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49章 第三章

一八〇五年十二月,老保爾康斯基公爵接到華西里公爵來信,說他將帶著兒子前來拜訪。 “我外出視察,為了拜訪您,我尊敬的恩人,多走一百里路算不了什麼,”華西里公爵寫道,“小兒阿納托里前去參軍,將順道陪送我。他同我一樣對您深懷敬意。我希望您能允許他當面向您請安。” “哦,看來不用帶瑪麗雅出去交際,未婚的小伙子自動找上門來了。”小公爵夫人聽到這消息,脫口而出。 保爾康斯基公爵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接到信兩星期後,一天晚上華西里公爵的僕人先期到達,第二天公爵父子倆也來了。 保爾康斯基老頭一向瞧不起華西里公爵的人品,近年來華西里公爵在保羅和亞歷山大宮廷飛黃騰達,他就更加瞧不起他了。現在,從來信和小公爵夫人的暗示中,他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心裡對華西里公爵的蔑視就變成憎恨了。一談到華西里公爵,他總是嗤之以鼻。華西里公爵到達那天,保爾康斯基公爵特別不高興,心情特別惡劣。不知是因為華西里公爵的到來使他不高興呢,還是華西里公爵正巧遇到他不高興,總之,他情緒很壞。那天早晨,季洪就告誡建築師別帶報告去見公爵。

“您聽他怎樣走路,”季洪說,提醒建築師注意他的腳步聲,“用腳跟走路,我就知道……” 不過,八點多鐘,公爵還是身穿貂皮領絲絨大衣,頭戴貂皮帽,照例出來散步。頭天晚上下過雪。公爵平時散步的通向暖房的甬道已打掃過,掃過的雪地上看得出掃帚的痕跡。一把鐵鏟插在路邊鬆軟的雪堆上。公爵皺著眉頭默默地穿過花房、下房和披屋。 “雪橇過得來嗎?”他問陪同他回家的總管。總管彬彬有禮,他的相貌和舉動都有點像主人。 “雪很深,老爺。我已叫人把大道掃乾淨了。” 公爵點點頭,走到台階旁。 “感謝上帝,”總管想,“烏云總算過去了!” “雪橇很難通過,老爺,”總管補充說,“聽說,有位大臣要求拜訪老爺,是嗎?”

公爵向總管轉過臉來,皺著眉頭盯住他。 “什麼?大臣?什麼大臣?誰吩咐你的?”保爾康斯基公爵聲音尖銳地喝道,“你們不為我的女兒公爵小姐掃清道路,卻為一個大臣掃路!我這裡沒有什麼大臣!” “老爺,我以為……” “你以為!”公爵叫道,話越說越急,越急越不連貫,“你以為……強盜!混蛋!……我這就來教你怎樣以為,”公爵舉起手杖朝總管揮去,總管要不是躲得快,就挨打了,“你以為!……混蛋!……”公爵急急地嚷道。總管雖然斗膽躲開了手杖,但不免還有點提心吊膽。他走到公爵面前,恭順地垂下禿頭。也許正因為如此,公爵繼續嚷道:“混蛋!……把雪掃迴路上去!……”但他沒有再舉起手杖,就快步走進屋裡。 午飯前,公爵小姐和布莉恩小姐知道公爵心情不好,就站在餐廳裡等他。布莉恩小姐容光煥發,彷彿在說:“我什麼也不知道,我跟往常一樣。”瑪麗雅公爵小姐嚇得臉色煞白,垂下眼睛。瑪麗雅公爵小姐感到最痛苦的是,她知道在這種時候應該做得像布莉恩小姐一樣,但她辦不到。她想:“我要是裝得若無其事,他會以為我一點不同情他。我要是也悶悶不樂,他就會說我沒精打采(這是常有的事)。”

