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18章 第二章

“要是我沒有弄錯的話,閣下是別祖霍夫伯爵吧。”那個旅客從容不迫地大聲說。皮埃爾露出疑惑的神情從眼鏡上方瞧著對方,沒有作聲。 “久聞大名,閣下,”旅客繼續說,“也聽說您遭到的不幸。”他特別強調“不幸”兩個字,好像在說:“是的,不幸,不管您叫它什麼,我知道您在莫斯科所遭遇的確實是不幸。”他接著又說:“閣下,我很為您難過。” 皮埃爾臉紅了,慌忙從床上放下腿,向老頭兒欠欠身,不自然地露出羞怯的微笑。 “我對您提起這事可不是出於好奇,閣下,而是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停了一下,眼睛一直盯住皮埃爾,身子在沙發上挪了挪,示意皮埃爾坐到他旁邊。皮埃爾沒興致同這個老頭兒交談,但不由自主地順從他,走到他旁邊坐下。

“您真不幸,閣下,”他繼續說,“您年輕,我老了。我願盡我的力量幫助您。” “哦,是嗎?”皮埃爾不自然地微笑著說,“我很感謝您……請問您從哪兒來?”這位旅客的臉並不和藹可親,甚至顯得冷淡和嚴厲,但儘管如此,他的言語和麵容對皮埃爾卻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您要是有什麼原因不願意跟我談話,”老頭兒說,“那您就直說好了。閣下!”他突然像父親一般慈祥地笑了笑。 “哦,不,完全沒有這回事,正好相反,我很高興跟您認識。”皮埃爾說,再次望瞭望新相識的手,更近地察看他的戒指。他看見戒指上有一個骷髏——共濟會的標誌。 “請問,您是共濟會會員嗎?”皮埃爾問。 “是的,我是共濟會會員,”旅客說,越來越執拗地盯著皮埃爾的眼睛,“我以個人的名義和會友們的名義向您伸出兄弟之手。”

“我怕,”皮埃爾含笑說,共濟會會員的人格使他感動,但他一向嘲笑共濟會的信仰,此刻他就處於這種矛盾心情中,“我怕我遠不能理解,怎麼說呢,我對世界的看法同您的看法完全相反,我怕我們不能相互理解。” “您的看法我是知道的,”共濟會會員說,“您的看法,您以為是您個人思考的結果,其實是多數人的看法,是驕傲、懶惰和無知造成的。您別見怪,閣下,我要是不知道這一點,我就不同您談了。您的想法是一種可悲的迷誤。” “同樣,我也可以認為您的想法是一種迷誤。”皮埃爾微微地笑著說。 “我決不敢說我認識真理,”共濟會會員說,他說話語氣的堅決越來越使皮埃爾吃驚,“誰也不能單獨掌握真理;只有通過無數代人的努力,從亞當到今天,一磚一瓦地累積起來,才能建立起適合上帝居住的聖殿。”共濟會會員說,閉上眼睛。

“我應當告訴您,我不信,我不信……上帝。”皮埃爾說,覺得必須講真話。 共濟會會員仔細瞧了瞧皮埃爾,微微一笑,好像百萬富翁看見窮人那樣。那窮人對富翁說,他連五個盧布都沒有,要是有五個盧布他就幸福了。 “是的,您不認識他,閣下,”共濟會會員說,“您不能認識他。您不認識他,所以您才不幸。” “是的,是的,我不幸,”皮埃爾肯定說,“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您不認識他,閣下,所以您很不幸。您不認識他,可他在這兒,在我心中,在我的話裡,他在您身上,甚至在您剛才說的褻瀆他的話裡。”共濟會會員聲音嚴肅而顫抖地說。 他停了一下,喘了口氣,竭力想平靜下來。 “要是沒有他,”共濟會會員悄悄地說,“我跟您也不會談到他了,閣下。我們在談什麼,我們在談誰啊?您否定了誰?”他突然興奮而又威嚴地說,“要是他不存在,那是誰臆想出來的?為什麼你認為那麼難以理解的上帝是存在的呢?為什麼你和全世界的人都認為這個不可思議的上帝,這個全能和永恆的上帝是存在的呢?……”他停住話頭,沉默了好一陣。

皮埃爾不能也不願打破沉默。 “他是存在的,但要理解他卻是困難的,”共濟會會員又說,眼睛不看皮埃爾而瞪著前方,他那雙衰老的手由於內心激動而安靜不下來,不停地翻動書頁,“如果他是個人,你懷疑他的存在,那我可以把他帶來,挽著他的手讓你看個清楚。但我這個渺小的凡人怎能讓一個瞎子,或者一個不願看見他、不願看見和了解自己的污濁和罪惡的人看到他的全能、他的永恆和他的仁慈呢?”他停了停,“你是誰?你是什麼人?你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因此膽敢說出這種褻瀆的話來,”他帶著憂鬱和輕蔑的嘲笑說,“小孩子玩弄精緻的鐘錶零件,因為他不懂鐘錶的用途,他不相信鐘錶匠,你其實比這個小孩還要愚蠢,還要不懂事。要理解上帝是困難的。從始祖亞當開始到今天,我們世世代代都在探索這個問題,但這個目標還極其遙遠;而由於不理解他,我們只看到我們的弱點和他的偉大……”

