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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5690 2018-03-18
接著,我記得,我感到自己彷彿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了過來,只見眼前亮著一片紅光,紅光中劃有一道道又粗又濃的黑槓。我還聽見有人在說話,聲音瓮聲瓮氣的,彷彿被疾風或激流掩蓋住似的。激動,不安,還有壓倒一切的恐懼感,弄得我神誌恍惚。不一會兒,我覺察到有人在擺弄我,把我扶了起來,讓我靠在他身上坐著,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溫存體貼地抱過我扶過我,我把頭靠在一個枕頭上,或者是一條胳臂上,覺得很舒服。 又過了五分鐘,迷糊昏亂的陰雲消散了。我非常清楚地覺出,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那片紅光是兒童室裡的爐火。這時已是晚上,桌上點著一支蠟燭,貝茜端著臉盆站在床腳邊,還有一位先生坐在我枕頭旁的椅子上,正俯身朝我望著。 當我知道屋子裡有了一個陌生人,一個不是蓋茨海德府的人,和里德太太也沒有任何關係,心裡感到說不出的寬慰,深信自己會受到保護,安全有了保障。我轉眼不再去看貝茜(雖說相比之下,她的在場遠不如別人——如阿博特——那樣讓我討厭),開始仔細打量起那位先生的臉來。我認出了他,他是勞埃德先生,是個藥劑師。遇到僕人生病時,里德太太有時候請他來過。她自己和孩子們生病的話,她就請一位醫生。

“瞧,我是誰?”他問道。 我說出了他的名字,同時向他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笑著說:“我們用不著多久就會好的。”隨後,他扶我躺下,並吩咐貝茜,要她多加小心,夜裡別讓我受到驚擾。他還交代了幾句,還說明天再來,然後就走了。這讓我感到很難過,有他坐在我枕頭旁的椅子上,我便覺得有了依靠,有人幫助,他走了,門一關上,整個屋子頓時變得陰暗無光,我的心又沉下去了,一種說不出的哀傷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你覺得想睡了嗎,小姐?”貝茜問道,口氣相當溫和。 我幾乎不敢回答她,生怕她下一句話又會粗聲粗氣,“我試試看。” “你想喝點什麼,或者要吃點什麼嗎?” “不啦,謝謝你,貝茜。” “那我想我該去睡了,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夜裡你要是需要什麼,可以叫我一聲。”

這樣有禮貌真讓人吃驚!這使我有勇氣提了一個問題。 “貝茜,我是怎麼了?是病了嗎?” “我想,你是在紅房子裡哭病了。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沒問題。” 貝茜到就在近旁的僕人下房裡去了。我聽見她在說: “薩拉,來跟我一起睡在兒童室裡吧,今晚我可說什麼都不敢一個人陪著那可憐的孩子了,說不定她會死掉的。真是樁怪事,她竟會昏了過去,我疑心她是不是看見什麼了。太太未免也太狠心了。” 薩拉跟她一起回來,兩人上床後,又嘰嘰咕咕地悄聲說了半個來鐘頭話才睡去。我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幾句,但憑這我就已經能猜出她們談話的中心了。 “有什麼東西打她身邊經過,一身白色穿著,隨後又不見了……”“他後面還跟著一條大黑狗……”“在房門上重重地敲了三下……”“教堂的墓地裡出現一道亮光,就在他的墳頭上……”如此等等。

最後她倆都睡著了,爐火和蠟燭也已熄滅,而我卻在可怕的清醒中度過了這個不眠的漫漫長夜,耳朵,眼睛,腦袋,全都因恐懼處於緊張狀態中,這種恐懼是只有孩子才能感覺到的。 這次紅房子事件,並沒有給我肉體上帶來什麼嚴重的或長期的疾病,只是使我的精神受到了一次震撼,直到今天我還心有餘悸。是啊,里德太太,是你使我在心靈上造成嚴重創傷,使它備受痛楚。不過我還是應該原諒你,因為你自己也不明白你做了些什麼。在你扯斷我的心弦時,你還以為你是在根除我身上的壞習性哩。 第二天將近中午,我起來穿好衣服,裹了一條披巾坐在兒童室的壁爐旁。我覺得渾身無力,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但最使我感到難受的是心靈上的一種莫名的痛楚。這種痛楚使得我不斷地默默流淚,我剛從頰上抹去一滴鹹鹹的淚珠,另一滴又緊跟著淌了下來。然而,我想我應該感到高興,因為里德家的孩子都不在,他們全都跟他們的媽媽坐馬車出門去了。阿博特也在另一間屋子裡做針線活,至於貝茜,她正來來去去忙著收拾玩具,整理抽屜,一邊還不時跟我說上一兩句不常有的體貼話。我一向過慣了老是挨罵和費力不討好的日子,眼前的這種情況,對我來說,本該是個寧靜的天堂了,然而事實上,我那飽受摧殘的精神已經處於這樣的境地,沒有任何寧靜能使它得到撫慰,也沒有一件樂事能使它歡快起來。

