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77章 第一章

安德烈公爵同娜塔莎訂婚後,皮埃爾突然覺得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生活了。儘管他堅信恩師向他啟示的真理,儘管他開頭曾熱衷於修心養性,在安德烈公爵同娜塔莎訂婚和巴茲傑耶夫去世(這兩個消息皮埃爾幾乎是同時聽到的)後,原來那種生活對他的魅力頓時消失了。生活對他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他的住宅,他那正受一位要人寵愛的風頭十足的妻子,他同整個彼得堡上流社會的交往,以及一套徒具形式的乏味公務。皮埃爾突然感到這種生活異常無聊。他不再記日記,躲避共濟會會友,重新出入俱樂部,又縱酒狂飲,又同單身漢朋友來往。他過著如此荒唐的生活,以致海倫伯爵夫人認為非對他進行嚴厲批評不可。皮埃爾覺得她的批評不無道理,為了不影響妻子的名聲,他動身去莫斯科。

到了莫斯科,皮埃爾一走進他的巨大住宅,就看見那幾個愈益憔悴的公爵小姐和大批僕人。驅車進城時,他看見神像金光閃閃、燭光輝煌燦爛的伊維爾教堂,看見克里姆林宮前廣場上潔白無瑕的新雪、馬車夫和西夫采夫·符拉日克的棚戶,看見那些一無所求安度餘年的老頭兒,看見老太婆、莫斯科的貴夫人、莫斯科的舞會和英國俱樂部,他就覺得回到了家裡,回到了平靜的棲身之地。他在莫斯科感到安靜溫暖、舒服骯髒,就像穿上一件舊睡袍。 莫斯科上流社會,不論男女老少,都虛席以待,像歡迎久盼的貴賓那樣歡迎皮埃爾。在莫斯上流社會看來,皮埃爾是個極其善良可愛、聰明樂天而又大方的怪人,是個疏懶而熱情的老式俄國貴族。他的錢袋總是空的,因為他對誰都慷慨解囊。

捧場演出、劣等繪畫、雕塑、慈善團體、吉卜賽人、學校、募捐聚餐、縱酒狂飲、共濟會、教會、書籍,不論什麼事,不論什麼人,都不會遭到他的拒絕。要不是有兩個向他借過很多錢的朋友監護他,他早就把財產散光了。在俱樂部裡,從來沒有一次宴會和晚會少得了他。只要兩瓶馬爾果酒落肚,往沙發老位子上一躺,他就被團團圍住,許多人同他談話,爭論,嬉笑。不論哪裡有爭吵,只要他和藹地一笑,說一句得體的笑話,就會太平無事。如果沒有他參加,共濟會的聚餐就枯燥乏味,興趣索然。 在單身漢晚餐結束後,他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答應快樂的伙伴們的要求,同他們一起去什麼地方。於是年輕人就發出一片興高采烈的歡呼聲。在舞會上,要是少了一個舞伴,他就參加跳舞。年輕的太太小姐喜歡他,因為他不追求哪一個,對誰都客客氣氣,特別是晚餐以後。 “他挺可愛,但他沒有性別。”他們都這樣說他。

莫斯科有幾百個安度著餘生的退休高級宮廷侍從,皮埃爾就是其中的一個。 七年前,當他剛從國外回來時,要是有誰向他說,他無需探索,無需思考,他的道路早已確定,不論怎樣掙扎都無法改變處境,他會大吃一驚的。他無法相信這樣的話。他不是一心一意想在俄羅斯實行共和,有時也想做拿破崙,做哲學家,做策略家和征服拿破崙的人嗎?他不是認為能夠並熱烈希望改造墮落的人類,同時使自己修心養性成為完人嗎?他不是創辦了學校和醫院,解放過農奴嗎? 可是現實又怎樣呢?他是一個戴綠帽子的有錢的丈夫,退休的宮廷高級侍從,喜歡吃吃喝喝。他敞開衣服小罵政府,他是莫斯科英國俱樂部的成員,是莫斯科上流社會招人喜歡的紅人。他成了七年前他非常蔑視的退休的莫斯科高級宮廷侍從,想到這一點他好久不能甘心。

