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50章 第四章

瑪麗雅公爵小姐進來的時候,華西里公爵父子倆已在客廳裡同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談話了。她腳跟著地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來,兩位男客和布莉恩小姐欠起身,小公爵夫人指著她向兩位男客說:“瞧,瑪麗雅來了!”瑪麗雅公爵小姐看見所有的人,而且看得很仔細。她看見了華西里公爵的臉。華西里公爵一看見公爵小姐就繃緊了臉,但又立刻露出微笑。接著她又看到小公爵夫人的臉。小公爵夫人好奇地觀察著客人們的臉,看瑪麗雅給了他們什麼印象。瑪麗雅公爵小姐也看見布莉恩小姐,她頭上紮著緞帶,臉蛋長得很美,目光熠熠地盯著他;但瑪麗雅公爵小姐卻無法看見他,她只看見進屋時有一個俊美的龐然大物向她逼近。華西里公爵先走過來,瑪麗雅公爵小姐吻了吻俯向她手上的禿頭,回答他說她不但沒有忘記而且很記得他。然後阿納托里走到她跟前,但她還是沒有看見他。她只覺得有一隻柔軟的手緊握著她的手,她微微碰到他那覆蓋著搽過油的亞麻色頭髮的白淨前額。她對他望了一眼,他的俊美使她吃了一驚。阿納托里把右手大拇指伸到製服鈕扣下,挺起胸膛,輕輕晃動一條向後伸的腿,微微低下頭,快樂地默默瞧著公爵小姐,其實心裡根本不在想她。阿納托里生得併不機靈,也不善於辭令,但具有上流社會所欣賞的那種鎮定沉著、滿懷信心的風度。一般自信心不強的人,初次同人見面往往想不出話來,但又覺得沉默是不禮貌的,就竭力找話說,結果往往弄巧成拙。但阿納托里默不作聲,只搖搖腿,快樂地察看著公爵小姐的發式。看樣子,他能鎮靜地長久保持沉默。他的神氣彷彿表示:“要是有人覺得這樣沉默很難受,那就請先開口吧,我可不願意。”此外,阿納托里在女人面前有一種特殊本領,他能激發她們的好奇、恐懼,甚至愛慕。這種本領就是目空一切的優越感。他的神氣彷彿在說:“我了解你們,了解你們,但我何必為你們費神呢?你們自己快樂就是了!”他遇到女人時也許並沒這樣想(多半不會這樣想,因為他平常很少動腦筋),但他的神氣、他的態度卻給人這樣的感覺。公爵小姐感覺到這一點,她彷彿要使他明白,她不敢奢望引起他的注意,就向華西里公爵轉過身去。大家一起談得很熱鬧,這得歸功於小公爵夫人的清脆聲音和露出雪白牙齒、長著毫毛的嘴唇。她對待華西里公爵,就像那些喜歡誇誇其談的人,彷彿他們兩人早就知道一些鮮為人知的趣聞和往事,其實卻根本沒有這樣的事。現在,小公爵夫人和華西里公爵之間的情況就是這樣,華西里公爵毫不猶豫地附和這種語氣;小公爵夫人把她幾乎不認識的阿納托里也吸引過來回憶他一無所知的有趣往事。連布莉恩小姐和瑪麗雅公爵小姐也高興地被吸引來參加回憶。

“親愛的公爵,現在我們可以趁機向您請教了,”小公爵夫人對華西里公爵說,當然用的是法語,“這裡可不像安娜·舍勒家的晚會,您在那裡常常溜掉。您記得那位可愛的安娜嗎?” “那還用說,但您可別像安娜那樣老跟我談政治!” “那您喜不喜歡我們這裡的茶會?” “那還用說!” “您為什麼從不到安娜·舍勒家去呢?”小公爵夫人問阿納托里,“啊!我知道,知道,”她擠擠眼說,“您哥哥伊波利特把你們的事全講給我聽了。哼!”她舉起一個手指指指他,“您在巴黎的胡鬧我也知道了!” “那麼,伊波利特有沒有對你說過?”華西里公爵說。他轉身對著兒子,同時抓住小公爵夫人的手臂,彷彿她要逃跑,而他好容易才把她捉住,“他沒有告訴你,他伊波利特自己為了公爵夫人害相思病,她怎樣把他轟出門嗎?”