公爵瞧了一下女兒恐懼的臉色,哼了一聲。 “哼……傻丫頭!……”公爵喃喃地說。 “那一個沒有來!準是她們向她說過什麼壞話了。”公爵想到此刻不在餐廳裡的小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呢?”他問,“藏起來了?……” “她身子不太舒服,”布莉恩小姐快樂地微笑說,“她不出來。在這種時候,她這樣是可以理解的。” “哼!哼!嘿!嘿!”公爵哼哼著,在桌旁坐下。 他發現盤子不干淨,指指上面的污點,把它扔了。季洪一把接住,交給餐廳侍僕。小公爵夫人身體並沒不舒服,但她無法克服對公爵的極度恐懼。一聽到他心情不好,就嚇得不敢出來。 “我是為孩子擔擾,”小公爵夫人對布莉恩小姐說,“天知道受驚嚇對胎兒會發生什麼影響。”

總之,小公爵夫人住在童山,對老公爵經常感到害怕和憎惡,但她沒意識到憎惡,因為害怕得太厲害,她就沒有感覺到這種憎惡。公爵對她也有點憎惡,但他的輕蔑超過憎惡。小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慣了,特別喜歡布莉恩小姐,整天同她在一起,晚上同她一起睡,常常同她談起公公,議論他的短長。 “有客人要到我們這兒來,公爵,”布莉恩小姐說,用粉紅的手指展開白餐巾,“我聽說華西里公爵大人要帶兒子來,是嗎?”她問道。 “哼,這個大人是個毛孩子……他的差事是我替他謀得的,”公爵氣憤地說,“他兒子來幹什麼,我真不明白,也許公爵夫人和瑪麗雅公爵小姐知道;可我不知道他把兒子帶來幹什麼。我不需要他。”公爵望望臉漲得通紅的女兒。

“你不舒服嗎?還是害怕我們那個蠢貨總管所說的大臣?” “不是的,爸爸。” 儘管布莉恩小姐的話題選得不合適,她還是侃侃而談。她談到花房,談到一朵剛開的花有多美。因此公爵在喝過湯以後情緒有所好轉。 飯後公爵去看兒媳婦。小公爵夫人正坐在一張小桌旁同使女瑪莎閒談。她一看見公公就臉色發白。 小公爵夫人的樣子完全變了。她不是變得好看,而是變得難看了。她兩頰凹陷,嘴唇翹起,眼皮下垂。 “是的,有點不舒服。”公公問她覺得怎樣,她這樣回答。 “您需要點什麼嗎?” “不需要什麼,謝謝,爸爸。” “那麼好,好。” 公爵說完走到侍僕室裡。總管阿爾巴端奇低著頭站在那裡。 “把路填上了嗎?”

“填上了,老爺;看在上帝分上請您原諒,是我一時糊塗。” 公爵打斷他的話,勉強笑了。 “唔,好了,好了。” 公爵伸手讓阿爾巴端奇吻了吻,向書房走去。 當天傍晚,華西里公爵到了。車夫和僕人在大路上迎接他,吆喝著把他的雪橇從故意撒上雪的路上拉到廂房近旁。 華西里公爵和阿納托里被分別安排在兩個房間裡。 阿納托里脫了斗篷,雙手叉腰坐在桌旁,臉上掛著微笑,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漫不經心地凝視著屋角。他玩世不恭,認為生活是一場連續不斷的兒戲,是有人特地為他安排的。現在,他把訪問兇惡的老頭和有錢而難看的女繼承人也看成這樣的一齣戲。照他看來,這事一定會圓滿結束,皆大歡喜。 “既然她很有錢,為什麼不娶她呢?又壞不了事。”阿納托里想。

他照例用心刮了臉,灑了香水,帶著天生和善而傲慢的神氣,高昂起漂亮的頭,走進父親房間。兩個侍僕正在替華西里公爵穿衣打扮。華西里公爵興奮地左顧右盼,快樂地向進來的兒子點點頭,彷彿說:“對了,我就是要你打扮成這樣!” “哦,說正經的,爸爸,她長得很醜?是嗎?”阿納托里用法語問,彷彿在繼續談論旅途中談過不止一次的話題。 “得了,別說蠢話!主要是對老公爵要盡量表示尊敬,要顯得懂事。” “他要是罵人,我就走,”阿納托里說,“我不能受這種老頭子的氣。呃?” “記住,這事關係到你的一生。” 這時,下房裡不僅知道大臣帶著兒子來訪的消息,而且還在詳細描述兩人的相貌。瑪麗雅公爵小姐獨自坐在房裡,怎麼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激動。

