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48章 第二章

一八〇五年十一月,華西里公爵要到四個省視察。他謀得這個差事,就可以順便看看他那破落的田莊。他把兒子阿納托里從部隊營地找來,帶他一起到保爾康斯基公爵家,目的是要讓兒子娶這個老財主的女兒。不過在動身去處理這些新事之前,華西里公爵必須先解決皮埃爾的問題。不錯,皮埃爾近來整天都待在他家裡,並且像一般戀愛中的人那樣,一看到海倫就神魂顛倒,手足無措,但還沒向她開口求婚。 “這一切都很好,但總得有個結果啊。”一天早晨,華西里公爵悶悶不樂地暗自嘆息說,他覺得皮埃爾欠了他那麼多情(哦,但願上帝保佑他!),在這件事上也做得不夠漂亮。 “年紀輕……輕浮……唉,但願上帝保佑他!”華西里公爵想,自以為很厚道,“總得有個結果啊。後天是海倫的命名日,我要請幾個人來。要是他還不懂應該怎麼辦,那就讓我來。對,讓我來辦。我可是她的父親啊!”

皮埃爾參加了安娜·舍勒的晚會,激動得通宵失眠,但斷定同海倫結婚是不會幸福的,他得避開她。從那天起,一個半月過去了,可是皮埃爾還沒離開華西里公爵家。他恐懼地感覺到,在人們的眼裡他同她的關係一天比一天密切,他再也無法恢復以前對她的看法,他無法離開她。這很可怕,因為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命運同她結合在一起。他本來還可能克制自己的感情,但華西里公爵家沒有一天沒有晚會(以前他很少請客),皮埃爾要是不願掃大家的興,不願使大家失望,就只好參加。華西里公爵難得在家,他只要從皮埃爾身旁走過,就拉拉他的手,漫不經心地把自己刮得精光的皺臉湊過去讓他吻,或者說“明天見”,或者說“來吃飯,不然我就看不見你了”,或者說“我是為了你才留下來的”,等等。儘管華西里公爵為了皮埃爾而留下來(他是這麼說的),他同皮埃爾卻說不上兩句話,而皮埃爾卻覺得不能使他失望。皮埃爾天天對自己說:“我一定要了解她,弄明白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我是以前錯了,還是現在錯了?是啊,她並不愚蠢,她是個好姑娘!”皮埃爾有時這樣自言自語:“她從沒做過什麼錯事,從沒說過一句蠢話。她話不多,但說起來總是簡單明了。她確實不蠢。她從來沒發過窘,現在也很大方。她確實不是個壞女人!”他同她談論各種問題,說出自己的想法。每次她不是用簡短而適當的話回答他,表示她對此不感興趣,就是只用默默的微笑和眼神來回答,但皮埃爾卻覺得她超群脫俗,不同凡響。她這樣一笑,一切議論就都顯得荒謬,只有她才是對的。

海倫一看見他,總是快樂而信任地對他嫣然一笑。她只對他一人才這樣笑,比她平時掛在臉上的微笑含義深長得多。皮埃爾知道,大家都期待他越過界線,說出一句明確的話。他知道他早晚得越過這條界線,但一想到這可怕的一步,他就感到莫名的恐懼。在這一個半月裡,他覺得越來越被拉近那個可怕的深淵,他成千次問自己:“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要下定決心!難道我沒有決心嗎?” 皮埃爾想下決心,但恐怖地感到,他在這件事上缺乏平時具有的決心。有些人只在自以為純潔無瑕的時候才顯得堅強,而皮埃爾就是這種人。那天,他在安娜·舍勒家觀看鼻煙壺時被一種慾望所支配,從此他就產生了犯罪感,使他下不了決心。 在海倫命名日,華西里公爵家舉行了一次由至親好友(照公爵夫人的說法)參加的小型宴會。赴宴的親友都預感到,這天將決定命名人的命運。客人們入席了。華西里公爵夫人當年是個美麗端莊的女人,如今身體發胖,她坐了主位。她的兩邊坐著貴賓:一位老將軍和他的夫人、安娜·舍勒,餐桌末端是年紀輕輕的貴賓,還有家里人,皮埃爾同海倫就並肩坐在那裡。華西里公爵沒有入席,他圍著桌子轉,心情愉快,時而在這個客人旁邊坐坐,時而在那個客人旁邊坐坐。他對每個人都隨便說幾句愉快的話,唯有對皮埃爾和海倫例外,彷彿根本沒注意到他們也在場。華西里公爵在場使大家都很快活。燈燭輝煌,銀器和玻璃器閃閃發亮,婦女們打扮得光艷照人,肩章上的金飾和銀飾相互輝映。穿紅制服的僕人圍著桌子奔走忙碌。桌上刀叉和杯盤叮噹作響,桌旁有幾處在熱烈談話。在餐桌一端,一位年老的宮廷侍從正在向一個上了年紀的男爵夫人表白熱烈的愛情,使她不斷發出笑聲。另一端,有人在講一個叫瑪麗雅·維克多羅夫娜的不幸遭遇。桌子中間,華西里公爵吸引了一批聽眾。他嘴上掛著詼諧的微笑,給太太們講最近一次(星期三)樞密會議的情況。會上,新任彼得堡軍事總督維亞茲米金諾夫接到並宣讀了亞歷山大皇帝從軍中寄來的著名詔書。皇帝對維亞茲米金諾夫說,他從四面八方接到民眾的效忠信,其中彼得堡的聲明尤其使他高興,他以擔任這個國家的元首為榮,並竭力做到不負眾望。詔書是這樣開始的:“尊敬的維亞茲米金諾夫!據各方消息……”

