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24章 第八章

戰爭越來越激烈,戰場已接近俄國邊境。到處都在咒罵人類公敵拿破崙;鄉下在徵募民團和新兵,戰場上傳來各種不同的消息,多半是虛假的,總之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老保爾康斯基公爵、安德烈公爵和瑪麗雅公爵小姐的生活,從一八〇五年起有了很大的變化。 一八〇六年老公爵被任命為全俄八個民團總司令之一的要職。老公爵雖然年邁體弱(在他認為兒子已經犧牲的日子裡尤其明顯),但覺得皇帝的聖旨不能違抗。不過,這個新的職務倒使他重新振作精神,增強了活力。他經常出去巡視他分管的三個省,履行職責一絲不苟,對待下屬鐵面無情,連最瑣碎的事也要親自過問。瑪麗雅公爵小姐已不再跟父親學數學,只有早晨老公爵在家的時候,她帶著奶媽和吃奶的尼古拉公爵(祖父給他取的名字)去書房裡看看父親。小尼古拉公爵同奶媽和保姆薩維施娜住在已故公爵夫人那部分樓房,瑪麗雅公爵小姐白天大部分時間待在育兒室,盡心照顧小侄兒,擔當起母親的職責。布莉恩小姐似乎也很喜歡娃娃,瑪麗雅公爵小姐就常常慷慨地把照顧小天使(她這樣叫她的小侄兒)和逗他玩的樂趣讓給自己的朋友。小公爵夫人安葬在童山教堂旁邊。她的墓旁有一座小禮拜堂,禮拜堂裡有一座從意大利運來的大理石紀念碑,碑上雕刻著一個振翅欲飛的天使。天使的上唇微微上翹,似笑非笑。有一次,安德烈公爵和瑪麗雅公爵小姐走進禮拜堂,都感到驚奇,覺得這個天使的臉有點像小公爵夫人。但使人更驚奇的是——安德烈公爵沒有告訴妹妹——藝術家隨意雕成的天使臉容,酷似安德烈公爵在亡妻臉上看到的微微譴責他的表情:“唉,你們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呀?……”

安德烈公爵回家後不久,老公爵就把離童山四十俄里的保里察羅伏大莊園分給他。安德烈公爵就利用保古察羅伏莊園大興土木,在那裡消磨大部分時間,部分是想消除跟童山有關的痛苦回憶,部分是由於不能忍受父親的脾氣,部分則是由於想離群索居。 安德烈公爵在奧斯特里茨戰役以後毅然決定不再服役。戰爭一開始,人人都有服役的義務,他為了逃避現役,就在父親手下從事徵募民團的工作。一八〇五年戰役以後,公爵父子彷彿對換了角色。老公爵從工作中得到鼓舞,對當前戰爭滿懷希望;安德烈公爵正好相反,總是只看到壞的一面,沒有參加戰爭,但心裡還是感到遺憾。 一八〇七年二月二十六日老公爵巡視全軍區。安德烈公爵在父親出巡時照例留在童山。小尼古拉生病已經四天。送老公爵出門的馬車夫從城裡回來,給安德烈公爵帶來了文件和書信。

侍僕在書房裡沒有看見安德烈公爵,就到瑪麗雅公爵小姐屋裡,但他也不在那裡。人家告訴侍僕,公爵在育兒室。 “老爺,彼得魯施卡送文件來了。”一個使女,保姆的下手,對安德烈公爵說。安德烈公爵坐在一張孩子坐的小椅子上,皺著眉頭,雙手哆嗦著拿瓶裡的藥水滴在盛有半杯水的杯子裡。 “什麼事?”他生氣地問,不留神手一抖,往杯子裡多倒了幾滴藥水。杯子裡的藥水又潑到地板上,他重新要一點水。使女把水給了他。 屋裡放著一張童床、兩隻箱子、兩把安樂椅、一張桌子、一套孩子用的小桌椅,安德烈公爵此刻就坐在那張小椅子上。窗上都掛著窗簾,桌上點著一支蠟燭,用一本樂譜遮住,免得燭光射到小床上。 “我的朋友,”瑪麗雅公爵小姐站在小床旁,對哥哥說,“還是等一下……過一會兒……”

