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25章 第九章

比利平現在以外交官的身份待在總司令部。他寫信雖用法文,還帶著法國式的俏皮話和風格,但描寫整個戰役,卻用了純粹俄國式的勇於自責和自嘲的語氣。比利平說,從事外交工作的清規戒律使他很苦惱,幸虧他有安德烈公爵這樣可靠的朋友通信,傾吐由目睹軍中情景而產生的積憤。這信還是在埃勞戰役以前寫的,如今已是明日黃花。 “自從我們在奧斯特里茨獲得輝煌的勝利以來,不瞞您說,親愛的公爵,我一直沒有離開過總司令部。我確實對戰爭發生了興趣,並對我的職務感到很滿意;我在這三個月裡的見聞,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讓我從頭說起。您所知道的人類公敵向普魯士人發動進攻。普魯士人是我們的忠實盟友,他們在三年裡只對我們耍了三次花招。我們保護他們。不料人類公敵根本不理我們的甜言蜜語,蠻不講理地向普魯士人猛攻,不讓他們檢閱完畢,就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他自己則住進波茨坦宮。”

“普魯士國王寫信給拿破崙說:'我很願意以陛下最滿意的方式在我的王宮接待陛下。我已在條件許可範圍內作好一切安排。哦,但願我能達到目的!'普魯士將軍們在法國人面前大獻殷勤,法國人一提出條件,他們就放下武器。格羅高城防司令手下有一萬士兵,他請示普魯士國王他應該怎麼辦。這一切都千真萬確。總而言之,我們原希望只用我們的軍事姿態嚇唬嚇唬他們,結果真的被捲入戰爭,而且是在我們的國境裡,主要是為了普魯士國王並同他一起作戰。我們萬事俱備,只缺一件小東西,就是總司令。大家認為,要不是總司令太年輕,奧斯特里茨的勝利會更輝煌,因此就從八十歲老將軍中物色,最後從普羅卓羅夫斯基和卡明斯基兩人中挑選了後者。卡明斯基將軍仿效蘇沃洛夫乘敞篷馬車來到我們那裡,大家向他高聲吹呼,隆重接待。”

“四日,第一個專差從彼得堡來到。箱子被送到(庫圖佐夫)元帥辦公室裡,因為元帥事必躬親。我被叫去幫助檢信,把寫給我們的信都檢出來。元師派給我們這個差使,自己在一旁瞧著,看有沒有寫給他的信。我們找了半天,一封也沒有找到。元帥等得不耐煩,親自來檢信,發現了皇上給T伯爵、B公爵等人的信。他大發雷霆,忘乎所以,拿起皇帝給別人的信一一拆開來看……'哼,他們這樣對待我。他們不信任我!哼,命令監視我,好,去你們的!'於是他就下了那道給別尼生伯爵的著名命令。” “'我負傷了,不能騎馬,因此不能指揮軍隊。您吃了敗仗,把您的殘部帶到普爾土斯克,他們沒有掩護,沒有木柴,沒有糧草,因此必須設法補救。既然您昨天已報告布克斯赫弗登伯爵一下要退到我國邊境,那麼今天您就執行吧。'”

“他寫給皇上的信說:臣因長期戎馬生活得了鞍傷,完全無法騎馬,亦無力指揮如此龐大的軍隊,因此將指揮權移交給資歷比我深的將軍布克斯赫弗登伯爵,並把全體參謀部和所屬一切移交給他,並向他忠告,假如糧食缺乏,就向普魯士境內撤退,目前糧食只夠一天食用,又據奧斯吉爾曼師長和謝德莫列茨基師長報告,他們的部隊已斷糧,農民的糧亦已吃光。我自己現在於奧斯特羅崙克醫院養傷。謹誠惶誠恐呈上此報告,並啟奏陛下:假如軍隊再露營十五天,到開春將無一健康士兵了。” “'請皇上恩准我這無力完成偉大而光榮的使命、使國家蒙受恥辱的老人解甲歸田吧。我將在這醫院裡鵠候聖裁,免去我這名義上是司令、實際上是書記的職務。我離開軍隊不會引起絲毫波動,因為我是個瞎子。俄國像我這樣的人何止千萬。'”

