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64章 第一章

《聖經》故事說,閒逸是人類始祖墮落前享福的標準。墮落後,人身上仍有好逸惡勞的習性,人類一直受到詛咒,那倒不是因為我們要汗流滿面去獲得食物,而是因為根據我們的道德準則,我們不能遊手好閒而心安理得。我們內心有個聲音說:好逸惡勞就是犯罪。如果人遊手好閒而又覺得自己有益和盡責,那他就獲得了一種原始的幸福。一大批人享受著由職務規定而無可非議的閒逸,那就是軍隊。這種閒逸現在是、今後也將是擔任軍職的主要吸引力。 尼古拉在一八〇七年後繼續在保羅格勒團服役,並接替傑尼索夫擔任騎兵連長,他就充分享受著這種幸福。 尼古拉變成一個舉止粗野而心地善良的小伙子。莫斯科的朋友會覺得他不夠文雅,但他受到同僚、下屬和上級的尊敬,自己對這樣的生活也心滿意足。今年,一八〇九年,他經常收到母親來信訴苦,說家境每況愈下,現在他該回家來照顧年老的雙親了。

尼古拉讀著這些信,心裡害怕,唯恐他們要把他從遠離生活瑣事的安樂鄉里拉出來。他覺得早晚要回到生活的漩渦裡,整頓家業,同管家算賬、吵架,對付陰謀,處理關係,應酬交際,確定同宋尼雅的愛情關係和實行對她的許諾。這些事都非常複雜,很難處理。他回信給母親總是冷冰冰的一套“親愛的媽媽”,結尾是“您的孝順的兒子”,卻不提他什麼時候回家。一八一〇年他接到家信,知道娜塔莎已跟安德烈訂婚,婚禮將在一年後舉行,因為老公爵不同意他們更早結婚。這封信使尼古拉感到傷心和氣憤。第一,他捨不得失去娜塔莎,因為在家裡他最喜歡娜塔莎;第二,他以驃騎兵的脾氣感到遺憾,因為當時他不在場,要不然他會向安德烈表示,同他結親根本不是什麼高攀,他要是真的愛娜塔莎,那就無需徵得生性乖僻的父親的同意。尼古拉遲疑了一下,要不要請假在娜塔莎婚前去看看她,但想到不久就要舉行軍事演習,又想到宋尼雅的問題和家裡的混亂,他又把歸期推遲了。但當年春天,他收到母親背著伯爵寫的一封信,決定回家一次。母親在信裡說,如果尼古拉不回家,不來管理家產,全部莊園都將被拍賣,大家只好去要飯了。伯爵太軟弱,太厚道,太信任管家,經常受騙,因此景況越來越糟。 “看在上帝分上,我求求你,要是你不願使我和全家遭殃,就立刻回來。”伯爵夫人寫道。

這封信感動了尼古拉。他憑常情考慮,覺得應該回家。 現在非回去不可,即使不退伍,也得請假。為什麼非回去不可,他不知道;他午飯後小睡了一會兒,吩咐把他那匹好久未騎的刁悍的灰馬“戰神”備好鞍。等到回來,灰馬汗水淋漓,他對拉夫魯施卡(傑尼索夫留給他的勤務兵)和傍晚回來的同僚說,他要請假回家。儘管他很難想像他走以前司令部會因上次演習而提升他任騎兵大尉或授與安娜勳章(這事他特別關心),儘管他也很難想像他走以前不把三匹黑鬃黃馬賣給波蘭的高魯霍夫斯基伯爵(他已跟他講過價錢,答應以兩千盧布賣給他),還有,他也很難想像沒有他參加的驃騎兵為波蘭普莎茲傑茨卡小姐舉行的舞會能獲得成功(那舞會是存心同槍騎兵為波蘭保爾若卓夫斯卡小姐舉行的舞會一比高下),儘管如此,他知道他必須離開這快樂美好的天地,到那混亂多事的地方去。一星期後,他請準了假。他的驃騎兵同僚,不限於本團的,還有旅裡的,每人出十五盧布份金為尼古拉餞行。請來兩個樂隊奏樂,兩個合唱團唱歌。尼古拉同巴索夫少校跳了俄羅斯頓足舞。酒意十足的軍官們把尼古拉又是搖,又是抱,又是拋。三連的士兵又拿他搖了一次,嘴裡喊著“烏拉”,大家這才把尼古拉放上雪橇,一直把他送到第一個驛站。

