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42章 第十七章

安德烈公爵騎馬站在砲壘上,望著那尊剛剛射擊過的古砲冒出的硝煙。他的目光掃過遼闊的原野。他只看見木然不動的法軍活動起來,他們左邊果然也有個炮壘。炮壘上的硝煙還沒有散開。有兩個法國人,大概是副官,騎馬在山上奔馳。敵軍一個小縱隊向山下移動,大概是去增援散兵線。第一團硝煙還沒消散,又出現另一團硝煙,傳來了炮聲。戰鬥開始了。安德烈公爵撥轉馬頭,馳回格崙特去找巴格拉基昂公爵。他聽見背後的砲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響。我們的砲開始還擊。山下,在早先信使們馳過的地方傳來了槍聲。 勒馬拉帶著拿破崙那封措辭嚴厲的信剛趕到繆拉那裡。繆拉十分惶恐,急於補過,立即把軍隊調到中央陣地,並包抄俄軍兩翼,企圖在天黑以前,不等皇帝駕臨,就消滅面前那支力量薄弱的部隊。

“哦,這下子開始了!打起來了!”安德烈公爵想,覺得血往心臟裡直湧,“但我的土倫在哪裡?怎樣才能達到目的?”他想。 他走過一刻鐘前還在吃粥喝酒的幾個連隊,看見處處都在同樣迅速地排隊和拿槍,人人臉上洋溢著他所感到的興奮情緒。 “戰鬥開始了!您瞧!又可怕又有趣!”每個士兵和軍官的臉上都這樣表示。 他還沒到達構築工事的地方,就在秋天蒼茫的暮色中看見幾個人騎馬跑來。領頭的一個身披氈斗篷,頭戴羔皮帽,騎一匹白馬。這是巴格拉基昂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下來等他。巴格拉基昂公爵勒住馬,認出是安德烈公爵,向他點點頭。安德烈公爵把看到的情況告訴他,他一面聽,一面仍舊望著前方。 “戰鬥開始了!你瞧!”這種神情甚至表現在巴格拉基昂公爵剛毅的褐色臉上,表現在他那半開半閉、彷彿沒有睡醒的渾濁眼睛裡。安德烈公爵焦慮而又好奇地凝視著他那木然不動的臉,想知道他這時是不是在思想,有沒有感覺,他在想些什麼,有些什麼感覺,“在這個毫無表情的面孔裡面究竟有沒有東西?”安德烈公爵瞧著他,暗自問。巴格拉基昂公爵低下頭,表示同意安德烈公爵的話,嘴裡說:“很好!”而臉上的神情彷彿表示,所有發生的事和向他報告的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安德烈公爵騎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話還是說得很快。巴格拉基昂公爵帶著東方口音,話說得特別慢,彷彿表示不用著急。不過,他還是催動坐騎,向土申的砲壘跑去。安德烈公爵和侍從跟在後面。跟在巴格拉基昂公爵後面的還有:侍從武官,公爵的私人副官熱爾科夫,傳令官,騎短尾駿馬的值日校官,出於好奇心要求上戰場的軍法官。軍法官是個臉圓圓的胖子,帶著天真的快樂微笑環顧四周。他身穿粗呢外套,搖搖晃晃地騎著輜重隊的馬,夾在驃騎兵、哥薩克和副官們中間,顯得怪模怪樣。

“他要來看看打仗,”熱爾科夫指指軍法官,對安德烈說,“可是胸口已在作痛。” “哦,您別說了!”軍法官帶著天真而又調皮的開朗微笑說,彷彿被熱爾科夫嘲笑感到榮幸,故意裝得傻頭傻腦。 “真好玩,公爵先生。”值日官說。他記得法語公爵有一個專門用語,但他記不清楚了。 這時,他們來到土申的砲壘附近,正好有一顆砲彈在他們前面落地。 “落下個什麼來啦?”軍法官天真地笑著問。 “法國薄餅,”熱爾科夫說。 “他們用這東西打人,是嗎?”軍法官問,“真可怕!” 他樂得心花怒放。他的話音剛落,突然又響起一個可怕的嘯聲,砰的一聲落到一件軟東西上——軍法官右後方一個哥薩克連人帶馬摔倒在地上。熱爾科夫和值日官伏在馬鞍上,撥轉馬頭跑了。軍法官在哥薩克前面停下來,好奇地仔細打量著他。哥薩克死了,那匹馬還在掙扎。