“那麼,除了尊敬的維亞茲米金諾夫就沒有別的了?”一位太太問。 “是的,是的,什麼也沒有了,”華西里公爵笑著回答,“'尊敬的維亞茲米金諾夫……據各方消息。據各方消息,尊敬的維亞茲米金諾夫……'可憐的維亞茲米金諾夫怎麼也讀不下去了,他幾次從頭讀起,但一讀到尊敬的……就嗚咽……唯——亞——茲——米……他就流淚……據各方消息……他就痛哭起來,再也念不下去。他拿出手帕,又念'尊敬的維亞茲米金諾夫,據各方消息',眼淚又湧出來……結果只好請別人代念。” “維亞茲米金諾夫……據各方消息……眼淚又流出來……”有人笑著模仿說。 “您別挖苦了,”安娜·舍勒從桌子另一端伸出一個手指威嚇說,“人家維亞茲米金諾夫可是個好人……”

大家都笑得很痛快。餐桌上首的貴賓個個都很快活,很興奮。只有皮埃爾和海倫並排坐在下座,一直沒說話。兩人臉上都保持著歡樂的笑容,但這同維亞茲米金諾夫的笑話無關,而是為自己的感情害羞。儘管別人有說有笑,相互打趣,儘管大家津津有味地喝萊茵葡萄酒,吃加調料的菜餚和冰淇淋,目光有意避開這對青年,彷彿對他們漠不關心,但從偶爾投向他們的目光中,不知怎的使人感到,關於維亞茲米金諾夫的笑話也好,笑語聲也好,美味的食物也好,這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大家的注意力其實都集中在他們兩人身上。華西里公爵摹仿維亞茲米金諾夫的嗚咽,眼睛卻瞟著女兒。他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對了,對了,一切順利,這事今天就可以定局。”安娜·舍勒威嚇他不要取笑善良的維亞茲米金諾夫,華西里公爵卻在她瞟著皮埃爾的眼神裡看出,她在為他得到未來的快婿和女兒的幸福祝賀他。老公爵夫人憂鬱地嘆息著向旁邊的女賓敬酒,同時生氣地望瞭望女兒。她這聲嘆息彷彿在說:“是啊,老朋友,現在除了喝杯甜酒之外就沒有咱們的事了;眼下的時勢,年輕人都會毫無顧忌地為自己的幸福謀算。”外交官望著這對戀人幸福的臉,想:“我講的這一切多麼無聊,彷彿我真的對此感興趣似的。其實只有他們才幸福呢!”