貝茜下樓到廚房裡去了一趟,用一隻釉彩鮮豔的瓷盤端來了一隻餡餅。盤子上繪的是一隻極樂鳥棲息在旋花和玫瑰花蕾編成的花環裡,這圖案曾令我讚歎不已,以前我多次提出過要求,讓我把這盤子拿在手裡細細瞧瞧,但都被認為不配有這個權利。現在,這件珍貴的瓷器就擱在我的膝蓋上,貝茜還熱情地要我嚐嚐盤中那圓圓的可口的油酥點心。好意落空了啊!就像別的許多日思夜盼卻久久未能得到的恩惠那樣,來得太遲了,我吃不下餡餅,就連圖案中鳥兒的羽毛,花兒的色澤,似乎也奇怪地黯然失色了。我把盤子和餡餅都擱到一邊。貝茜問我要不要看書。書這個字眼,就像一帖速效的興奮劑似地起了作用,我央求她到書房裡去把那本拿來。這本書我曾津津有味地看過一遍又一遍,我認為書中講的全是真事,而且還發現那裡面有比神話中更有趣的東西,因為,就說神話中的那些小精靈吧,我曾在指頂花葉和風鈴草叢中,在蘑菇下面,在佈滿連錢草的古老牆根下尋找過,但是一無所獲。最終,我只好決心承認這樣一個可悲的事實:準是他們全都已經逃離了英國,到某個樹林比較茂密、人口比較稀少的荒涼國度去了。然而小人國和大人國,我相信,它們都是地球上實際存在的地方,因而我毫不懷疑,早晚有一天,經過一次遠航,我準能親眼見到其中一個國度裡的小小的田野、房舍、樹木以及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鳥,還有另一個國度裡的森林般的麥田、高大的猛犬、巨獸似的貓和高塔般的男人和女人。可是此刻,當這本心愛的書交到了我手中,我一頁頁翻著它,在那些奇妙的插圖中尋找往昔從未消失過的魅力時,一切卻都變得怪誕而乏味了。那些巨人成了瘦骨嶙峋的妖魔,小人成了惡毒可怕的小鬼,而格列佛,則成了一個到過最險惡地區的最孤獨的流浪漢。我合上書,不敢再看下去,把它放到桌上那個不曾嚐過的餡餅旁。

貝茜這會兒已經拾掇完房間,洗過手,她打開一個里面裝滿漂亮的零碎綢緞的小抽屜,動手給喬治安娜的小娃娃做一頂新帽子。她一邊做一邊唱著歌,唱的是: 這首歌我以前曾聽過多次,每次聽到都感到心情歡快,因為貝茜的嗓音甜美悅耳——至少,我覺得是這樣。可是現在,儘管她的嗓音依然很甜,我卻在她的聲調裡覺出有一種說不出的哀傷。有時,她做手裡的活兒做得出了神,把副歌唱得很低沉,拖得很長,“那已經是在很久以前”唱得就像輓歌中最哀傷的調子那樣。隨後她又唱起另外一首民謠,這次倒真是一首悲哀憂傷的歌了。 “好啦,簡小姐,別哭了。”貝茜唱完後說道。她這樣說,還不如去對火說“別燒了!”哩。不過,她又怎麼能理解我這個受折磨的人內心的痛苦呢?這天上午,勞埃德先生又來了。