有時他安慰自己說,這種生活是暫時的,但另一種思想立刻又使他吃驚:多少人進入這種生活和這個俱樂部時齒發俱全,而退出時已齒發全落了。 得意的時候,皮埃爾覺得他跟他以前所蔑視的庸俗愚蠢、自得其樂的退休宮廷侍從完全不同,他對自己說:“我到現在還不自滿,我始終想為人類做點事。”失意的時候,他想:“也許我的同事們都像我一樣奮鬥過,在生活上探索過新路,並且像我一樣被環境、社會、本性、人類無法抗拒的自然力逼到現在這樣的境地。”他在莫斯科住了一些時候後,不再蔑視而是敬愛、同情跟自己命運相同的同事們,就像他同情自己那樣。 皮埃爾不再像以前那樣有失望、憂鬱和厭世的時刻;原先劇烈發作過的病被驅入內心,一刻也沒離開過他。 “為了什麼?何必呢?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每天好幾次困惑地問自己,不由自主地思索人生的意義。不過他憑經驗知道這些問題是得不到解答的,就連忙加以擺脫,看起書來,或者趕到俱樂部,或者到阿波隆那裡去閒聊社會新聞。

“海倫除了自己的身體,從來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她是天下最愚蠢的女人,”皮埃爾想,“大家卻把她看作絕頂聰明和優雅,拜倒在她的腳下。拿破崙在他還是一位偉人時,大家都蔑視他,但在他成為可憐的小丑後,弗朗茨皇帝竟把女兒送給他做外室。西班牙人通過天主教僧侶感謝上帝讓他們在六月十四日打敗法國人;而法國人也通過天主教僧侶感謝上帝讓他們在六月十四日打敗西班牙人。我的共濟會會友滴血宣誓,願為別人犧牲一切,卻不肯出一個盧布救濟窮人。他們鉤心鬥角,挑動阿斯特列亞派反對靈糧派,並竭力爭取一張真正的蘇格蘭地毯和一份共濟會真經——這種真經的意義連寫的人都不懂,而且誰也不需要。我們都宣揚恕罪和愛人的基督教義,並為此在莫斯科建造了許許多多教堂,可是昨天就用鞭刑處死了一名逃兵,而就是那個宣揚恕罪和愛人教義的神父讓那個士兵臨刑前吻了十字架。”皮埃爾這樣想。這種到處氾濫的虛偽,儘管他已司空見慣,但每次還是像什麼新鮮事那樣使他感到震驚。 “我了解那種虛偽和混亂,但我怎能把我所了解的一切告訴大家呢?我試著這樣做,發現他們內心也像我一樣明白,只是竭力裝作沒有看見罷了。看來只能這樣!可是我該怎麼辦?”皮埃爾想。他具有許多人特別是俄羅斯人所具有的可悲能力;看到並相信善和真是存在的,但同時對生活中的邪惡和虛偽又看得太清楚,因此無法認真地參與生活。在他看來,任何活動都和邪惡與欺騙聯繫在一起。不論他要做個怎樣的人,不論他從事什麼活動,邪惡和虛偽總是與他為敵,堵塞他的一切道路。然而他總得活下去,總得做點事情。這些無法解決的人生問題使他太痛苦,因此他一有機會就尋歡作樂,以便忘記這些問題。他出入交際場所,縱酒狂飲,收購圖畫,大興土木,而更多的是讀書。

他讀書,拿到什麼讀什麼,回到家裡,僕人還在替他脫衣服,他已拿起書來讀,讀著讀著就睡著了,而睡醒了就到客廳和俱樂部閒聊,從閒聊到喝酒找女人,然後又是閒聊、讀書和喝酒。酒越來越成為他生理上的需要和精神上的需要。儘管醫生勸告他,像他這樣肥胖的人喝酒是危險的,他還是喝得很多。只是昏昏沉沉把幾杯酒灌進大嘴裡,身體裡感到暖融融,對誰都很親切,對任何問題都稀里糊塗,滿不在乎——只有這時他才感到渾身舒服。只有兩瓶酒落肚後,他才矇矓地感覺到,以前認為錯綜複雜的生活問題並不像他所想的那麼可怕。而在他聊天時,聽人談話時,午飯後和晚飯後讀書時,總是頭腦昏昏沉沉,看到問題的麻煩。但一有了幾分酒意,他就自我安慰說:“這不要緊。我會解決的,一定會解決的,但現在沒有工夫,這事以後我會考慮的!”但這個以後永遠不會到來。

早晨,沒吃過東西,皮埃爾又覺得那些老問題很棘手,很傷腦筋。他連忙拿起一本書來讀,要是有誰來找他,他就格外高興。 有時皮埃爾想起人家說的話:在戰爭中,士兵待在砲火下的壕溝裡,他們要是閒著沒事,總是竭力找點事做做,這樣比較容易忍受危險。皮埃爾覺得,在生活中,人人都像士兵一樣在竭力逃避煩惱:有的靠虛榮心,有的靠打牌,有的靠制訂法律,有的靠女人,有的靠玩物,有的靠騎馬,有的靠政治,有的靠打獵,有的靠酗酒,有的靠公務。 “沒有什麼大人物小人物,大家都一樣;都在千方百計逃避生活的煩惱!只要逃避現實,不看到這可怕的現實就好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