在這群上流社會矯揉造作、瑣碎無聊的趣味中,融入了一對漂亮健康的青年男女相互傾慕的真摯感情。這種感情壓倒一切,遠比那些裝腔作勢的閒談高尚。笑話並不可笑,新聞並不有趣,興致顯然是裝出來的。不僅老爺太太們,就連桌旁侍候的僕人們也有這樣的感覺。他們望著美人海倫和她那容光煥發的臉,望著皮埃爾肥胖紅潤、幸福而激動的臉,竟忘了自己的職務。就連燭光似乎也只照在這兩張幸福的臉上。 皮埃爾覺得他是宴會的中心。這種地位使他又高興又拘束。他好像在專心從事什麼工作,看不清、聽不見也不明白任何事。他的心裡只偶爾掠過一些零星的思想和現實生活的片斷印象。 “那麼,一切都完了!”他想,“怎麼會弄出這樣的局面來?而且這麼快!現在我明白了,不是為了她一個人,也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大家,這件事無法避免。他們都等待著這件事,都相信它一定會發生,因此我不能,我不能使他們失望。但究竟怎樣發生呢?我不知道;但一定會發生,一定會發生!”皮埃爾望著眼前耀眼的光肩膀,想。

不知怎的他忽然害臊起來。他感到害臊,因為他一個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在別人心目中是個幸運兒,他這個其貌不揚的帕里斯竟佔有了美人海倫。 “不過這種事向來如此,”他安慰自己說,“但話又得說回來,我為此做過什麼啦?這事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是跟華西里公爵一起從莫斯科來到這裡的。那時還什麼事也沒有。再說,我為什麼不可以住在他家裡?後來我同她一起打牌,我撿起她的手提包,跟她一起坐車兜風。這一切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這一切是什麼時候發生的?”皮埃爾儼然以未婚夫身份坐在她旁邊,聽到、看到和感覺到她就在旁邊,聞到她的呼吸,看到她的動作,欣賞著她的美貌。他忽然覺得,這不是她,而是他自己長得異常俊美,因此大家都這樣看他。皮埃爾由於大家的讚賞而感到高興。他挺起胸膛,抬起頭,感到十分幸福。他忽然聽見有個熟識的聲音反復對他說著什麼。但他專心致志地沉思著,不知道人家在對他說些什麼。

“我問你,你什麼時候收到安德烈公爵的信?”華西里公爵第三次問他,“你怎麼這樣心神不定,老弟。” 華西里公爵微微一笑。皮埃爾看到所有的人都向他和海倫微笑。 “你們知道就知道吧,”皮埃爾自言自語,“那又有什麼關係?這是事實。”皮埃爾現出溫和而天真的微笑。海倫也笑了。 “你究竟什麼時候收到他的信的?是從奧洛莫烏茨寄來的嗎?”華西里公爵又問了一遍,彷彿要解決爭論,他非知道這事不可。 “這種小事值得談值得放在心上嗎?”皮埃爾想。 “是的,從奧洛莫烏茨寄來的。”他嘆了口氣回答。 飯後皮埃爾帶著女伴跟其他人走進客廳。客人們紛紛走散,有的沒跟海倫告辭就走了。有的彷彿不願妨礙她的正事,只走過來向她告別一下就走,而且不讓她送。那位外交官悶悶不樂地走出客廳,沒說一句話。他覺得他的外交官身份同皮埃爾的幸福比起來一文不值。老將軍當妻子問他的腿怎樣時,竟對她大發脾氣。他心裡想:“哼,傻婆娘,人家海倫即使到五十歲也還是個美人。”

“看來我可以向您祝賀了,”安娜·舍勒對公爵夫人低聲說,使勁吻了吻她,“要不是偏頭痛,我真願意留下來呢。” 公爵夫人甚麼也沒回答,她十分妒忌女兒的幸福。 皮埃爾同海倫送走客人,兩人在小客廳裡又待了好一陣。最近一個半月來,他常常單獨同海倫在一起,但從沒同她談情說愛。現在他覺得必須這樣做,但又下不了決心跨出這最後一步。他感到不好意思,彷彿他待在海倫旁邊是佔了別人的位子。 “這種幸福不是你配享受的,”皮埃爾心裡有個聲音這樣說,“只有那些跟你氣質不同的人才能享受這種幸福。”但總得說些什麼,他就開口了。他問她對今天的宴會是不是滿意?她照例直爽地回答,今天的命名日她過得非常愉快。 有幾個近親還沒走。他們坐在大客廳裡。華西里公爵懶洋洋地走到皮埃爾面前。皮埃爾站起來,說時間不早了。華西里公爵帶著疑問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彷彿他的話說得太奇怪,簡直叫人聽不進去。但華西里公爵嚴厲的神氣一下子就變了,他抓住皮埃爾的手臂讓他坐下,親切地微微一笑。

