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70章 第七章

傍晚,伊拉金告別了尼古拉。尼古拉發現離家很遠,就接受大叔的邀請,讓獵隊留在米海洛夫卡村大叔家過夜。 “你們要是到我家去,幹得漂亮!”大叔說,“那就再好也沒有了;再說天氣潮濕,先去歇一會兒,然後讓伯爵小姐坐馬車回去。”大叔的建議被接受了,派了一名獵人到奧特拉德諾去要馬車;尼古拉、娜塔莎和彼嘉就到大叔家去。 大大小小五個男僕跑到前門台階上來迎接少爺。幾十個女僕,老老少少,從後面台階上探頭探腦張望獵人們。娜塔莎——一個女人,一位貴族小姐——騎馬來到,引起大叔的家奴們極大的驚奇,許多人肆無忌憚地走到她面前,盯住她的眼睛,當面對她品頭論足,彷彿她不是個人,而是樣怪物,根本聽不懂他們對她的品評。

“阿林卡,你看,她側著身子騎在馬上,她騎在馬上,裙子飄來飄去……你看,她那隻小號角!” “老天爺,她還有刀呢!……” “瞧,她準是個韃靼女人!” “你怎麼不會栽下來啊?”一個最大膽的女僕直率地問娜塔莎。 大叔在草木茂盛的小木屋前下了馬,環顧了一下家人們,威嚴地喝令閒人走開,去準備接待打獵的客人。 僕人都散開了。大叔扶娜塔莎下馬,攙著她走上搖搖晃晃的木板台階。房子沒有粉刷過,牆用圓木疊成,不太乾淨,看得出主人並不太要求整潔,但也不是雜亂無章。過道屋裡散發出新鮮蘋果的香味,牆上掛著狼皮和狐狸皮。 大叔請客人穿過前室,走進擺著一張折疊桌子和幾把紅椅子的小廳,然後進入擺著一張樺木圓桌和沙發的客廳,然後走進起居室,那裡有一張破沙發,鋪著舊地毯,掛著蘇沃洛夫畫像、主人父母的畫像和主人自己穿軍服的畫像。起居室裡聞得到濃烈的煙草味和狗腥氣。

大叔請客人們在起居室裡隨便落座,自己走了出去。魯加伊背上的泥還沒擦去,走進起居室,躺到沙發上,用舌頭和牙齒清理自己的身子。起居室通走廊,走廊裡擺著一座簾子破裂的舊屏風。屏風後面有女人的笑聲和低語聲。娜塔莎、尼古拉和彼嘉脫了外套,坐到沙發上。彼嘉把頭靠在臂肘上,立刻睡著了;娜塔莎和尼古拉坐著不作聲。他們的臉發熱,肚子很餓,可情緒很好。他們相互對視了一下(既然打獵已結束,到了屋子裡,尼古拉覺得毋需在妹妹面前擺男子漢的威風),娜塔莎向哥哥眨了眨眼,兄妹兩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雖然還沒想出發笑的原因。 過了一會兒,大叔身穿背後打褶的立領短褂和藍褲,腳登小皮靴,走進來。娜塔莎在奧特拉德諾看見大叔這身打扮感到很奇怪很可笑,現在卻覺得挺合適,一點也不比穿大禮服和燕尾服差。大叔也很高興;他一點也不因兄妹倆的發笑而生氣(他根本沒想到他們是在笑他的生活方式),而且也跟他們一起無緣無故地笑起來。