在旅途的前半程,就是從克列緬楚格到基輔,尼古拉想的照例還是連里的事;但走了一半路程後,他就忘記了那三匹黑鬃黃馬、司務長和保爾若卓夫斯卡小姐,不安地自問,到了奧特拉德諾,他將碰上怎樣的局面。他離家越近就越想家,彷彿人的情緒也服從引力和距離成反比的定律。到了最後一站,離奧特拉德諾已不遠,他給了車夫三盧布酒錢,便像孩子一般,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家門前的台階。 在重逢的狂歡之後,尼古拉發覺實際情況和他的估計有出入(早知一切如舊,何必急著趕回來!)因而有點失望,不久他又適應了熟識的家庭環境。父母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老了一點。他們有些煩躁和不睦,那是以前所沒有的。尼古拉很快知道,這都是由於家境不好。宋尼雅快滿二十歲了。她沒有長得更美,更迷人,但就這樣也夠可愛了。尼古拉回來以後,她全身洋溢著幸福和愛情。這個姑娘忠貞不渝的愛情使尼古拉高興。彼嘉和娜塔莎尤其使尼古拉驚訝。彼嘉已有十三歲,長得高大,漂亮,聰明和調皮,他的嗓音變了。尼古拉瞧著娜塔莎,好一陣感到驚訝,忍不住笑了。

“完全變了!”尼古拉說。 “怎麼,變醜了?” “正好相反,神氣十足。要做公爵夫人了。”尼古拉低聲對她說。 “對,對,對!”娜塔莎快樂地回答。 娜塔莎對他說了她跟安德烈公爵的戀愛經過,他怎樣來到奧特拉德諾,還給尼古拉看他最近的來信。 “那麼,你高興嗎?”娜塔莎問,“我現在很平靜,很幸福。” “我很高興,”尼古拉回答,“他是個很出色的人物。那麼,你很愛他嗎?” “怎麼對你說呢?”娜塔莎回答,“我以前愛過保里斯,愛過教師,愛過傑尼索夫,可這一次完全不一樣。我主意已定,心情平靜。我知道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現在我覺得心裡很平靜,很踏實。同以前完全不一樣……” 尼古拉向娜塔莎表示,他不贊成把婚期推遲一年,但娜塔莎猛烈地駁斥哥哥,說非這樣不可,違反他父親的意志嫁過去是不好的,她自己也願意推遲。

“你一點也不懂,一點也不懂。”娜塔莎說。尼古拉不作聲,同意了她的想法。 哥哥瞧著她,常常感到奇怪。她一點不像離開未婚夫的熱戀中的姑娘。她完全像原來那樣寧靜、大方、樂天。這使尼古拉感到驚訝,甚至使他對娜塔莎同安德烈訂婚這件事感到懷疑。他不相信娜塔莎的終身大事已成定局,尤其因為他沒看到她同安德烈公爵在一起時的情景。他總感到這門親事有點問題。 “為什麼要推遲?為什麼沒舉行訂婚禮?”尼古拉想。有一次他跟母親談到妹妹,使他感到驚奇和滿足的是,母親內心深處對這門婚事有時也有點懷疑。 “這是他寫來的,”她說,懷著做母親的對女兒未來婚姻幸福的妒意,給兒子看安德烈公爵的信,“他說,最早十二月份回來。究竟是什麼事把他耽擱了?多半是病!身體很弱。你可別告訴娜塔莎。你別以為她很高興,現在正是她做姑娘的最後日子。我知道,每次接到他的來信時她的情緒怎麼樣。不過,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圓滿解決的,”母親每次都這樣結束,“他是個出色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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