“餵,怎麼樣,小海倫?”他隨即對女兒說,用的是父母對寵兒慣用的親暱語氣,不過這種語氣華西里公爵是從別人那裡學來的。 他又轉身對皮埃爾說話。 “尊敬的維亞茲米金諾夫,據各方消息……”華西里公爵解開背心最上面的一顆鈕扣,說。 皮埃爾微微一笑,但從他的笑容上可以看出,他明白華西里公爵這時感興趣的,不是維亞茲米金諾夫的笑話。而華西里公爵也知道,皮埃爾明白這一點。華西里公爵突然嘟囔了一句什麼,走出去了。皮埃爾覺得連華西里公爵也有點窘。這個老於世故的人的窘態感動了皮埃爾。皮埃爾回顧了一下海倫。海倫似乎也有點窘,她的眼神彷彿在說:“有什麼辦法,還不是您自己不好。” “非得跨出這一步不可了,可是我不能,我不能。”皮埃爾想,於是又談旁的事,談維亞茲米金諾夫,問這個笑話的詳細情況,因為他沒有聽清。海倫含笑回答說她也不知道。

華西里公爵走進客廳的時候,公爵夫人正同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談皮埃爾的事。 “當然,這是出色的一對,老大姐,但幸福……” “婚姻是天定的。”上了年紀的太太回答。 華西里公爵似乎不想听這兩個女人的談話,走到客廳另一角,在沙發上坐下。他閉上眼睛,像在打瞌睡。他的頭往前一沖,隨即清醒過來。 “阿林娜,”華西里公爵對妻子說,“去看看他們在幹什麼。” 公爵夫人走到門口,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氣走過去,向客廳瞥了一眼。皮埃爾和海倫仍坐在那裡談話。 “還是那樣。”公爵夫人回答丈夫說。 華西里公爵皺起眉頭,撇撇嘴,雙頰跳動起來,露出不高興的粗魯表情。他打起精神站起來,頭往後一仰,邁著堅定的步子,從太太們面前走進小客廳。他高興地快步走到皮埃爾面前。公爵的臉色十分得意,以致皮埃爾一看見他,就惶恐地站起來。 “感謝上帝!”華西里公爵說,“太太全告訴我了!”他一手摟住皮埃爾,一手摟住女兒,“我的孩子海倫!我非常非常高興。”華西里公爵的聲音發抖,“我一向敬愛你的父親……她會成為你的好妻子的……上帝保佑你們!……” 華西里公爵擁抱女兒,然後又擁抱皮埃爾,用他那老年人的嘴吻皮埃爾。眼淚沾濕了他的雙頰。 “公爵夫人,到這兒來。”華西里公爵叫道。 公爵夫人走進來,她也哭了。那位上了年紀的太太也用手帕擦著眼淚。她們吻皮埃爾,皮埃爾反复吻美麗的海倫的手。過了一會兒,又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這事只好這樣,非這樣不可,”皮埃爾想,“因此不必問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也好,因為事情定下來了,用不著再像原來那樣舉棋不定。”皮埃爾默默地握住未婚妻的手,望著她那起伏不停的美麗胸脯。 “海倫!”皮埃爾大聲叫道,沒再說下去。 “在這種場合應該說些什麼特別的話?”皮埃爾想,但怎麼也想不出究竟應該說什麼。他瞧了瞧海倫的臉。海倫向他挨緊了一點。她臉上泛出一片紅暈。 “啊,把這個拿掉……拿掉……”海倫指指他的眼鏡。 皮埃爾摘下眼鏡。他的眼睛不僅現出一般人剛摘去眼鏡時的怪相,而且帶著驚疑的神色。他想彎下腰去吻海倫的手;但海倫敏捷而粗魯地一仰頭,讓他的嘴唇貼住自己的嘴唇。海倫臉上那種慌張難看的樣子使皮埃爾大為吃驚。 “現在為時已晚,一切都完了;但我是愛她的。”皮埃爾想。 “我愛你!”皮埃爾想起在這種場合應該說的話,就說,但說得乾巴巴,連他自己都覺得害臊。 一個半月後,皮埃爾結了婚,住進彼得堡裝修一新的別祖霍夫伯爵大邸宅里,並且像大家所說的那樣,成了個娶上嬌妻又得到百萬家產的幸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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