一首讚美詩,然後才離開飯廳到教室去。我是最後一個離開,走過桌子旁時,我看見有個教師端起一盆粥來嚐了嘗。她還朝別的教師看了看,她們臉上也都露出不快的神色,其中有一位,就是比較健壯的那位,低聲說道: “給人吃這種東西!太不像話了!” 要再過一刻鐘才上課,這時候教室裡亂哄哄地鬧翻了天。在這段時間裡,看來好像是允許較為隨便地大聲談話的,大家也就充分利用了自己的這份特權。整個談話都集中在這頓早飯上,人人都在大聲痛罵。可憐的人啊!這是她們僅有的慰藉了。這時,教室裡只有米勒小姐一個教師,一群大姑娘圍著她,她們一邊說著,一邊還伴有莊重而憤怒的手勢。我聽到有幾個人說話中提到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聽了,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但並沒有盡力去抑制這種普遍的憤怒情緒。無疑她自己對這件事也有同感。 教室裡的時鐘敲了九下,米勒小姐離開圍著她的那圈人,站到教室中央,叫道: “安靜!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紀律佔了上風,不到五分鐘,亂哄哄的人群又變得秩序井然,相對的安靜壓倒了七嘴八舌的喧嘩。這時,幾位高級教師也已準時就座,不過大夥似乎還在等著什麼。八十個姑娘一動不動地挨個端坐在屋子兩側的凳子上。她們看上去是一群頗為古怪的人物,頭髮一律平直地梳向腦後,看不到一綹鬈髮,全都穿著褐色衣服,領子很高,頸部還圍著一條窄窄的領飾,外衣前面還繫有一個小小的麻布袋(樣子有點像蘇格蘭人的錢袋),用來作為裝活計的口袋;每個人都穿著羊毛長襪和用銅扣扣的土製鞋子。穿這種衣著的人當中,有二十來個是大姑娘或者不如說是年輕婦女了,這身打扮對她們很不合適,哪怕最漂亮的姑娘,穿了也會顯得怪模怪樣的。 我依然看著她們,偶爾也看看那幾位教師——她們當中沒有一位是我真正喜歡的。身體健壯的那位有點粗俗,皮膚黑黑的那一位一副凶相,那個外國人粗聲粗氣、怪模怪樣,而米勒小姐呢,可憐的人啊!看上去臉色發紫,飽經風霜,而且操勞過度——正當我的目光從這張臉移到那張臉時,全校的人彷彿由同一根發條帶動似的,忽然同時站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我沒有聽到有人發過口令呀,我簡直給弄糊塗了。還沒等我明白過來,各班的人又都坐下了。不過,這時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一個地方,我也跟著看去,沒想到竟看到了昨天晚上接待我的那個人。她站在長屋子那頭的壁爐旁邊——因為屋子兩頭各有一隻壁爐。她神色莊重,默默地打量著坐成兩排的姑娘。米勒小姐走上前去,大概向她請示一個問題,得到她的答復後,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大聲說: “一班班長,去把地球儀拿來!” 在一班班長去執行指示時,下達指示的女士緩步朝房間這頭走來。我想,我身上準有一個相當發達的專管崇敬的器官,因為時至今日,我依然保留著當時目光緊隨她腳步時的那份景仰之情。這會兒是大白天,她看上去修長、美麗、身材勻稱。一對褐色的眼睛,眸子裡透出慈祥的神情,周圍那像描出來似的長長的睫毛,更襯出她寬寬的前額的白淨。兩鬢深褐色的頭髮,照當時時興的發式,梳理成圓圓的髮捲,當時光直的髮辮和長長的鬈髮還沒有流行。她的衣服也是當時風行的款式,是紫色的,鑲有黑絲絨的西班牙式飾邊。一隻金表(那時表還不像現在這樣普遍)在她的腰帶上閃閃發光。還是請讀者自己去完成這幅肖像吧,你只需添上俊秀的容貌,略顯蒼白但很明淨的膚色,以及端莊的儀態風度,至少就可以對譚波爾小姐的外貌,在文字所能清晰描述的限度內,有一個較為正確的概念了。她的全名叫瑪麗亞·譚波爾,這是後來我在她叫我帶到教室去的祈禱書上看到她的簽名才知道的。 洛伍德的學監(這是這位女士的職務)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兩個地球儀。她把第一班的學生都叫到身邊,開始給她們上地理課,另外幾個班也被其他教師叫去背誦歷史、語法等等,這樣持續了一個小時。接下來是習字和算術,此外還由譚波爾小姐給幾個年紀大一些的姑娘上音樂課。每堂課的時間都按鐘點規定,最後時鐘終於敲響了十二點。學監站了起來。 “我還有句話要和同學們講一講。”她說。 下課時的喧鬧聲已經開始響起,但她一講話,大家立刻靜了下來。她接著說道: “今天早上的早飯你們吃不下去,現在一定都餓了。