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19章 第三章

皮埃爾到了彼得堡,沒告訴任何人他已回來,也沒去哪兒,整天閱讀不知誰給他送來的凱姆庇斯基的書。皮埃爾讀這本書,自始至終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那就是相信人類能夠達到至善的境界,人與人能夠像兄弟一般相親相愛,巴茲傑耶夫曾向他啟示過這一點。皮埃爾到彼得堡後一星期,有一天晚上,他在當地社交界有過一面之交的年輕的波蘭伯爵維拉爾斯基像陶洛霍夫的副手那樣一本正經地走進他的房間,隨手關上門,確信屋裡除了皮埃爾之外沒有別人,就對他說: “伯爵,我來拜訪您,負有一項使命,帶有一個建議,”維拉爾斯基說,沒有坐下,“本會一位高級人物建議提早接受您入會,並且建議讓我當您的保人。我認為執行他的意志是神聖的責任。您願意由我當保人加入共濟會嗎?”

皮埃爾以前在舞會上看到他時,他總是面帶親切的笑容,同最出色的婦女在一起。現在他那冷淡而嚴厲的聲音使皮埃爾感到驚訝。 “是的,我願意。”皮埃爾說。 維拉爾斯基點了點頭。 “還有一個問題,伯爵,”他說,“請您不是作為共濟會的未來會員,而是作為一個正直的人坦率地回答我:您放棄了原來的信仰,改信上帝,是嗎?” 皮埃爾考慮了一下。 “是的,是的,我信奉上帝。”他說。 “那麼……”維拉爾斯基剛開口,就被皮埃爾打斷了。 “是的,我信奉上帝。”皮埃爾又說了一遍。 “那麼,我們可以走了,”維拉爾斯基說,“您坐我的馬車好了。” 一路上維拉爾斯基沒再說什麼。皮埃爾問他應該做什麼,應該怎樣回答,維拉爾斯基只說,地位比他高的兄弟要考驗他,他只要說實話就行了。

他們走進共濟會分會大廈的大門,通過黑暗的樓梯,來到燈燭輝煌的前室,沒有僕人幫助,自己脫下外套。他們從前室走到另一個房間。門口出現了一個裝束古怪的人。維拉爾斯基迎上前去,用法語對他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走到一個小櫥前面,櫥裡放滿各種他從沒見過的服裝。維拉爾斯基從櫥裡取出一塊手帕,拿它蒙住皮埃爾的眼睛,在後腦勺上打了個結,把他的頭髮拉得很痛,然後扳過皮埃爾的臉,吻了吻,拉住他的手,把他帶到一個地方去。皮埃爾因為頭髮打在結裡覺得很痛,皺起眉頭,尷尬地微笑著。他臉上帶著苦笑,垂著雙臂,移動高大的身軀,怯生生地跟著維拉爾斯基走去。 維拉爾斯基拉著他的手走了十來步站住。 “您要是決心參加我們的組織,不論遇到什麼情況,您都要勇敢地忍受。(皮埃爾肯定地點點頭。)等您聽到門響,您就解開眼睛上的手帕,”維拉爾斯基添加說,“祝您勇敢和成功。”維拉爾斯基握了握皮埃爾的手,走出去了。

剩下皮埃爾一個人,他依舊微笑著。他聳了兩次肩膀,舉起一隻手,彷彿要解下手帕,但又放下。他蒙著眼睛過了五分鐘,好像過了一小時。他的雙臂發麻,兩腿發軟,他覺得筋疲力盡。他體會到最錯綜複雜的感情。他害怕將要發生的事,他更害怕讓人家看到他的恐懼。他很想知道他將遇到什麼,他會得到什麼啟示,但最使他高興的是,他終於走上新生和行善的生活道路,因為自從遇見巴茲傑耶夫以來,他就夢想過這樣的生活。 屋裡響起猛烈的敲門聲。皮埃爾解下手帕,向周圍環顧了一下。屋裡一片漆黑,只有一件白色的東西,裡麵點著一盞小燈。皮埃爾走近一看,小燈放在一張黑桌上,桌上還放著一本打開的書。原來是《福音書》,裡麵點燈的白色東西是一個骷髏,上面有窟窿和牙齒。皮埃爾念了《福音書》的第一句:“太初有道,道與上帝同在。”他繞過桌子,看見一個打開的裝滿東西的大箱子。原來是一口棺材,裡面裝著人骨。他看到這些東西,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他希望過一種嶄新的生活,跟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希望看到異乎尋常的東西,比他所看到的更稀奇古怪的東西。骷髏、棺材、《福音書》——他覺得這些東西都不出他所料,他希望看到更多東西。他環顧四周,竭力想使自己感動。 “上帝、死亡、愛情、博愛。”他自言自語,同時模糊而快樂地想像著。這時門開了,有人走進來。