“他們為什麼要寫信來?麗莎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件事?這明明是不可能的!”瑪麗雅公爵小姐照照鏡子,自言自語,“我怎樣走進客廳?即使他招我喜歡,我現在單獨同他在一起也會感到不自在的。”一想到父親的眼神,她就不寒而栗。 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已從使女瑪莎那裡得到必要的消息:大臣的兒子是個臉色紅潤、眉毛烏黑的美男子,他父親上樓梯都很勉強,而他卻像一頭鷹,一步三級在他後面跑上樓。小公爵夫人和布莉恩小姐得到這些消息,還在走廊裡就熱烈地交談著,走進瑪麗雅公爵小姐的房間。 “瑪麗雅,他們來了,您知道嗎?”小公爵夫人說,擺動著大肚子,在扶手椅上沉重地坐下。 她已不穿平時早晨常穿的那件上裝,而穿了一件十分漂亮的連衣裙。她的頭髮精心梳過,臉上神采飛揚,但仍掩飾不了憔悴蒼白的臉色。她穿上這件參加彼得堡社交活動的衣裳,使她難看的容貌更加顯眼。布莉恩小姐淡妝素抹,卻使她清秀艷麗的容貌更加嫵媚動人。

“哦,您還是這副打扮嗎?親愛的公爵小姐!”她說,“客人來了,馬上就會來通報。我們就得下樓去,您多少也該打扮一下啊!” 小公爵夫人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鈴叫了使女,興致勃勃地急忙考慮瑪麗雅公爵小姐的裝束,並且動手替她打扮。瑪麗雅公爵小姐因求婚者到來而生氣。這事傷了她的自尊心,而尤其使她難堪的是,她的兩位同伴都認為勢在必行。要是告訴她們,她為自己也為她們感到羞愧,這樣就更暴露她內心的氣憤。要是拒絕打扮,她們就會更加一味取笑她。同她糾纏個沒完。她滿臉通紅,那雙美麗的眼睛暗淡無光,臉上現出紅斑以及常常在她臉上出現的那種殉道者的難看表情。她聽任布莉恩小姐和麗莎擺佈。這兩個女人都誠心誠意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她長得那麼醜,她們誰也不會把她看作敵手。女人們往往天真而固執地認為服裝能使臉變得漂亮,布莉恩小姐和瑪莎就動手替她換衣服。