我已經吩咐了,給大家供應一份麵包加干酪作點心。” 教師們都用一種驚異的神情望著她。 “這件事情由我負責。”她又補充了一句,口氣像是向她們解釋,說罷就走出了教室。 麵包和乾酪一會就端進來分給大家,全校的人都歡天喜地,興高采烈。隨後,發出了“到花園去!”的命令。人人都戴上一頂有色布帽帶的粗草帽,穿上一件灰色的粗呢斗篷。我也是同樣打扮,隨著人流朝外面跑去。 花園是一片很大的場院,四周圍著高牆,把外面的景色擋得一點也看不見。花園的一側有一條帶頂的迴廊,幾條寬闊的散步道,圍繞著劃分成幾十個小花壇的中央地帶。這些小花壇就是分配給學生栽種的園地。每一個花壇都有一個主人。在百花盛開的季節,這兒無疑是很美麗的。可是眼下才一月底,一切都呈現出冬日的凋零枯萎景象。我站在那兒,朝四下張望著,凍得直打哆嗦。這樣的天氣,搞戶外活動實在太冷了。儘管沒有下雨,可是那黃色的濛濛細霧,使四周變得一片昏暗。由於昨天的那場大雨,腳下的一切都還是濕漉漉的。身體強健一些的姑娘跑來跑去,仍在做著活動量大的遊戲,可是,幾個臉色蒼白、身體瘦弱的姑娘,卻聚在一起,在迴廊裡尋找暖和的藏身之處。濃霧侵入了她們顫抖的身軀,我不時聽到她們中間發出空洞的干咳聲。 我還一直沒跟別人說過話,別人好像也都沒有註意到我。我一個人站立在那兒,十分孤單。不過我對這種孤獨感已經習慣了,因而並不感到怎麼難受。我倚在迴廊的一根柱子上,用灰色斗篷裹緊身子,竭力想忘掉身外襲人的寒氣,忘掉體內啃嚙著我的尚未消除的飢餓,讓自己沉湎到觀察和思考之中。我的思緒太游移不定,太支離破碎了,不值得一記。我幾乎到現在都還弄不清楚,我自己究竟身在何處。蓋茨海德府和我以往的生活,已經飄離而去,飄向無窮的遠方,而眼前的一切,又是這樣陌生,這樣模糊不清,至於未來,我更無從揣測,我環顧一下這個修道院似的花園,然後又抬頭望望房子。這是一座龐大的建築物,有一半看上去灰暗古怪,另一半卻很新。新的部分包括教室和宿舍,一扇扇直櫺的小格子窗閃閃發光,看起來像座教堂。門的上面有一塊石匾,上面刻有這樣的文字: 洛伍德義塾——這一部分於公元××××年由本郡勃洛克赫斯特府內奧米·勃洛克赫斯特重建。 “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們的好行為,便將榮耀歸給你們在天上的父。”——《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節。 我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這段文字,總覺得它有某種含義,但是我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究竟。我正在揣摩“義塾”這兩個字的意思,一心想弄明白前面那段文字和後面這段《聖經》引文之間的關係,就在這時,緊靠背後響起一聲咳嗽,我不由得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姑娘坐在附近的石凳上,正在埋頭看書,看得似乎出了神。從我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到她手中那本書的書名《拉塞拉斯》。這書名我覺得很古怪,所以也就引起了我的興趣。她在翻書頁時,剛好抬起頭來看了看,我便徑直問她說: “你那本書有趣嗎?”我已經打算請她哪天把書借給我看。 “我很喜歡它。”她遲疑了一兩秒鐘,打量了我一下後才回答。 “裡面都說些什麼?”我接著問道,我簡直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勇氣,居然敢這樣和一個陌生人攀談,這跟我的天性和習慣是背道而馳的。不過我想,準是她那看書專注的神情,觸動了我哪兒的一根心弦,引起了我的共鳴。因為我也愛看書,儘管看的都是些淺近幼稚的讀物。真正嚴肅的和內容豐富的書,我還消化不了,也理解不了。 “你可以看看。”那姑娘回答,把書遞給了我。 我接過書來看了看,只略略翻了一下,便覺得這書的內容並不像書名那麼吸引人。對我那點淺薄的趣味來說,《拉塞拉斯》似乎太乏味了。我既看不到仙女,也看不到妖怪,在密密麻麻印滿字的書頁上,似乎並沒有什麼豐富多彩的東西。我把書遞還給她,她默默地接了過去,什麼也沒有說,正要像剛才那樣埋頭看書,我又冒昧地打擾了她: “你能不能告訴我,門上面那塊石匾上的字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洛伍德義塾?” “就是你來住的這所房子。” “那為什麼又把它叫做義塾呢?