“哦,年紀這樣輕的伯爵小姐……幹得漂亮……我還從來沒見過!”他說,把一支長桿煙管遞給尼古拉,自己熟練地用三個手指夾住一根截短的煙管。 “騎了整整一天馬,像男人一樣,滿不在乎!” 大叔進來後不久門又開了,從聲音判斷,是個赤腳女孩開的。隨後進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胖女人。她臉色紅潤,姿色不錯,雙層下巴,嘴唇豐滿鮮紅,雙手端著一個大托盤。她的眼神和一舉一動都顯得殷勤好客和彬彬有禮,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向客人鞠躬。儘管這位女管家胖得挺胸凸肚,頭高高昂起,走起路來卻很輕快。她走到餐桌前,放下托盤,用她那雙又白又胖的手把酒瓶、小菜和點心一樣樣擺在桌上。她做完這些事,走開去,笑瞇瞇站在門口。 “我就是這裡的管家!現在你該了解大叔了吧?”她的神態彷彿這樣對尼古拉說。怎麼會不了解呢?不僅尼古拉了解,就連娜塔莎也了解,為什麼當管家阿尼西雅進來的時候,大叔皺起眉頭,略略噘起嘴唇,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托盤端來的東西有草藥酒、果子酒、醃蘑菇、乳清黑麥餅、蜂房蜜、蜜酒、蘋果、生核桃、炒核桃和蜜核桃。然後阿尼西雅送來蜜餞和糖漬果子、火腿和剛剛油炸好的子雞。

這一切都是阿尼西雅精心收集和製作的。一切都散發著香氣,具有阿尼西雅的特殊風味。一切都顯得新鮮、清潔、白淨,洋溢著愉快的微笑。 “您嚐嚐這個,伯爵小姐。”阿尼西雅說,給娜塔莎遞這遞那。娜塔莎吃著每一樣東西,覺得這樣的乳清餅,這樣的果醬,這樣的蜜核桃,這樣的炸子雞,她這輩子從沒吃過,也沒見過。阿尼西雅出去了。尼古拉同大叔喝著櫻桃酒,談著過去和今後的獵事,談著魯加伊和伊拉金的獵狗。娜塔莎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挺直身子坐在沙發上聽他們談話。她幾次想弄醒彼嘉,叫他吃點東西,但彼嘉嘴裡喃喃作聲,沒有醒來。娜塔莎在這新鮮的環境裡感到十分快活,唯恐馬車太早來接她回家。在談話偶爾中斷時,大叔也像一般初次在家裡接待客人的人那樣,對客人們的無聲問題回答說:

“是啊,我們就是這樣過完一生……人一死,就一了百了,何必作孽呢!” 大叔說這話時神態莊重,簡直可以說很美。尼古拉不由得想起父親和鄰居講過大叔的種種好話。大叔是個全區聞名的品德高尚、大公無私的怪人。人家請他調解家庭糾紛,擔任遺囑執行人,信任地告訴他種種秘密,選他擔任法官和其他官職,但他總是堅決拒絕公職,春秋兩季騎著他那匹栗色騸馬在野外奔馳,冬天坐在家裡,夏天則在他那草木茂盛的花園裡歇息。 “大叔,您為什麼不去做官?” “做過,後來不干了。我不行,幹得漂亮——干那一行我一竅不通。那是你們幹的事,我的腦筋不行。至於打獵嘛,那可是另一回事了,幹得漂亮!餵,把門打開!”大叔叫道,“幹嗎關上門!”門在走廊底,通向狩獵室,也就是獵人的住房。這時響起一雙光腳板匆匆走路的啪噠聲,接著一隻看不見的手打開狩獵室的門。走廊里傳來巴拉來卡的聲音,聽得出是一個老手在彈。娜塔莎早就听到琴聲,此刻她走到走廊裡,想听得清楚些。

“這是我的車夫米吉卡在彈琴……我給他買了一把很好的巴拉來卡,我喜歡聽。”大叔說。大叔規定,他每次打獵回來,米吉卡都要在狩獵室裡彈巴拉來卡。大叔愛聽這種音樂。 “好聽!真的,很好聽!”尼古拉略帶輕蔑的口氣說,彷彿不好意思承認他很喜歡這音樂。 “什麼好聽?”娜塔莎發覺哥哥說話的語氣,責備地說,“不是好聽,簡直是妙極了!”她覺得大叔的蘑菇、蜂蜜和果子酒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現在她又覺得這歌聲是人間最美妙的音樂。 “再來一個,請再來一個!”巴拉來卡琴聲一停,娜塔莎就對著門叫道。米吉卡調了調琴弦,彈起芭勒娘舞曲,時而彈出一連串滑音,時而突然剎住。大叔側著頭,略帶笑容,坐著聽。那旋律重複了百把次。琴手調了幾次弦,旋律不斷響起,聽眾怎麼也聽不厭,總想一遍一遍地聽下去。阿尼西雅走進來,把她那胖大的身子靠在門框上。