“怎麼,已經起來了!”他一進兒童室就說,“哦,保姆,她怎麼樣?” 貝茜回答說我很好。 “那她應該顯得快活些。到這兒來,簡小姐。你叫簡,對嗎?” “是的,先生,我叫簡·愛。” “哦,你在哭,簡·愛小姐,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哭嗎?是哪兒疼?” “不,先生。” “唔!我敢說,她準是為了沒能跟太太一起坐馬車出去才哭的。”貝茜插嘴說。 “決不會!嗨,她已經不小了,不會這麼任性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這樣毫無根據的指責,大大傷了我的自尊心,我立即反駁說:“我從來都沒有為這種事哭過,我最討厭坐馬車出去了。我是因為自己不幸才哭的。” “哎唷,小姐!”貝茜說。 好心的藥劑師顯得有些迷惑不解。我站在他面前,他目不轉睛地朝我看著。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很小,也不太有神,不過現在我敢說,我認為他的眼睛很銳利;他的臉長得難看,但卻和藹可親。他不慌不忙地打量了我一番之後,問道:

“你昨天怎麼會病的?” “她摔倒了。”貝茜又插進來說。 “摔倒!嗨,這可又像是個娃娃了!她這麼大了,還不會走路?她總有八九歲了吧。” “我是給人打倒的。”自尊心再次受到傷害引起的不快,使得我直言不諱地解釋說。 “不過我生病不是因為這個。”我又補充了一句。這時候,勞埃德先生拈了一撮鼻煙吸了起來。 正當他把鼻煙盒放回到背心口袋裡去時,響起了招呼僕人去吃飯的響亮鈴聲,他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叫你哩,保姆,”他說,“你下去吧。我在這兒好好開導開導簡小姐,等你回來。” 貝茜本想留下來,可她又不得不去,因為蓋茨海德府一向嚴格執行準時吃飯的製度。 “你生病不是因為摔倒,那是因為什麼呢?”貝茜走後,勞埃德先生接著問道。

“我給關在一間有鬼的面子裡,一直關到天黑。” 我看到勞埃德先生一面微笑,一面皺了皺眉頭。 “有鬼!咳,你到底還是個孩子!你怕鬼?”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死在那間屋子裡的,還在那裡停過靈。不管是貝茜還是別的什麼人,晚上只要能不去那兒總是不去的。可是他們把我一個人關在那間屋子裡,連支蠟燭也不點,真是狠心——太狠心了,這件事,我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瞎說!這就讓你感到不幸了?現在白天,你還怕不怕?” “不怕,可是黑夜馬又要來了,再說……我不快活……很不快活,還有別的事。” “別的什麼事?能說點給我聽聽嗎?” 我多麼希望自己能詳詳細細回答這個問題啊!可是真要回答起來又是多麼困難啊!孩子們能夠感覺到,但他們不會分析感覺到的東西,即使在腦子裡能進行一些分析,也不知道該如何把分析的結果用語言表達出來。不過,我生怕錯過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機會,來吐一吐我心頭的苦水,所以在稍稍猶豫一會之後,還是竭力作了回答,這回答儘管不夠詳盡,但完全真實。

“首先,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 “你有一位慈祥的舅媽,還有表兄表姐呀。” 我又猶豫了一下,接著魯莽地說: “可約翰·里德把我打倒在地,我舅媽又把我關進紅房子。”勞埃德先生又掏出了他的鼻煙盒。 “你不覺得蓋茨海德府是座非常漂亮的府邸麼?”他問道。 “你有這樣好的房子住,難道還不覺得非常幸福?” “這不是我的家啊,先生。阿博特就說我根本沒有資格住在這兒,還不如一個僕人哩。” “啐!你總不會傻到想離開這麼個好地方吧?” “要是我有別的什麼地方好去,我會很高興離開這兒。不過在我成年以前,我是決不會離開蓋茨海德府的。” “也許你會——誰知道呢?你除了里德太太之外,還有別的親戚嗎?”

