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28章 第十二章

傍晚,安德烈公爵和皮埃爾乘敞篷馬車去童山。安德烈公爵瞧瞧皮埃爾,偶爾說幾句話,表示他心情很好。 他指著田野,向皮埃爾講著他的經濟改革。 皮埃爾悶悶不樂,沒有作聲,只回答一兩個字,顯然陷入了沉思。 皮埃爾認為安德烈公爵是不幸的,他迷失方向,看不到真理,他皮埃爾應該幫助他,開導他,使他振作起來。但皮埃爾剛考慮他該怎樣開頭就預感到,安德烈公爵會用一句話,一個理由把他的道理完全駁倒。他怕開口,怕他所心愛的神聖信仰受到嘲弄。 “不,您為什麼這樣想?”皮埃爾忽然說,垂下頭,好像一頭要進攻的公牛,“您為什麼這樣想?您不應該這樣想。” “想?我想什麼呀?”安德烈公爵驚訝地問。 “想人生,想人類的使命。您那樣可不行。我原來也是這樣想的,後來我得救了。您知道是什麼救了我嗎?是共濟會。不,您別笑。共濟會不是儀式繁瑣的教派,不像我原來想的那樣。共濟會是人類永恆優點的最好體現。”於是他就向安德烈公爵解釋他所了解的共濟會。

皮埃爾說,共濟會所遵循的是不受國家和教會束縛的基督教義,是平等、友好、博愛的教義。 “只有我們神聖的會才能賦予人生以真正意義;其餘一切都是一場夢,”皮埃爾說,“您要明白,我的朋友,除了我們的會之外,一切都充滿欺騙和謊言。我同意您的說法,一個像您這樣聰明善良的人只求不妨礙別人過完一生,此外就別無他求。但您只要接受我們的基本信仰,加入我們的會,把自己交給我們,讓我們來引導您,您就會像我一樣覺得自己是那條從天國開端的無形大鍊條中的一環。”皮埃爾說。 安德烈公爵默默地望著前方,聽著皮埃爾說話。有幾次他因為馬車的轆轆聲聽不清,就請皮埃爾再說一遍。從安德烈公爵眼神的特殊光芒和他的沉默,皮埃爾看出他的話沒有白說,安德烈公爵不會打斷他,也不會嘲笑他。

他們來到一條漲水的河邊,得擺渡過去。等車馬安頓好,他們就上了渡船。 安德烈公爵雙臂憑著船欄,默默地望著在夕陽下閃爍的河水。 “那麼,您對這事有什麼想法?”皮埃爾問,“您為什麼不作聲?” “我有什麼想法嗎?我在聽你說。這一切都很好,”安德烈公爵說,“你說:'加入我們的會,我們會給你指出生活的目的、人類的使命和統治世界的法則。'可我們到底是誰?我們是人。為什麼你們什麼都知道?為什麼只有我一人看不見你們所看到的東西?你們看見地上有善與真的王國,可是我看不見。” 皮埃爾打斷了他的話。 “那麼您相信來世嗎?”他問。 “來世嗎?”安德烈公爵反問,但皮埃爾不讓他有時間回答,認為他反問就表示否定,何況他知道安德烈公爵原是個無神論者。

“您說您看不見地上有善與真的王國。我原來也看不見;要是把我們的生活看作是一切的終點,那就無法看見這個王國。在這片土地上,就是在這片土地上(皮埃爾指指田野),沒有真理,只有欺騙和罪惡;但在宇宙裡,在整個宇宙裡,卻有真理。現在我們是大地的孩子,但從永恆的角度看,我們是整個宇宙的孩子。我現在內心不是感覺到,我是這巨大和諧的整體的一部分嗎?我不是感覺到,在芸芸眾生中我只是一個環節,一個台階嗎?而上帝(也許您喜歡稱作最高權力)就在其中顯現。既然我看見,清楚地看見那從植物發展到人類的階梯,那我有什麼理由認為那看不見底的階梯只到植物為止呢?我有什麼理由認為,這階梯到我這裡就中斷而不再向前伸展,伸向更高級的生物呢?我覺得我不會消滅,就像世界上沒有東西會消滅那樣。我過去存在,以後也將永遠存在。我覺得除了我以外,我的頭上有著神明,世界上存在著真理。”

“不錯,這是赫爾德的學說,”安德烈公爵說,“但是,親愛的朋友,這不能使我信服,使我信服的是生與死。使我信服的是,看到我所愛的一個人,一個跟我同命運的人,我在這人面前感到內疚和悔恨(安德烈公爵聲音哆嗦了,他轉過身去),突然這人吃苦受難,不再存在了……這是為什麼呀?不回答是不行的!可我相信這人是存在的……我信服的就是這一點。”安德烈公爵說。 “對啊,對啊!”皮埃爾說,“我說的不就是這一點嗎!” “不,我只是說,使我相信來世的不是理論,而是現實:你同一個人在生活中攜手前進,突然那人不知去向,消失得無影無踪,你卻停留在深淵邊上,往那裡張望。我就這樣張望過……” “嗯,那又怎麼樣!您知道那裡有什麼,那裡有誰嗎?那裡就是來世。這個誰就是上帝。”

安德烈公爵沒有回答。車馬早已運到對岸,重新套好。太陽已一半落到地平線下,晚上結的冰已星星點點地出現在渡口的水窪子裡,而皮埃爾和安德烈卻依舊站在渡船上談話。這使跟班、車夫和船夫感到納悶。 “既然有上帝,有來世,也就有真理,有美德;而人類最大的幸福就是追求這些東西。我們要生活,要愛人,要信仰,”皮埃爾說,“我們不僅僅今天生活在這一小塊地面上,我們過去、未來都永遠生活在這整個宇宙中(他指指天空)。”安德烈公爵雙臂擱在渡船欄杆上,聽著皮埃爾講話,眼睛盯著藍色河水上夕陽的紅艷艷反光。皮埃爾說到這裡停住了。周圍一片寂靜。渡船早已靠岸,只有波浪嘩嘩地拍擊著船底。安德烈公爵覺得波浪的拍擊聲像在附和皮埃爾的話:“對,這話可以相信。”

安德烈公爵嘆了一口氣,用天真、溫柔而明亮的目光瞧了瞧皮埃爾興奮得發紅、但在他所尊敬的朋友面前感到畏怯的臉。 “是啊,但願如此!”安德烈公爵說,“現在我們該上岸了。”他說著走下渡船,抬頭望望皮埃爾給他指出的天空。自從奧斯特里茨戰役以來,他這是第一次看到他躺在戰場上看到過的高邈永恆的天空。於是長期沉睡在他心裡的美好感情突然甦醒了。當安德烈公爵回到原來的生活環境裡時,這種感情消失了,但他知道,儘管這種感情他不會加以發揚,卻已在他心里扎了根。同皮埃爾見面是安德烈公爵生活中的新紀元,從那時起他表面上雖然維持老樣子,內心卻開始了一種嶄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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