“元帥生皇上的氣,結果苦了我們大家,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是喜劇的第一幕。以後幾幕當然就更有趣。元帥一走,我們面對敵人,仗非打不可了。布克斯赫弗登憑資歷出任總司令,但別尼生將軍完全不買賬,再說他和他的軍團面對敵人,很想趁機打一仗。他就動手了。這就是普爾土斯克戰役,大家都認為這是一次偉大的勝利,可我並不這樣看。您知道,我們文官看待軍事勝負有個很壞的習慣。我們認為,在戰鬥之後撤退的一方是失敗者,因此,我們在普爾土斯克戰役中是打了敗仗。總而言之,在戰鬥之後我們撤退了,卻派專差到彼得堡報捷。別尼生將軍沒有把全軍指揮權讓給布克斯赫弗登將軍,希望彼得堡方面給他總司令的職位,以酬謝他取得的勝利。在這新舊交接的過渡時期,我們採取了一系列非常古怪而有趣的行動。我們的目的就不再是迴避或者攻擊敵軍,而是迴避憑資歷可以當我們長官的布克斯赫弗登將軍。我們為這個目的竭盡全力,甚至在遇到無法涉水而過的河流時,我們把橋燒掉以阻擋敵人,但我們的敵人目前不是拿破崙,而是布克斯赫弗登。由於我們採取只保全自己的策略,布克斯赫弗登將軍差點兒受優勢敵軍的攻擊,他本人也差點兒被俘。布克斯赫弗登追趕我們,我們就跑。他剛渡河來到我們這一邊,我們就又回到原來那一邊。我們的敵人布克斯赫弗登終於追上我們,向我們進攻。雙方進行解釋。兩位將軍都暴跳如雷,這兩個總司令差一點決鬥。不過,幸虧在這危急關頭來了專差,他把普爾土斯克的捷報帶到彼得堡,又從彼得堡給我們帶來總司令的任命,這樣,第一號敵人布克斯赫弗登終於吃了敗仗。現在我們可以考慮對付第二號敵人拿破崙了。但沒有想到這時在我們面前又出現了第三號敵人——正教軍隊,他們大聲疾呼要糧食,要牛肉,要乾糧,要乾草,要燕麥,什麼都要!結果商店空虛,道路阻塞。正教軍隊大肆搶劫,殘酷的程度連上次戰役都望塵莫及。有半數軍人成群洗劫,燒盡殺光。居民被洗劫一空,醫院人滿為患,遍地飢荒成災。暴徒甚至兩次攻擊司令部,總司令不得不調動一營士兵把他們趕走。在這樣的一次搶劫中,暴徒搶走了我的空箱子和睡袍。皇上想授權各師師長就地槍斃暴徒,但我很擔心,這樣會使一半軍隊去槍殺另一半軍隊。”

安德烈公爵起初只是隨便看看,但越看越感興趣(儘管他知道比利平的話不能全信)。他看到這裡,把信揉成一團,扔掉了。他生氣倒不是因為信的內容,而是因為他不熟悉的那種生活竟使他這樣激動。他閉上眼睛,用手擦擦前額,彷彿要驅散信裡所寫的事對他的吸引力,並細心諦聽育兒室裡有沒有動靜。突然,他彷彿聽到門外有一種古怪的聲音,他生怕在他看信時嬰兒出什麼事。他踮著腳尖走到育兒室門口,推開門。 他進去的時候,看見保姆神色慌張地把什麼東西藏起來,瑪麗雅公爵小姐已不在小床旁邊。 “我的朋友!”他彷彿聽見背後瑪麗雅公爵小姐絕望的低語。就像通常在長久失眠和長久激動後那樣,他突然感到一陣無名的恐懼:他想大概是孩子死了。他覺得所見所聞的一切都證實了他的恐懼。

“全完了!”他想。他的額上滲出冷汗。他惘然若失地走到小床旁邊,相信小床已經空了,保姆已把死嬰藏起來。他撩起帳子,他那雙驚惶不安的眼睛好久沒找到嬰兒。他終於看見了嬰兒:臉色紅潤,伸開手腳,橫躺在小床上,頭滑在枕頭下,在睡夢裡咂著嘴唇,均勻地呼吸著。 安德烈公爵看見孩子,高興得像失而復得一般。他俯下身去,照他妹妹教他的那樣,用嘴唇試試孩子是不是還在發燒。柔嫩的前額潮膩膩的,他用手摸摸小腦袋,發現連頭髮都濕了,孩子出了很多汗。他不僅沒有死,而且脫離了危險,正在復原。安德烈公爵想把這嬌弱的小東西抱起來緊緊摟在懷裡,但他不敢這樣做。他站在旁邊,打量著他的小腦袋和被子底下的小手與小腳。他聽見身旁有窸窣聲,接著帳子上出現了一個影子。他沒有回顧,仍盯著孩子的臉,一直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原來影子是瑪麗雅公爵小姐。她悄悄走到小床邊,掀起帳子,放在身後。安德烈公爵沒有回顧,聽出是她,向她伸出一隻手。瑪麗雅公爵小姐握住他的手。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說。 “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事的。” 嬰兒在睡夢中輕輕地動了動,微微一笑,前額在枕頭上擦擦。 安德烈公爵對妹妹望望。在昏暗的帳子裡,瑪麗雅公爵小姐明亮的眼睛含著幸福的淚水,顯得比平時更明亮。瑪麗雅公爵小姐向哥哥伸過頭去,吻了吻他,無意中稍稍碰了碰帳子。他們相互做著手勢,示意別把他驚醒,在昏暗的帳子下又站了一會兒,彷彿不願離開這個只有他們三人的小天地。安德烈公爵的頭髮被紗帳弄亂,他首先離開小床。 “是的,現在留給我的只有他了。”他嘆了口氣說。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