皮埃爾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見進來一個矮小的人。這人顯然是從亮處來到暗處,他走到屋里站住;接著小心翼翼地走到桌旁,把他那雙戴著皮手套的小手放在桌上。 這個矮小的人系一條白色皮圍裙,皮圍裙遮住他的胸部和部分大腿;脖子上戴著一串類似項鍊的東西,項鍊下面豎起高高的白皺領,襯托出他那從下方照亮的長臉。 “您到這兒來是為了什麼?”進來的人聽見皮埃爾弄出的沙沙聲,轉過身來問他,“您不相信真理,看不見光明,您到這兒來是為了什麼?您要從我們這兒獲得什麼?智慧,美德,還是啟蒙?” 陌生人打開門進來的時候,皮埃爾產生一種恐懼和崇敬的心情,就像小時候做懺悔那樣。他覺得他面對著一個生活環境截然不同而在博愛這點上同他很接近的人。皮埃爾呼吸困難,心跳劇烈,走近導師(共濟會中指導請求入會的人稱導師)。皮埃爾走近一看,認出導師是個熟人,叫斯莫里央尼諾夫。皮埃爾看到進來的人感到有點不快,因為他只是個普通的兄弟和有德行的傳教士。皮埃爾好半天說不出話,導師只得把他的問題重複了一下。

“是的,我……我……我要新生。”皮埃爾好容易才說出口來。 “好,”斯莫里央尼諾夫說,立刻又說下去,“您懂得我們神聖的教會將怎樣幫助您達到目的嗎?……”導師鎮定而迅速地說。 “我……希望……在新生上得到……指導……幫助。”皮埃爾由於激動,由於不慣用俄語談抽象問題,說話結巴,聲音哆嗦。 “您對共濟會有什麼看法?” “我認為共濟會是人們以行善為宗旨的博愛和平等的組織,”皮埃爾說,因為他的話同這莊嚴的時刻不相稱而感到害臊,“我認為……” “好的,”導師連忙說,顯然對這個回答很滿意,“您在宗教中尋求過實現自己宗旨的途徑嗎?” “沒有,我一直認為宗教是不對的,我沒遵循它。”皮埃爾低聲說,低得導師都聽不清,問他說什麼,“我是個無神論者。”皮埃爾回答。

“您在找尋真理,以便在生活中遵循真理;因此您在找尋最高的智慧和美德,是這樣嗎?”導師頓了頓,說。 “是的,是的。”皮埃爾同意說。 導師咳清喉嚨,戴手套的雙手疊在胸前,開始說: “現在我要向您宣布本會的宗旨,”導師說,“您要是認為它符合您的想法,您就參加我們的會,這樣對您也有益處。本會的宗旨和任何人不能動搖的基礎,就是保存和傳給後代一項重要的秘密……從太古甚至從始祖遺傳至今的秘密,這秘密可能關係到人類的命運。但這種秘密有這樣一種性質,一個人要是不進行長期的自我淨化,他就無法認識它,無法利用它,而且不是任何人都能很快掌握它。因此我們還有第二個宗旨,就是憑藉以前探索這種秘密的人傳授給我們的方法,盡量改造本會會員的心靈,淨化和啟發大家的智能,使大家能領悟這種秘密。”

“第三,通過淨化和改造本會會員,我們要以我們會員的虔誠和善良為榜樣,竭力改造全人類,並全力對抗統治世界的邪惡。這事請您考慮一下,回頭我再來找您。”導師說著出去了。 “對抗統治世界的邪惡……”皮埃爾重複說。他想像著今後在這方面的活動。他想像著那些同他兩星期前一樣的人,他在心裡教誨他們。他想到有罪的不幸的人,他要用言行來幫助他們:他想到壓迫人的人,他要從他們手裡拯救犧牲者。導致所提出的三個宗旨中,最後一個宗旨——改造人類,皮埃爾覺得特別親切。導師提出的重要秘密雖引起他的好奇,他卻認為並不重要;第二個宗旨,淨化和改造自己,他也不感興趣,因為他這時快樂地感覺到,他已完全清除了以前的罪惡,一心準備行善了。

