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27章 第十一章

皮埃爾興高采烈地從南方旅行歸來,實現了一個宿願:訪問兩年未見的老朋友安德烈。 皮埃爾在最後一站上打聽到,安德烈公爵不在童山而在遠處的新莊園,就去那裡找他。 保古察羅伏坐落在平原上,風景並不美,四周都是田野和部分伐過的雲杉與白樺夾雜的樹林。地主的宅院位於村莊盡頭,有大路相通,前面有個池塘,塘里灌滿水,塘邊還沒有長草,周圍是一片小樹林,樹林中間有幾棵大松樹。 地主的宅院裡有打穀場、下房、馬厩、澡房、廂房和一座尚未完工的半圓形山牆的大邸宅。房子周圍是新種的花草樹木。圍牆和大門都是新修的,十分堅固。棚子裡放著兩架消防水龍和一個漆成綠色的大水桶。房子周圍的路都很直,橋也很堅固,兩邊還有欄杆。這里處處給人一種整齊清潔、有條不紊的印象。皮埃爾遇見幾個僕人,問他們公爵住在哪裡,他們指指池塘旁一座新蓋的偏屋。安德烈公爵的老家人安東扶皮埃爾下了車,說公爵在家,然後領他走進清潔的前室。

皮埃爾上次在彼得堡看見安德烈生活過得十分闊綽,現在卻住著這樣一所整潔樸素的小房子,感到很驚訝。他匆匆走進散發著松木香味的沒有粉刷過的小廳,想再往前走,可是安東踮著腳尖跑在前頭,敲了敲門。 “什麼事?”門里傳出來不快的尖嗓子。 “有客人。”安東回答。 “請他等一下。”接著傳來移動椅子的聲音。皮埃爾快步走到門口,同從裡面出來的安德烈撞個滿懷。安德烈眉頭緊皺,樣子老了好多。皮埃爾擁抱安德烈,托起眼鏡,吻了吻朋友的臉頰,逼近瞧著他。 “哦,真沒想到,見到您太高興了!”安德烈公爵說。皮埃爾沒有吭聲,他驚奇地盯著朋友的臉。安德烈公爵身上發生的變化使他吃驚。安德烈公爵的話很親熱,嘴唇和臉上也浮著微笑,但眼神卻呆滯無光,雖然他也想使自己的眼神露出歡樂的光芒。使皮埃爾感到驚訝和陌生的不是朋友的消瘦、蒼白和老氣,而是他那呆滯的眼神和額上的皺紋。

就像一般老友久別重逢那樣,他們的談話好久不能集中在一個話題上;他們三言兩語交換對一些事的看法,而這些事是需要細談的。談話終於漸漸集中在開頭涉及的問題上:過去的生活,未來的計劃,皮埃爾的旅行和事業,戰爭,等等。皮埃爾在安德烈公爵眼睛里察覺的凝滯和消沉的神色,如今更鮮明地表現在他聽皮埃爾說話時的微笑裡,尤其在皮埃爾興致勃勃地談到往事和未來的時候,彷彿安德烈公爵想參加而未能參加皮埃爾所談的事。皮埃爾發覺,在安德烈公爵面前談論快樂、理想、對幸福和善的希望是不合適的。他羞於說出自己新接受的共濟會思想。這種思想通過他最近一次旅行變得格外強烈和鮮明。他竭力自製,唯恐顯得幼稚,但同時又忍不住想趕快讓朋友看到,他皮埃爾現在跟在彼得堡時已截然不同,大大變好了。