“不行,真的不行,我的朋友,這件衣服不好看,”麗莎老遠從側面望著公爵小姐,說,“你不是有件紫紅色衣服嗎?對了!這件事可能關係到你一生的命運啊!這件顏色太淡了,不好看,不好看!” 不好看的不是衣服,而是公爵小姐的臉和整個身材,但布莉恩小姐和小公爵夫人沒感覺到這一點。她們總以為只要頭上紮一條淺藍色緞帶,頭髮梳得高一點,放下淺藍色圍巾,再配上棕色連衣裙,等等,這樣就會使她變得好看。她們忘記了,醜陋的相貌和難看的身材是無法改變的,因此不論她們怎樣改變衣服和裝飾,這張臉仍然顯得可憐而難看。瑪麗雅公爵小姐聽任她們幾次三番給她換裝,她的頭髮被梳得很高(這種發式完全改變了她的相貌,使她顯得更難看),再系上淺藍色圍巾,穿上紫紅連衣裙。小公爵夫人圍著她轉了兩圈,用小手理理衣褶,拉拉圍巾,低下頭從這邊看看,又從那邊望望。 “不,這樣不行,”她雙手一拍,斷然說,“不,瑪麗雅,您穿這件衣服實在不合適。我寧願您穿平常穿的那件灰色連衣裙,看在我面上,您就換一換吧。卡嘉,”她對使女說,“你把公爵小姐那件灰色連衣裙拿來,布莉恩小姐,您等著瞧我怎樣安排吧!”小公爵夫人帶著一種藝術家的得意微笑說。 但當卡嘉把衣服拿來時,瑪麗雅公爵小姐仍呆坐在鏡前,瞧著自己的臉。在鏡子裡可以看到,她的眼睛裡含著淚水,她的嘴在顫動,好像要哭出聲來。 “哦,親愛的公爵小姐,”布莉恩小姐說,“您再努力一下吧。” 小公爵夫人從使女手裡接過衣服,走到瑪麗雅公爵小姐面前。 “好,這回我們一定要打扮得美觀大方。”她說。 她的說話聲、布莉恩小姐的笑聲、卡嘉的笑聲,三者匯合一起,像小鳥的鳴囀一般好聽。 “算了,不要管我了。”瑪麗雅公爵小姐說。 她的聲音是那麼嚴肅,那麼傷心,小鳥的鳴囀立刻停止了。她們看見她那雙好看的大眼睛充滿淚水,飽含愁思,明亮而懇求似地望著她們。她們明白,再堅持下去不但無用,甚至是殘酷的。 “至少得換一種發式。”小公爵夫人說,“我對您說過,”她帶著責備的口氣對布莉恩小姐說,“瑪麗雅的臉型完全不適合梳這種發式。請您再換個樣子。” “別管我了,我反正都一樣。”公爵小姐強忍著眼淚回答。 布莉恩小姐和小公爵夫人心裡不得不承認,瑪麗雅公爵小姐這樣打扮是很醜的,比原來更醜,但已經晚了。她帶著她們所熟識的沉思而悲傷的神情望著她們。這種神情並沒有使她們害怕瑪麗雅公爵小姐(這種神情不會使任何人害怕)。但她們知道,當她臉上現出這種神情時,她總是一聲不吭,而她的決心也不會動搖。 “您會換個式樣的,是不是?”麗莎說。瑪麗雅公爵小姐什麼也沒有回答,麗莎就走出她的房間。 瑪麗雅公爵小姐獨自留在房裡。她沒有照麗莎的請求做,不僅沒有改變發式,連鏡子都沒有再照一照。她頹然垂下眼睛和雙手,默默地坐在那裡沉思。她想像她有了丈夫,一個具有不可思議的特殊魅力的男人,突然把她帶到一個截然不同的幸福世界。她想像她懷抱著自己的孩子,像她昨天在奶媽的女兒那裡看到的那樣。丈夫站在旁邊,溫柔地瞧著她和孩子。 “哦,不,這不可能,我長得太醜了。”她想。 “請您用茶,公爵馬上就出來。”門外傳來使女的聲音。 瑪麗雅公爵小姐清醒過來,對自己的幻想吃了一驚。下樓之前她先走進聖像室,凝視著被神燈照亮的救世主巨像的黑臉。她在胸前疊著雙手面對聖像站了幾分鐘。她心裡充滿痛苦的疑慮。她能獲得愛情的歡樂嗎?能獲得鍾情男子的塵世歡樂嗎?在想到婚姻問題時,瑪麗雅公爵小姐幻想著家庭幸福,幻想著有自己的孩子,但她最強烈的夢想卻是獲得塵世的愛。這種感情她越想瞞過別人,甚至瞞過自己,就越強烈。 “上帝呀,”她說,“我怎樣才能壓下心中這種鬼念頭呢?怎樣才能永遠擺脫這種罪惡的念頭,無所欲求地奉行你的旨意呢?”瑪麗雅公爵小姐剛提出這問題,上帝立刻在她心裡回答說:“不要存什麼個人的願望,不要追求什麼,不要激動,不要妒忌別人。人類的前途和你的命運不是你應該知道的,你活著,就要準備忍受一切。如果上帝要在婚姻義務上考驗你,你要遵奉他的旨意。”瑪麗雅公爵小姐帶著這種寬慰的念頭(但仍希望獲得她那被禁錮的塵世的幸福),嘆了一口氣,畫了十字,走下樓去,根本沒想到她的服裝、發式,也沒想到她該怎樣走進客廳,說些什麼話。這一切同上帝的旨意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我們都知道,沒有上帝的旨意,人是連一根頭髮都掉不下來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