“我想沒有,先生。” “你父親那邊也沒人嗎?” “我不知道。有一次,我問過里德舅媽,她說我可能還有幾個姓愛的窮親戚,不過她對他們的情況一點也不清楚。” “要是你真有這樣的親戚,你願意上他們那兒去嗎?” 我想了一下,貧窮在成年人看來是可怕的,在孩子們心目中就更加如此了。他們不大懂得什麼是辛勤勞動、值得尊敬的貧窮。在他們腦子裡,貧窮這個字眼,是只跟破爛的衣服、匱乏的食物、無火的爐子、粗暴的舉止和卑劣的品行聯繫在一起的。在我看來,貧窮是墮落的同義語。 “不,我可不願做窮人。”這是我的回答。 “要是他們待你很好,你也不願意麼?”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窮人怎麼會待人好,何況還要學得像他們那樣說話,養成他們那樣的舉止,變得沒有教養,長大後成個窮女人,就像有時候我在蓋茨海德村見到的那些女人那樣,她們常在自己的茅屋門前洗衣服,奶孩子。不,我還沒有足夠的英雄氣概,寧願降低身份去換取自由。 “不過,你的親戚真是那麼窮?他們都是乾活的嗎?” “我不清楚。里德舅媽說,就算我有什麼親戚的話,也準是些窮要飯的。我可不願意去要飯。” “那你願意進學校嗎?” 我又想了想。我不大清楚學校是什麼。貝茜有時倒說起過,好像那兒的年輕小姐都得套著足枷,系上脊椎矯正板坐著,一個個行為都得非常規矩,舉止也要十分文雅。約翰·里德恨透了他的學校,大罵他的老師。不過約翰的好惡不能作為我的標準,而且儘管貝茜說的學校紀律(在來蓋茨海德府之前,貝茜曾在另一家人家做過,這些話是她從那家人家的小姐那兒聽來的)聽起來有點嚇人,但她說到那幾位小姐在那兒學到的種種才藝,我覺得倒也挺讓人感興趣的。她把她們畫的美麗的風景花卉,她們能唱的歌和能奏的曲子,她們編織的錢袋以及她們能翻譯的法文書,大大夸耀吹噓了一番,聽得我心都動了,真盼望能和她們一樣。再說,進學校可以徹底改變我的處境,意味著可以作一次長途旅行,完全離開蓋茨海德府,進入一種全新的生活。 “我當然願意進學校。”我細想了一番後,說出了這樣的結論。 “嗯,好吧。誰知道會出什麼事?”勞埃德先生說著站起身來。 “這孩子是該換換空氣和環境了,”他又自言自語地補充說,“神經不怎麼好啊。” 這時貝茜回來了,同時還傳來了馬車沿石子路駛近的轔轔聲。 “是你家太太吧,保姆?”勞埃德先生問道,“我想在走之前跟她談一談。” 貝茜請他去早餐間,說著就帶他出去了。從後來發生的事情看,我猜這位藥劑師在隨後跟里德太太的談話中,準是大膽提出送我去學校的建議,這一建議無疑馬上就被接受了。因為有一天晚上,阿博特和貝茜一起在兒童室裡做針線活時,談起了這件事。當時我已經上床睡覺,她們以為我已經睡著了。阿博特說:“我敢說,太太正巴不得能擺脫掉這個壞脾氣的討厭孩子哩。這孩子好像老在盯著每一個人,想要在暗地裡搞什麼陰謀似的。”我想,阿博特准是把我看成是個小小的蓋伊·福克斯了。 就在這一次,我從阿博特小姐對貝茜說的話中,第一次知道我父親是個窮牧師,我母親不顧親友們的反對,和他結了婚,親友們都認為這樁婚事有失她的身份。我外祖父對她的違逆行為大為惱怒,和她斷絕了關係,一分錢遺產也沒有留給她。我母親跟我父親結婚一年以後,父親擔任副牧師的那個大工業城市流行斑疹傷寒,我父親在訪問窮人時染上了這種病,我母親也從他那兒受到了傳染,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兩人都相繼去世了。 貝茜聽了這番話,嘆了口氣,說道:“阿博特,苦命的簡小姐也真夠可憐的啊。” “是啊,”阿博特回答說,“要是她是個漂亮可愛的孩子,那她的孤苦伶仃也能讓人同情,可她偏偏是這麼一個鬼丫頭,實在沒法讓人喜歡。” “的確不太討人喜歡,”貝茜表示同意,“至少,像喬治安娜這樣的美人兒要是落到這種地步,那就會招人同情得多了。” “是啊,我太喜歡喬治安娜小姐了!”阿博特狂熱地喊了起來,“這小寶貝!——長長的鬈髮,藍籃的眼睛,臉蛋兒又那麼可愛,簡直就像畫出來似的!……貝茜,我真想晚飯時能吃上威爾士兔子。” “我也想——再配上烤洋蔥。走,咱們下樓去吧!”她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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