“我無法告訴您,我在這段時期裡有多少體會。我連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 “是啊,從那時起我們有了很多很多變化。”安德烈公爵說。 “嗯,那麼您呢?”皮埃爾問,“您有什麼計劃?” “計劃?”安德烈公爵帶著嘲弄的神情把皮埃爾的問題重說了一遍,“我的計劃嗎?”他重複說,彷彿聽到這個詞感到驚奇,“你瞧,我在蓋房子,打算明年全部搬到這兒來……” 皮埃爾默默地凝視著安德烈見老的臉。 “不,我是問……”皮埃爾剛要說話,就被安德烈公爵打斷了: “哼,我的事有什麼可說的……還是講講……講講你的旅行,講講你在你的莊園裡做了些什麼吧。” 皮埃爾就講起他在自己莊園裡所做的事來,但竭力迴避他的改革活動。安德烈公爵幾次提示皮埃爾該說些什麼,彷彿他早就知道皮埃爾要說的事,他聽著不僅不感興趣,而且為皮埃爾所講的事害臊。

皮埃爾同朋友在一起感到局促不安,甚至難受。他不作聲了。 “不瞞你說,老朋友,”安德烈公爵說,同客人一起顯然也覺得拘束和難受,“我只是臨時來這裡住住,我只是來看看。今天我就要回妹妹那兒去。我要把你介紹給她。你大概認識她吧,”安德烈公爵說,顯然在應付一個如今跟他毫無共同之處的客人,“我們吃過飯去。現在你要不要參觀一下我的莊園?”他們走了出去,一直散步到吃飯。他們好像兩個泛泛之交,隨便談著政治新聞和共同的熟人。安德烈公爵只有在談到他的新莊園和建築時才有點生氣和興致,但當他們站在腳手架上,安德烈公爵向皮埃爾談到未來房子的佈局時,談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不過這沒什麼意思,我們吃飯去吧。” 吃飯時,話題轉到皮埃爾的婚姻問題上。

“我聽到這事大吃一驚。”安德烈公爵說。 皮埃爾臉紅了,就像每次人家提到這事時那樣。他連忙說: “我以後會把全部經過講給您聽。但不瞞您說,這一切都結束了,永遠結束了。” “永遠嗎?”安德烈公爵說,“天下可沒有永遠的事。” “那麼您知道這事是怎樣結束的嗎?決鬥的事聽說了嗎?” “聽說了,這樣的事你都乾了。” “不過。我要感謝上帝,我沒把那人打死。”皮埃爾說。 “那是為什麼?”安德烈公爵說,“打死一條惡狗可是件好事啊。” “不,殺人是不好的,不對的……” “為什麼不對呢?”安德烈公爵重複說,“什麼對,什麼不對,人是無法判斷的。人總是弄不清楚,永遠弄不清楚,尤其在是非問題上。”

“凡是對別人有害的事都是錯的。”皮埃爾說,高興地發覺自從他來到這里以後,安德烈公爵第一次興奮起來,開始想說話,說出他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誰告訴過你,什麼事是對別人有害的?”安德烈公爵問。 “有害?有害?”皮埃爾說,“我們全都知道,什麼事對自己有害。” “是的,我們知道,但我不能把對自己有害的事加在別人身上,”安德烈公爵越說越興奮,顯然想把自己的新觀點告訴皮埃爾,他用法語說下去,“我知道人生有兩大真正的不幸:悔恨和疾病。沒有這兩種不幸就是幸福。為自己生活,避免這兩種不幸,這就是我現在的全部人生哲學。” “那麼,愛別人和自我犧牲呢?”皮埃爾說,“不,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活著光是不害人,不悔恨,那是不夠的。我以前就是這樣生活的,我活著為了自己,結果反而毀了自己的生活。現在我才為別人而生活,至少努力為別人而生活(由于謙遜,皮埃爾糾正了自己的話);現在我才懂得生活的全部幸福。不,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您說這話也未必出於真心。”

安德烈公爵默默地瞧著皮埃爾,臉上帶著幾分嘲弄的微笑。 “過一會你就會看見我的妹妹瑪麗雅公爵小姐了。您會同她合得來的。”安德烈公爵說,“也許對你自己來說你是對的,”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但每個人都在按自己的意願生活:你以前為自己活著,你說你幾乎毀了你的生活,直到你開始為別人生活,你才懂得了幸福。可我的經歷正好相反。我以前為榮譽而活(什麼是榮譽?榮譽就是愛別人,就是願意為他們做些什麼,願意得到他們的稱讚)。我以前就這樣為別人而生活,結果不是幾乎而是完全毀了自己的生活。直到我只為自己生活,我心裡才覺得平靜。” “怎麼能只為自己一人而生活呢?”皮埃爾激動地問,“那麼,兒子呢,妹妹呢,父親呢?”