“哦!她真是女中豪傑,公爵小姐!”華西里公爵對公爵小姐說。 布莉恩小姐一聽到巴黎兩字,就抓住機會加入大家的回憶。 她冒昧地問阿納托里離開巴黎有多久,他是否喜歡這個城市。阿納托里高高興興地回答法國女人的問題,笑瞇瞇地望著她,同她談她祖國的情況。阿納托里一看見漂亮的布莉恩,就認定在童山這裡也不會寂寞。 “長得真不錯!”他打量著布莉恩小姐,想,“這位女伴真不錯。我希望瑪麗雅嫁給我的時候把她一起帶來。她長得不錯,真不錯。” 老公爵在書房裡從容不迫地換衣服,皺起眉頭,考慮他該怎麼辦。這兩個客人的到來使他生氣。 “華西里公爵父子同我有什麼相干?華西里公爵是個牛皮大王,廢料,兒子準也是個寶貨。”他暗自嘟囔著。他生氣的是,這兩個客人的到來又勾起他一樁心事:是不是有一天他得跟瑪麗雅公爵小姐分手,讓她出嫁。老公爵一向把這問題壓在心裡,從來不敢正面提出,因為知道他得作出公正的解答,而公正的解答不僅違反他的心願,而且會破壞他的生活。儘管保爾康斯基公爵似乎並不寶貝瑪麗雅公爵小姐,但要是少了她,他的生活將不堪設想。 “她為什麼要出嫁?”老公爵想,“她出嫁準不會幸福,瞧麗莎嫁了安德烈(現在恐怕很難找到比他更好的丈夫了),難道她對她的命運感到滿意嗎?有誰會出於愛情娶她呢?她又醜又笨。人家娶她無非是為了地位和財產。不是有人一直不出嫁嗎?她們反而過得幸福!”保爾康斯基公爵一面想,一面換衣服,而那個一再被耽擱的問題卻要求他立刻作出決定。華西里公爵把兒子帶來,顯然是來求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會要求當面答复的。論門第和地位還可以。 “好吧,我不反對,”保爾康斯基公爵自言自語,“但他要配得上她。這一點我們要瞧瞧。”

“這一點我們要瞧瞧,”他出聲說,“這一點我們要瞧瞧。” 老公爵照例健步走進客廳,對在座的人迅速地掃了一眼,發現小公爵夫人換了衣服,布莉恩小姐係了頭帶,瑪麗雅公爵小姐梳了難看的發式,布莉恩和阿納托里滿面春風,女兒在大家談話時被撇在一邊。 “打扮得像個傻瓜!”老公爵怒氣沖沖地瞧了女兒一眼,想。 “真不要臉!人家根本不願理她!” 他走到華西里公爵面前。 “哦,你好!歡迎,歡迎!” “友誼不怕走千里,”華西里公爵照例迅速、自信而親暱地說,“這是我家老二,請多多關照。” 保爾康斯基公爵打量了一下阿納托里。 “好樣的,好樣的!”他說,“餵,過來吻吻我。”他把自己的臉頰湊過去。 阿納托里吻了吻老頭兒,好奇而鎮定地對他瞧瞧,看他會不會像他父親所說的那樣發怪脾氣。

保爾康斯基公爵坐到他慣坐的沙發角里,替華西里公爵拉過一把扶手椅,請他坐下,接著就向他打聽時局和新聞。他彷彿專心地聽著華西里公爵講話,眼睛卻不停地望著瑪麗雅公爵小姐。 “這麼說,他們已從波茨坦來信了?”他重複著華西里公爵最後一句話,突然站起來走到女兒面前。 “你這是為客人才這樣打扮的嗎?”老公爵說,“好看,很好看。你在客人面前梳這種新式頭,可我要當著客人的面對你說,以後沒有我的許可不准改變打扮。” “這是我的錯,爸爸。”小公爵夫人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 “您完全可以自便,”保爾康斯基公爵姑息兒媳婦說,“可她不用醜化自己,她已經夠醜的了。” 老公爵又在原位坐下,不再理睬被他弄得眼淚汪汪的女兒。