“您請聽,伯爵小姐。”阿尼西雅含笑對娜塔莎說,她笑起來極像大叔,“他是我們這裡的好琴手。”阿尼西雅說。 “餵,這一段彈得不對,”大叔突然做了個有力的手勢說,“這裡是一連串顫音——幹得漂亮——一連串顫音。” “您也會彈嗎?”娜塔莎問。大叔沒有回答,只微微一笑。 “阿尼西雅,你瞧瞧,吉他的弦好嗎?好久沒碰了,幹得漂亮!丟了。” 阿尼西雅立刻邁著輕快的步子去執行主人的吩咐,把吉他拿來。大叔對誰也沒看一眼,吹去琴上的灰塵,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了敲琴面,調了調琴弦,在扶手椅上坐坐好。他拉開左肘,握住琴頸稍高的地方,擺出表演的姿勢,向阿尼西雅擠擠眼,不彈芭勒娘舞曲,而彈出一個清脆響亮的和音,接著就用極慢的節奏鎮定而果斷地彈起名曲《大街上》來。這支曲子的旋律,伴著阿尼西雅全身煥發出來的莊重的歡樂,在尼古拉和娜塔莎心坎裡蕩漾開來。阿尼西雅臉都紅了,用頭巾遮著臉,笑著走出去。大叔繼續乾淨利落、熱烈有力地彈著琴,同時多情地望著阿尼西雅剛才站著的地方。從他單邊的灰白鬍子下露出一絲笑意,特別當曲子彈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熱烈,有時戛然中止的時候,他笑得更歡了。

“太妙啦,太妙啦,大叔!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大叔一彈完,娜塔莎就叫起來。她跳起來,摟住大叔,吻了吻他。 “尼古拉,尼古拉!”她一邊喊,一邊回頭望望哥哥,彷彿在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尼古拉也很喜歡聽大叔彈琴。大叔把這支曲子又彈了一遍。阿尼西雅笑盈盈的臉又出現在門口,她後面還有幾個人的臉。 大叔彈到這裡,手指靈活地壓住琴弦,讓曲子戛然中止,聳了聳肩膀。 “啊,啊,好人兒,大叔!”娜塔莎懇求道,彷彿她的生命全在於此。大叔站起來,彷彿他身上有兩個人:一個一本正經地笑著那個快樂的人,而那個快樂的人則天真而認真地準備起舞。 “餵,侄女兒!”大叔右手中止和音,然後向娜塔莎揮了揮。 娜塔莎拉下身上的披巾。跑到大叔面前,雙手叉腰,聳聳肩站住。

這位由法籍家庭女教師培養出來的伯爵小姐,是在何時何地吸收了法國披巾舞所缺乏的俄國風味和俄國氣派的?而這正是大叔期待于娜塔莎的那種學不來教不會的俄羅斯風味和氣派。娜塔莎剛一站穩,就得意揚揚,自命不凡,調皮而快樂地微微一笑。這時尼古拉和所有在場的人最初擔心她跳得不好的憂慮頓時消失殆盡,大家都興致勃勃地欣賞著她。 娜塔莎跳舞的動作非常準確,絲毫不差,逗得阿尼西雅邊遞給她一條跳舞用的手巾,邊笑得流出眼淚。她一直望著這位苗條、文雅、穿著綢緞絲絨衣裳、頗有教養的伯爵小姐,覺得她完全成了另一個人,欽佩她竟能領會她阿尼西雅、她的父母和姑媽、以及凡是俄國人身上所具有的俄羅斯風味。 “哦,伯爵小姐,幹得漂亮!”大叔跳完舞,快樂地笑著說,“哦,我的好侄女!一定得給你找個好丈夫,幹得漂亮!”