“哦,他們這些人等於是我,不是別人,”安德烈公爵說,“而別人,也就是你同瑪麗雅公爵小姐所說的朋友,他們是各種錯誤和禍害的主要淵源。所謂朋友,就是你要對他們做好事的基輔農奴。” 安德烈公爵用嘲弄和挑逗的目光瞧了瞧皮埃爾。他顯然在向皮埃爾挑戰。 “您在開玩笑,”皮埃爾越來越興奮地說,“我想做點好事——雖然做得很少很差,但我想做,而且多少做了一點——這有什麼錯誤和罪過呢?不幸的人們,我們的農奴,同我們一樣是人,但他們從小到大直到死,除了知道神像和無意義的禱告之外,對上帝和真理一無所知。要是有人引導他們相信來生、報應、獎賞和歸宿,那又有什麼罪過呢?要是有人害病瀕臨死亡而得不到救援——其實在物質上援助他們是輕而易舉的——我給他們醫生,讓他們住院,我收養老人,這又有什麼錯誤和罪過呢?要是農夫、農婦帶著孩子白天黑夜不停地干活,我讓他們有時間休息,這難道不是切切實實的好事嗎?……”皮埃爾急促而口齒不清地說,“我做了這些事,雖然做得不好,做得不多,但多少做了一點。我認為這樣做是好的,您不僅不能動搖我的信心,而且我深信您內心並不真正這樣想。而主要的是,”皮埃爾繼續說,“我知道,確確實實知道,做好事是人生唯一的幸福。”

“哦,要是這樣提出問題,那可是另一回事了,”安德烈公爵說,“我蓋房子,闢花園,你蓋醫院。做這些事都可以消磨時光。至於什麼事對,什麼事好,還是讓那些無所不知的人去判斷吧,我們可不能判斷。你想爭論,那就來吧。”他們離開餐桌,坐到代替陽台的門前台階上。 “好,讓我們來爭論吧!”安德烈公爵說,“你說到學校,”他彎下一個手指說下去,“教育,等等,你想使他……”他指指一個摘下帽子從他們旁邊走過的農夫說,“使他擺脫畜生般的狀態,產生精神上的需要。可我認為畜生的幸福是他唯一可以獲得的幸福,而你卻要剝奪他這種幸福。我羨慕他,你卻要使他變成像我這樣的人,但又不給他我那樣的智慧、感情和財富。再有,你說要減輕他的勞動。可我認為,體力勞動對他就像腦力勞動對我們一樣重要,一樣是生存的必要條件。這問題你不能不思考。晚上我兩三點鐘睡覺,但腦子裡浮想聯翩,我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亮還睡不著,因為我在思考,我不能不思考,就像他不能不耕地,不能不割草那樣;要不然他就會上酒店或者生病。我不能忍受他那種可怕的體力勞動,幹上一星期就會死去。同樣,他要是像我這樣脫離體力勞動,他就會發胖,也會死去。第三……你還說過什麼呀?”