半小時後,導師回來,向他宣布凡是共濟會會員都應培養的相當於所羅門神廟七級台階的七項美德,就是:一、謙遜,保守教會的秘密,二、服從上級會員,三、品行端正,四、愛人類,五、勇敢,六、慷慨,七、視死如歸。 “第七項,您要努力做到,”導師說,“直到您覺得死並非可怕的敵人,而是朋友……它會使您那顆在今生行善的活動中疲乏的心靈獲得解脫,使您的心靈得到獎賞和安寧。” “是的,理應如此,”當導師說完這番話出去後,皮埃爾獨自想,“理應如此,但我還很軟弱,我還迷戀生活,生活的意義現在我才稍稍懂得。”其餘五項美德,皮埃爾掐著手指回想,覺得他已具備。那五項美德就是:勇敢、慷慨、品行端正、愛人類和服從。而服從尤其重要。他甚至覺得服從並不是美德,而是幸福。 (他現在感到很快樂,因為克服了自己的主觀武斷,並能服從掌握絕對真理的人。)還有一項美德皮埃爾忘記了,怎麼也想不起來。

一會兒,導師第三次回來,問皮埃爾有沒有拿定主意,能不能身體力行對他提出的一切要求。 “一切我都願意照辦。”皮埃爾說。 “我還得向您說明,”導師說,“我們的教會宣揚教義不僅用語言,而且用其他方法。對誠心追求智慧和美德的人來說,這些方法也許比語言更有力。這個會堂和您所看見的陳設一定比語言更能啟發您的心靈,如果您有誠意的話;接下去在入會儀式中您也許會得到類似的啟發。我們的教會仿效古代社會,用象形文字來宣揚教義,”導師說,“象形文字是沒有感覺的符號,具有同圖像相似的性質。” 皮埃爾很想知道象形文字是什麼,但他不敢說。他默默地聽著導師,從各方面預感到考驗馬上就要開始。 “如果您主意已定,我要替您行入會儀式了,”導師走近皮埃爾,說,“請把所有貴重的東西都給我,以表示您的慷慨。”

“可是我手頭什麼也沒有。”皮埃爾說,以為要他交出所有的東西。 “就是您隨身帶著的東西:表、錢、戒指……” 皮埃爾趕快摸出錢包、表,從他肥胖的手指上好不容易摘下結婚戒指。戒指摘下後,共濟會會員說: “請您脫去衣服,以表示服從。”皮埃爾遵照導師的命令脫去燕尾服、背心和左靴。共濟會會員拉開皮埃爾左胸上的襯衫,然後彎下腰,把他左褲腿捲到膝蓋以上,皮埃爾慌忙想脫下右靴,把右褲腿也捲起來,免得麻煩陌生人,但共濟會會員對他說,那可不必,並且給他一隻左腳穿的鞋。皮埃爾情不自禁地露出羞怯、疑慮和自嘲的天真微笑,垂下雙臂,叉開兩腿,站在導師兼會友前面,等待下一道命令。 “最後,請您坦白說出您的主要嗜好,以表示您的誠意。”導師說。 “我的嗜好!我有過許多嗜好。”皮埃爾說。 “我是指那種在修行路上最使您動搖不定的嗜好。”共濟會會員說。 皮埃爾停了停,思索著。 “酗酒?貪吃?好逸惡勞?懶惰?暴躁?怨恨?女色?”他在心裡列舉他的毛病,但不知道哪一種是主要的。 “女色。”皮埃爾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共濟會會員聽到這個回答,身子一動不動,好半天沒說話。最後他走到皮埃爾面前,拿起桌上的手帕,又蒙住他的眼睛。 “我最後一次對您說:把您的注意力集中在您自己身上,控制您的感情,幸福不要從情慾中尋求,而要從自己心裡尋求……幸福的源泉在我們自身,而不在外界……” 皮埃爾已感覺到這種令人神清氣爽的幸福源泉,現在他的心裡已充滿快樂和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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