皮埃爾雙目炯炯地瞧著共濟會會員的臉,聚精會神地聽著,沒打斷他的話,也沒問什麼,而全心相信這位陌生人說的話。不論他是不是相信共濟會會員所說的聰明的理論,是不是像孩子那樣相信共濟會會員的語氣、信念和誠懇,相信共濟會會員使說話中斷的顫抖的聲音,或者相信他那雙在信念中逐漸變老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或者相信共濟會會員全身煥發出來的鎮定、剛毅和對自己使命的認識(這同自己的頹喪和絕望對照起來,特別使皮埃爾感到驚訝),總之,皮埃爾真心願意相信並且確實相信了,同時體驗到一種恬靜、淨化和新生的快樂。 “要理解他不能用理智,而要用生命。”共濟會會員說。 “我不明白。”皮埃爾說,恐懼地感覺到心裡的懷疑不斷上升。他怕對方的論證模糊不清,軟弱無力,他怕自己不相信他,“我不明白,”他說,“人類的智慧怎麼不能理解您所說的事。”

共濟會會員露出長者的溫厚笑容。 “最高的智慧和真理好像最純淨的水,我們希望吸取它,”他說,“我能用不清潔的容器裝這清潔的水,並且指摘它不清潔嗎?只有自身清潔了,我才能使這水保持一定程度的清潔。” “對,對,說得對!”皮埃爾高興地說。 “最高的智慧不是建立在單純的理智上,不是建立在分成物理、歷史、化學等塵世科學的知識上。最高的智慧只有一種。最高的智慧只有一種科學——解釋世界的創造和人在其中地位的科學。要掌握這門科學,必須清洗和革新自己的心靈,因此,在認識之前必須有信心和自我完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在我們心裡註入上帝的光,也就是良心。” “對,對!”皮埃爾同意說。 “用心靈的眼睛看看你自己,問問你自己:你對自己滿意嗎?光靠理智,你能領會到什麼呢?你是什麼人?你年輕,你富有,你聰明,你有教養,閣下。你利用這些優越的條件做了什麼呢?你對你自己和你的生活滿意嗎?”

“不,我恨我的生活。”皮埃爾皺著眉頭說。 “既然你恨它,那就改變它,淨化自己,根據淨化的程度你將逐漸獲得智慧。閣下,看看你的生活吧。你是怎麼度過的?縱酒狂飲,荒淫無度。你從社會上獲得一切,卻不給社會任何東西。你獲得了財富,但你怎樣使用它呢?你為親人做了什麼呢?你想到過你的成千上萬的農奴嗎?你在物質上和精神上幫助過他們嗎?沒有。你利用他們的勞動過放蕩的生活。嗯,這就是你所做的。你有沒有選擇過一項造福他人的活動?沒有。你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後來你結了婚,閣下,負責指導一個年輕的女人,可是你做了什麼呢?你沒有幫助她找到真理的道路,閣下,卻把她引入欺騙和不幸的深淵。有人侮辱了你,你就把他打死。你還說你不認識上帝,你恨你的生活。這裡沒有什麼奧妙的東西,閣下!”

共濟會會員說了這番話,彷彿有點累,又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皮埃爾望著這張嚴厲、呆板、蒼老、簡直沒有生氣的臉,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他想說自己的生活是卑劣、空虛和放蕩的,但他不敢打破沉默。 共濟會會員嘶啞地、老態龍鍾地咳嗽了一聲,喚來了跟班。 “馬怎麼樣了?”他眼睛不看皮埃爾,問。 “替換的馬來了,”跟班回答,“您不休息了嗎?” “不,叫他們套車。” “難道他不把話說完,不答應幫助我,就走掉,把我一個人拋下嗎?”皮埃爾想,站起來,垂下頭,偶爾望望共濟會會員,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是的,這問題我沒有想過,我過的生活是放蕩可恥的,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我不願意這樣過,”皮埃爾想,“但這個人知道真理。如果他願意,他能開導我。”皮埃爾想對共濟會會員這樣說,但不敢說。這位旅客用老年人熟練的手收拾好東西,扣上羊皮襖。他做完這些事,轉身對著皮埃爾,冷淡而客氣地說:

“請問您去哪兒,閣下?” “我嗎?……我去彼得堡,”皮埃爾像孩子般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感謝您。我同意您的一切看法。但您別把我想得那麼壞。我完全願意做個像您所希望那樣的人,但我從沒得到過人家的幫助……不過,首先得怪我自己不好。請您幫助我,教導我,也許我會……”皮埃爾再也說不下去,他吸了吸鼻子,轉過身去。 共濟會會員好一陣不作聲,顯然在考慮什麼。 “只有上帝才能幫助人,”他說,“但力所能及的幫助,我們共濟會是能向您提供的,閣下。您去彼得堡,把這個交給維拉爾斯基伯爵。(他拿出筆記本,在一頁四折的大紙上寫了幾句話。)讓我給您一個忠告。您回到京城,先單獨生活一個時期,自我反省反省,不要再過以前那樣的生活了。現在我祝您一路平安,閣下!”他看見跟班進來,又說:“祝您成功……”

皮埃爾從驛站長的登記簿上知道,那位旅客叫巴茲傑耶夫。巴茲傑耶夫是諾維科夫時代一位著名的共濟會會員和馬丁主義者。他走後好久,皮埃爾一直沒有躺下睡覺,也沒打聽馬匹,卻在驛站房間裡來回踱步,回想著自己荒唐的往事,同時懷著新生的喜悅展望著他認為容易獲得的高尚、完美和幸福的未來。他覺得他原來生活荒唐,只因為偶爾忘記了做個善良的人是多麼幸福。他心裡的疑慮已一掃而光。他堅信人類以互相共濟為宗旨的大家庭是能夠建立的,而共濟會就是這樣的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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