安德烈公爵彎起第三個手指。 “哦,對了。醫院,藥品。他中風,快要死了,你給他放血,治療,他成了殘廢,再挨上十年,拖累大家。讓他死去,這要太平得多,省事得多。別的農夫又會生出來,他們這種人多的是。你要是捨不得失去一個勞動力(我是這樣看待他的),那又當別論。可你是出於愛而去醫治他的。其實他並不需要治療。何況,說醫學能治病,那簡直是做夢……醫學能殺人,這千真萬確!”安德烈公爵憤怒地皺起眉頭說,背過身去不看皮埃爾。 安德烈公爵十分清楚地說出他的想法,顯然他對這問題已想過多次了。他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好像好久沒有說話似的。他的目光越來越有神,可他的結論卻越來越悲觀。 “哦,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皮埃爾說,“我只是不明白,一個人有了這樣的思想,怎麼還能活下去。我也有過這樣的心情,那是不久前在莫斯科和旅途之中。當時我灰心喪氣,覺得活不下去,我恨一切,首先恨我自己。當時我不吃飯,不洗臉……那您怎麼……” “為什麼不洗臉,不洗不衛生,”安德烈公爵說,“相反,應該盡量使自己的生活過得愉快些。我活在世界上,這又不是我的錯,因此我要過得好些,不妨礙任何人,過完這一生。” “那麼,您的生活目的是什麼呢?有了這樣的思想就這麼閒坐著。什麼也不干嗎?” “生活是不會讓人安寧的。我真想什麼也不干,可是,一方面承蒙這裡的貴族瞧得起我,選我當首席代表。這事好容易才被我推掉了。他們不了解我沒有能耐,沒有乾那種事所必須的好心腸和傻勁兒。再說,我要把這所房子蓋好,以便有個地方過上安寧的日子。還有那個民團。” “您為什麼不回軍隊呢?” “打過奧斯特里茨那一仗後再回去!”安德烈公爵悶悶不樂地說,“不,多謝你的美意,可我發過誓,再也不進俄國現役部隊了,永遠不進了。即使拿破崙打到這里斯摩棱斯克,威脅童山,我也不會進俄國軍隊了。嗯,這話我以前對你說過,”安德烈公爵平靜下來,繼續說,“再說民團。我父親是第三軍區總司令,我逃避現役的唯一辦法就是待在他身邊。” “那麼您是在民團裡服役囉?” “是的。”他停了一會兒。 “那您為什麼要服役呢?” “是這樣的。我父親是當代非常傑出的人物。可是他老了,他天性不能算殘酷,但太好活動。他慣於大權獨攬,這習慣叫人望而生畏。如今皇上又授予他民團總司令的大權。兩星期前,我要是晚到兩小時,他就會在尤赫諾夫把書記官活活吊死,”安德烈公爵含笑說,“我之所以要服役,是因為除了我誰也無法影響父親,我多少還能使他少干些以後會感到悔恨的事。” “哦,原來如此!” “是的,但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安德烈公爵繼續說,“我一點也不憐惜,至今也不憐惜那個偷了民團靴子的該死的書記官;我甚至很高興看到他被吊死,但我不能不替父親著想,其實也就是替我自己著想。” 安德烈公爵越說越激動。他竭力向皮埃爾說明,他從來不想對別人做好事,他的眼睛發出狂熱的光芒。 “還有,你想解放農奴,”安德烈公爵繼續說,“這很好;但這不是為你自己(哦,我想你從來沒用鞭子抽過人,也沒把人發配到西伯利亞去過吧),更不是為了農奴。要是你揍他們,抽他們,把他們發配到西伯利亞,我想他們不會因此過得更糟。到了西伯利亞,他們還是過他們的畜生般的生活,他們身上的鞭痕會長好,他們又會像原來一樣幸福。但那些精神崩潰、內心悔恨,克服悔恨而又隨心所欲地處分人因而變得冷酷的地主老爺們,他們倒是需要解脫。喏,我就是可憐他們,我若要解放農奴也是為了他們。你也許沒有看到,可我看到了,有些好人因為享有無限權力,就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殘酷,他們明明知道這一點,卻無法自製,結果就越來越苦惱,越來越苦惱。” 安德烈公爵說這話時十分激動,皮埃爾不由得想到,安德烈這些思想是從他父親那裡繼承來的。皮埃爾沒有搭理他。 “你瞧,我珍惜的是什麼:人類的尊嚴,良心的平靜,心靈的純潔,而不是他們的脊樑和腦門。他們不論怎樣挨打,怎樣被剃陰陽頭,還是那樣的脊梁,那樣的腦門。” “不,一千個不!我永遠不能同意您的意見。”皮埃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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