是不是它和別的學校有什麼不同?” “這是所半慈善性質的學校,你,我,所有其他人,都是慈善學校的孩子。我想,你是個孤兒吧。是不是你爸或者你媽去世了?” “我還不能記事他們就都去世了。” “是啊,這兒的姑娘不是失去爸或媽,就是父母雙亡,所以這兒叫義塾,是養育孤兒的。” “我們全都不用付錢?他們白白養活我們嗎?” “我們要付的,或者由我們的親友付,每人每年十五鎊。” “那他們幹嗎還把我們叫做慈善學校的孩子呢?” “因為十五鎊是不夠支付膳費和學費的,不足的錢靠捐款來補足。” “誰捐呢?” “那些住在鄰近和倫敦的好心腸的太太先生們。” “內奧米·勃洛克赫斯特是誰呢?” “就是石匾說的,是建造這部分新房子的那位女士,這兒的一切都由她兒子監督和管理。” “為什麼?” “因為他是這個機構的司庫和總監。” “這麼說,這房子不屬於那個帶錶的、說要給我們吃麵包和乾酪的高個子女士了?” “屬於譚波爾小姐?噢,不是!我倒希望是她的哩。她做的一切都得向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負責。我們所有的食物和衣著,都是由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買的。” “他住在這兒嗎?” “不——在離這兒兩英里的一座大宅子裡。” “他是個好人嗎?” “他是個牧師,據說做過很多好事。” “你說那位高個子女士叫譚波爾小姐嗎?” “是的。” “那另外幾位老師叫什麼?” “臉蛋紅紅的那位叫史密斯小姐,她管勞作,還親自裁剪——因為我們的衣服,罩衣也好,外套也好,樣樣都是我們自己做的。那個黑頭髮的小個子是斯凱契德小姐,她教歷史和語法,還負責聽二班的背誦。披著披巾,腰里用黃絲帶繫著一塊手絹的是比埃洛夫人,她是打法國的里爾來的,教法語。” “你喜歡這些老師嗎?” “挺喜歡的。” “你喜不喜歡那個黑黑的小個子,還有那個……什麼夫人來著?我學不會你說的那個名字的發音。” “斯凱契德小姐脾氣急躁——你得留神別冒犯了她。比埃洛夫人倒不是個壞人。” “不過,還得數譚波爾小姐最好,是嗎?” “譚波爾小姐確實很好,很聰明,她比別的人都強,因為她懂的東西比別人多得多。” “你在這兒很久了嗎?” “兩年了。” “你是個孤兒?” “我媽媽去世了。” “你在這兒快活嗎?” “你問的問題也太多了,我這次答得夠多的啦。這會兒我可要看書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召集吃飯的鐘聲響了,大家重又回到屋子裡。現在瀰漫在飯廳裡的那股味兒,並不比早飯時我們的鼻子領略過的味兒更能刺激食慾。飯菜盛在兩隻大白鐵桶裡,冒著一股臭肥肉味的蒸蒸熱氣。我看出,那糊糟糟的東西是把爛土豆和變質的臭肉片混煮在一起的大雜燴。每個學生都分到一盤,量倒是不少。我盡量吃下一些,心裡則暗自納悶,是不是每天的飯菜都是這樣的呢? 吃過飯,我們立即來到教室裡,重新開始上課,一直上到五點鐘。 那天下午,唯一引人注意的事件是,和我在迴廊上談過話的那個姑娘,上歷史課時被斯凱契德小姐罰出班外,站在大教室的中央。我覺得這樣受罰是十分丟臉的,尤其是對這麼大的一個姑娘來說——她看上去已經有十三歲了,或者還不止。我原以為她一定會流露出非常痛苦和羞愧的神情,可叫我吃驚的是,她既沒哭也沒臉紅,雖說緊繃著臉,卻鎮靜自若地站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怎麼能這樣平靜,這樣堅強地忍受下來呢?”我暗自問道,“換了我處在她的境地,我準會巴望地上裂個口子讓我鑽進去的。她看上去彷彿正在想著什麼超出她的受罰、超出她的處境的事,想著什麼不是她周圍、不是她眼前的事。我聽說過白日夢——她這會兒莫非正在做白日夢嗎?她兩眼盯著地上,但我肯定她是視而不見——她的目光似乎是向內的,向著她自己的內心深處。我相信,她是在看著記憶中的什麼,而不是眼前實際存在的東西。我真猜不透她到底是哪種姑娘——好姑娘呢還是不好的姑娘?” 下午五點過後不久,我們又吃了一餐,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麵包。我狼吞虎咽地吃下麵包,喝下咖啡,吃得津津有味。可是我真希望能再來這麼一份——我還是餓得慌。飯後是半小時的娛樂,接著是學習,然後就是那一杯水和那塊燕麥餅,最後是祈禱,上床。這就是我在洛伍德過的第一天。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