“我看公爵小姐梳這種發式倒挺合適。”華西里公爵說。 “餵,小公爵,老弟,你叫什麼名字?”保爾康斯基問阿納托里,“過來,咱們談談,認識認識。” “啊,這下子好戲開場了。”阿納托里想,笑嘻嘻地坐到老公爵旁邊。 “哦,老弟,聽說你留過學,不像我和你父親是跟教會職員認的字。告訴我,老弟,你現在是不是在近衛騎兵隊服務?”老頭兒湊近阿納托里,凝視著他問。 “不,我調到陸軍了。”阿納托里回答,好容易才忍住笑。 “啊!好事情。這麼說,老弟,你願意為沙皇和祖國服務?現在是戰爭年月,像你這樣的小伙子應該服役,應該服役。那麼,你上過前線嗎?” “不,公爵。我們的團已出發了,而我剛剛列入編制。我列入了什麼編制,爸爸?”阿納托里笑著問爸爸。

“太好了,太好了。'我列入了什麼編制?'哈,哈,哈!”保爾康斯基公爵說著笑起來。 阿納托里笑得更加響亮。保爾康斯基公爵忽然皺起眉頭。 “好,你去吧。”他對阿納托里說。 阿納托里笑著又走到女人群裡。 “你把他送到國外去受了教育,是嗎,華西里公爵?”老公爵問華西里公爵。 “我為他盡了我的力。老實對您說,那邊的教育比我們這裡好得多。” “是啊,如今一切都變了樣,一切都換了新花樣。真是個好孩子!好孩子!怎麼樣,到我屋裡去吧。” 保爾康斯基公爵挽住華西里公爵的手臂,領他到書房裡。 華西里公爵跟老公爵單獨在一起,立刻向他吐露了來意和希望。 “你想到哪兒去了,難道我會不放她,不讓她離開我嗎?”老公爵怒氣沖沖地說,“虧你們想得出!她就是明天走,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向你聲明一點,我要好好了解了解我的女婿。你知道我的規矩:什麼事都公開!我明天要當著你的面問問女兒:她要是願意,就讓阿納托里住下來。讓他住下來,我要看看。”老公爵哼了一聲,“讓她出嫁好了,我不在乎!”他用送別兒子時一樣尖銳的聲音嚷道。

“我坦白對您說,”華西里公爵說,語氣就像一個狡猾的人,知道在一個明察秋毫的對手面前耍不得花招,“我知道,您有本領一眼把人看透。阿納托里不是天才,但是個誠實善良的小子,待家里人很親切。” “噢,噢,好的,我們等著瞧吧。” 就像長期不接觸男性的女人那樣,老公爵家的三個女人在阿納托里來到後都感到她們以前的生活簡直不是生活。她們思想、感覺和觀察的能力一下子增強了十倍。她們彷彿長期生活在黑暗中,如今突然被一片全新的令人精神振奮的光輝照亮了。 瑪麗雅公爵小姐把自己的相貌和發式拋諸腦後。那個可能成為她丈夫的男人英俊開朗的臉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覺得他善良、勇敢、剛毅、心胸開闊,有男子漢氣概。她對此深信不疑。她的頭腦裡接二連三地出現未來家庭生活的種種幻象。她把它們一一驅散,竭力避開。