巴格拉基昂公爵瞇起眼睛,回頭看了一下,看見發生混亂的原因,又平靜地轉過身去,彷彿說:“小事一樁,也值得大驚小怪!”他以好騎手的灑脫姿勢勒住馬,身子略向前俯,把掛住斗篷的佩劍解開。這是一把老式長劍,和現在軍官佩帶的不同。安德烈公爵想起蘇沃洛夫在意大利贈劍給巴格拉基昂的傳說,心裡感到特別親切。他們來到安德烈公爵剛才觀察戰場形勢的砲兵連。 “這是誰的連隊?”巴格拉基昂公爵問站在彈藥箱旁的砲兵。 他問“這是誰的連隊”,其實他要問的是:“你們在這裡怕不怕?”那砲兵明白了他的意思。 “土申大尉的,大人。”紅頭髮雀斑臉的砲兵立正,快樂地說。 “噢,噢!”巴格拉基昂一邊說,一邊想著心事。他走過一排前車,向邊上一尊炮走去。

他剛走過去,那尊炮就發出一聲巨響,震得他和他的隨從耳朵發聾,硝煙一下子籠罩住大砲,從硝煙裡可以看見砲手們扶住炮,急急地把它推回原位。身高肩寬的一砲手拿著炮刷,寬寬地叉開兩腿,跳到輪子旁。二砲手雙手哆嗦,把砲彈裝進砲口。矮小而略顯佝僂的軍官土申在砲尾上絆了一下,向前跑去,沒注意將軍來到,只管用小手遮著眼睛向前眺望。 “再高兩分就行了,”土申尖著嗓子叫喊,竭力想擺出雄赳赳的樣子,但那模樣同他的個子不相稱,“二砲手,”他命令道,“狠狠地打,梅德維杰夫!” 巴格拉基昂把他叫過來。土申怯生生地把三個手指舉到帽邊,不像在行軍禮,倒像牧師在祝福,走到將軍面前。雖然土申的幾尊炮受命射擊谷地,他卻用燒夷彈轟擊前方看得見的申格拉本村,因為大批法軍正在村莊前推進。

誰也沒命令土申向哪裡射擊和用什麼射擊。他同他器重的司務長扎哈爾謙科商量後,斷定最好把村莊夷為平地。 “好!”巴格拉基昂聽了連長的報告說,環視著他面前的戰場,彷彿在思考什麼。法軍右翼最逼近我們的陣地。在基輔團駐紮的高地下方,在小河流過的窪地里傳來驚心動魄的步槍對射聲。更右一點,在龍騎兵後面,隨從軍官指給巴格拉基昂公爵看一個正在包抄我們右翼的法軍縱隊。左邊的地平線被近處一片樹林遮沒。巴格拉基昂公爵命令從中央抽調兩營兵力去增援右翼。隨從軍官大膽對公爵說,若調開這兩個營,那幾尊炮就失去了掩護。巴格拉基昂公爵向隨從軍官轉過身來,默默地用暗淡的目光向他瞧瞧。安德烈公爵覺得隨從軍官的意見是對的,確實無可指責。但這時一個副官從據守谷地的團長那裡騎馬跑來,說大量法軍從山下湧來,我們的團潰不成軍,正向基輔擲彈兵那里後撤。巴格拉基昂公爵低下頭,表示同意和讚許。他騎馬一步步向右方走去,派副官傳令龍騎兵向法軍進攻。但被派去的副官過半小時回來說,龍騎兵團長已經撤退到山谷後面,因為炮火向他猛轟,他徒然犧牲人員,因此下令狙擊兵進入樹林。

“好!”巴格拉基昂說。 他離開砲壘的時候,左邊樹林裡也響起了炮聲。因為左翼太遠,巴格拉基昂公爵來不及親自趕到,他就派熱爾科夫去給老將軍(他的團在布勞瑙受過庫圖佐夫的檢閱)傳達命令,要他盡快撤退到峽谷後面,因為估計右翼不可能長時間擋住敵人的進攻。關於土申和掩護他的那個營卻被忘記了。安德烈公爵留神傾聽巴格拉基昂公爵同指揮官們的談話和他所發的命令,但驚奇地發現其實並沒有什麼指導性的意見,巴格拉基昂公爵只是裝模作樣,彷彿這一切不論由於必然、偶然或長官們的意志,雖然不是出於他的命令,但是符合他的心意。安德烈公爵發現,憑著巴格拉基昂公爵的巧妙手腕,儘管這些情況出於偶然,同這位長官的意志無關,但他的親臨戰場,作用還是很大。指揮官們神色慌張地來到巴格拉基昂公爵面前,但此刻都定了心,士兵和軍官愉快地向他致敬,在他面前變得更活躍了,並且炫耀自己的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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