“哼,對不起,你盡說蠢話,老是等,已經等成什麼樣子了。”安德烈公爵忿忿地低聲說,顯然要刺刺妹妹。 “我的朋友,真的,還是不要弄醒他,他睡著了。”公爵小姐懇求說。 安德烈公爵站起來,拿著杯子踮著腳尖走到小床前。 “那麼,你說,不要弄醒他嗎?”他遲疑地說。 “隨你的便,真的……我想……隨你的便。”瑪麗雅公爵小姐說,顯然因為她的意見佔上風反而感到膽怯和害臊。她指給他看正在低聲喚他的使女。 兄妹兩人照顧發燒的孩子,已有兩晚沒有睡了。這兩個晝夜他們不相信家庭醫生,派人到城裡另請醫生,自己一會兒用這種療法,一會兒用那種療法給孩子治病。他們由於不眠和憂慮而臉色憔悴,滿腹怨氣,相互責怪,爭論不休。

“彼得魯施卡從老爺那裡帶來了文件。”使女低聲說。安德烈公爵走了出去。 “哼,什麼事!”安德烈公爵怒氣沖沖地說,聽了父親傳來的口頭吩咐,接過父親的信,回到育兒室。 “怎麼樣?”安德烈公爵問。 “還是那樣,看在上帝分上再等一等。卡爾·伊丹內奇說,睡眠比什麼都重要。”瑪麗雅公爵小姐低聲嘆息說。安德烈公爵走到孩子那裡,摸摸他的身子。孩子在發燒。 “你和你的卡爾·伊凡內奇都給我滾!”安德烈公爵拿起滴了藥水的杯子,又走過去。 “安德烈,別這樣!”瑪麗雅公爵小姐說。 但安德烈公爵又生氣又痛苦地對著她皺起眉頭,拿著杯子向嬰兒俯下身去。 “可我要給他吃,”安德烈公爵說,“來吧,我請你餵給他吃。”

瑪麗雅公爵小姐聳聳肩膀,順從地拿起杯子,叫保姆來餵藥。孩子啞著嗓子啼哭。安德烈公爵皺起眉頭,抱住頭,走出去,坐到隔壁屋裡的沙發上。 信一直握在他手裡。他機械地拆開信,讀起來。老公爵用他那又大又長的字體,間或用縮寫,在藍信紙上寫了下面的信: “我剛從專差那裡接到重大喜訊。如不是謠傳,別尼生在埃勞對拿破崙作戰獲得全勝。彼得堡萬眾歡騰,慰勞品源源送往前方。儘管別尼生是日耳曼人,我還是要向他祝賀。我不知道科爾切瓦的司令官亨德利科夫在做什麼:補充人員和糧食至今未到。你趕到他那裡去一下,告訴他,要是在一星期之內不把一切辦妥,我要他的腦袋。關於埃勞戰役我還接到彼嘉來信,他參加了此次戰役,一切都是事實。只要不該干涉的人不出來干涉,就是日耳曼人也能打敗拿破崙。據說,他逃跑時極其狼狽。注意,立即趕往科爾切瓦執行任務!”

安德烈公爵嘆了一口氣,拆開另一封信。這是比利平寫來的,他密密麻麻地寫了兩張信紙。安德烈公爵沒有讀就把它放在一邊,又拿起父親的信來讀,讀到最後一句:“立即趕往科爾切瓦執行任務!” “不,對不起,孩子沒好我不去。”安德烈公爵想,走到門口,往育兒室望了一眼。瑪麗雅公爵小姐一直站在小床旁,輕輕地搖著孩子。 “哦,他還寫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安德烈公爵回想著父親的信,“是啊,我們打敗拿破崙,偏偏就在我沒去服役的時候。是啊,是啊,父親總是取笑我……嗯,由他去吧……”安德烈公爵開始看比利平的法文信。他看著信,一半沒有看懂,看信的目的只是為了擺脫那長久折磨他的一個痛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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