“我對他是不是太冷淡了?”瑪麗雅公爵小姐想,“我竭力克制自己,因為覺得我內心同他已太接近了。但他不知道我對他的想法,也許還以為我討厭他呢。” 於是瑪麗雅公爵小姐竭力想對這位新客人表現得更殷勤親切,可是她不會。 “可憐的姑娘!她醜得可怕。”阿納托里暗自想。 布莉恩小姐也因阿納托里的到來而感到極度興奮。她有她的想法。這個沒有社會地位、沒有親戚朋友、甚至沒有祖國的年輕漂亮的姑娘,當然不想一輩子侍候老公爵,給他讀書,充任瑪麗雅公爵小姐的女伴。布莉恩小姐早就期待著遇到一位俄國公爵,這位公爵一眼就能看出她比那些面貌醜陋、服飾難看、舉止笨拙的俄國公爵小姐優越得多,他會愛上她,並把她帶走。現在,這位俄國公爵終於來了。布莉恩小姐記得一個故事,那是她從姑母那裡聽來而由她自己補充完整的。她喜歡反复想這個故事:一個姑娘受人誘騙,她那可憐的母親忽然出現在她面前,母親責備她不該沒結婚就委身於人。布莉恩小姐常常在想像中向他,一個引誘她的人,講這個故事,自己常常感動得流淚。現在,這個他,一位真正的俄國公爵,真的出現了。公爵把她帶走,然後可憐的母親來了,最後他同她結了婚。布莉恩小姐頭腦裡就這樣編造著未來生活的故事,但嘴裡卻同他談著巴黎。指導布莉恩小姐行動的不是什麼計劃和打算(她連一分鐘也沒想過她該做什麼),一切辦法在她心裡早已醞釀成熟。現在阿納托里一來,她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在他身上,她竭力想討他的喜歡。

小公爵夫人好像一匹老戰馬,一聽見號聲,就忘記自己已懷了孕,不由自主地想賣弄起風情來。她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或內心鬥爭,而只是出於天真輕佻的禀性。 儘管阿納托里常感到被女人追求得有點膩煩,現在看到自己對這三個女人的影響,他的虛榮心還是得到了滿足。此外,他對美麗撩人的布莉恩產生了強烈的獸性的情慾。這種情慾一旦出現,總是勢如潮湧,促使他做出最粗野大膽的行動來。 喝過茶後,大家都來到起居室。大家要求公爵小姐彈古鋼琴。阿納托里臂肘支著鋼琴,站在布莉恩小姐旁邊,眼睛快樂地含笑瞧著瑪麗雅公爵小姐。瑪麗雅公爵小姐發覺他的目光,感到又難受又興奮。心愛的奏鳴曲把她帶到一個充滿詩意的世界,而他的目光又使這個世界的詩意更濃。阿納托里的目光雖然對著她,卻不在註意她,而在註意布莉恩小姐一隻小腳的動作——這時他正用自己的腳在鋼琴下踢踢布莉恩小姐的腳。布莉恩小姐也瞧著公爵小姐,但在她美麗的眼睛裡卻出現了瑪麗雅公爵小姐覺得陌生的又驚又喜、滿懷希望的神情。

“她多麼愛我!”瑪麗雅公爵小姐想到布莉恩小姐,“我現在多麼幸福,同這樣的朋友和丈夫在一起將會多麼幸福!難道他真的是我的丈夫嗎?”她想,不敢看他的臉,但始終感覺到那向自己射來的目光。 晚飯後大家分散時,阿納托里吻了吻瑪麗雅公爵小姐的手。公爵小姐自己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竟敢對直瞧了瞧那張在她近視眼旁的俊美的臉。接著阿納托里走過去吻了吻布莉恩小姐的手(這是不合禮儀的,但他卻做得若無其事)。布莉恩小姐的臉刷地紅了,她惶恐地看了一下公爵小姐。 “禮貌真周到!”公爵小姐想,“難道艾米莉(布莉恩小姐的名字)以為我會吃她的醋而不珍重她對我的一片深情和忠誠嗎?”她走到布莉恩小姐面前,使勁吻了吻她。阿納托里走過去要吻小公爵夫人的手。 “不行,不行!等您爸爸來信告訴我,您是個正派人,我才讓您吻我的手。這以前可不行。”小公爵夫人說著舉起一個手指,笑瞇瞇地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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