“已經找到了。”尼古拉笑著說。 “噢?”大叔用疑問的眼光瞧著娜塔莎,驚奇地說。娜塔莎得意揚揚地含笑點點頭。 “還是個好樣的!”娜塔莎說。但她剛說了這話,心裡就又浮起一串新的思想和情緒。 “尼古拉說:'已經找到了。'他的笑容是什麼意思?他對這件事高興還是不高興?他似乎認為我的安德烈不贊成我們這樣做,安德烈不會理解我們的歡樂。不,他什麼都能理解。眼下他在哪裡?”娜塔莎想,她的臉頓時變得嚴肅了。但這只持續了一秒鐘。 “別想,別去想他。”娜塔莎自言自語,笑瞇瞇地又坐到大叔旁邊,要求他再彈一支曲子。 大叔又彈了一支歌曲和一支華爾茲舞曲,然後停了停,清了清喉嚨,唱起他心愛的獵歌來: 大叔唱歌像老百姓一樣,天真地認為一支歌的意義全在於詞,有了詞就有曲,離開詞的曲是沒有的,曲子只是為了表達音節。因此,大叔的曲子就像鳥兒唱歌一樣,非常自然動聽。娜塔莎聽大叔唱歌聽得入迷。她決定不再學豎琴,而只彈吉他。她向大叔要了吉他,立刻就摸到這支歌的和弦。 九點多鐘,一輛敞篷馬車、一輛輕便馬車和三個騎馬的僕人來接娜塔莎和彼嘉。來人說,伯爵和伯爵夫人不知他們在哪裡,非常焦急。彼嘉睡得像死人一樣被抬到敞篷馬車裡,娜塔莎和尼古拉坐上輕便馬車。大叔把娜塔莎裹得嚴嚴實實,格外親切地同她話別。他徒步送他們到橋邊。橋上難以通行,得涉過淺灘繞過去,他就吩咐獵人們打著馬燈領路。 “再見了,親愛的侄女!”大叔叫道,聲音已不是娜塔莎原來熟識的聲音,而是唱《黃昏落新雪》的聲音。 他們經過的村莊亮起點點燈火,散發出好聞的煙味。 “大叔這人真有意思!”當他們來到大路上時,娜塔莎說。 “可不是!”尼古拉說,“你不冷嗎?” “不,我很好,很好。我真高興!”娜塔莎簡直有點困惑地說。他們沉默了很久。 夜又黑又潮。馬匹看不見,只聽得它們在泥地裡啪噠啪噠地跑著。 這顆天真善感的心,如飢似渴地捕捉和吸收著生活中的各種印象,此刻有什麼感受呢?她心裡裝得下這麼多印象嗎?不過她很幸福。快到家的時候,她突然哼起來:“黃昏落新雪。”她一路上捕捉著的旋律終於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尼古拉問。 “尼古拉,你在想什麼?”娜塔莎問。他們喜歡這樣相互詢問。 “我嗎?”尼古拉回想著說,“告訴你,我剛才想,魯加伊那條紅毛狗很像大叔,如果它是人的話,它準會把大叔留在身邊,即使不是為了他的騎馬本領,也會因他的好脾氣把他留下。大叔這人真好!你說是嗎?那麼你在想什麼?” “我嗎?等一下,等一下。對了,我起初想,我們是在乘馬車回家,其實天這麼黑,誰知道我們在往哪兒跑,也許我們會突然發現我們不是跑到奧特拉德諾,而是到了一個仙境。後來我想……不,就是這些了。” “我知道你準是在想他。”尼古拉笑著說,娜塔莎從聲音上聽出他在笑。 “沒有!”娜塔莎回答,其實她真的在想安德烈公爵,想他一定會喜歡大叔的,“我還在想,一路上都在想:阿尼西雅做得真好,真漂亮……”娜塔莎說。接著尼古拉聽見她那清脆的無緣無故的幸福笑聲。 “說實在的,”娜塔莎突然說,“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幸福這樣平靜了。” “盡是想入非非,胡說八道!”尼古拉說,心裡卻在想:“我的娜塔莎真是可愛!我再沒有像她這樣好的朋友了,今後也不會有。她為什麼要出嫁?我真希望一直同她一起坐車遊玩呢!” “啊,尼古拉這人真可愛!”娜塔莎想。 “哦,客廳裡還亮著燈呢!”娜塔莎說,指著黑暗潮濕、像天鵝絨一般的夜色中家裡燈火通明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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