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三卷)

第93章 第三十一章

跟班回到屋裡,向伯爵報告說,莫斯科著火了。伯爵穿上睡袍,出去觀看。跟他一起出去的還有尚未脫衣服的宋尼雅和肖斯夫人。娜塔莎和伯爵夫人留在屋裡。彼嘉已離開家人,隨團去聖三一修道院。 伯爵夫人聽到莫斯科火燒的消息哭了。娜塔莎臉色蒼白,眼睛呆滯,坐在聖像下的凳子上(她一到就坐在那裡),根本沒注意父親的話。她傾聽著隔開三個屋子都能聽到的副官的不停呻吟。 “哦,太可怕了!”宋尼雅從外面回來,身子凍僵,心裡害怕,說,“我想,整個莫斯科都著火了,火光真嚇人!娜塔莎,你來看看,從窗口這裡看得見。”宋尼雅對錶妹說,顯然想轉移她的注意力。但娜塔莎對她瞧瞧,彷彿沒聽懂她的話,眼睛又盯住爐炕的一角。今天早晨,宋尼雅不知怎的覺得應該告訴娜塔莎,安德烈公爵負傷了,現在就在他們的車隊裡。這事使伯爵夫人又驚訝又氣憤,而娜塔莎從那時起就變得呆若木雞。伯爵夫人生宋尼雅的氣,這在她是很少有的。宋尼雅哭了,要求寬恕,現在為了補過,就不斷安慰表妹。

“你瞧,娜塔莎,燒得多可怕!”宋尼雅說。 “燒什麼?”娜塔莎問,“哦,是的,莫斯科。” 為了不讓宋尼雅傷心並擺脫她,娜塔莎把頭湊近窗口,茫然望瞭望,卻什麼也沒看見,又坐回原處。 “你沒看見嗎?” “看見了,我真的看見了!”她說,語氣彷彿要求別來打擾她。 伯爵夫人和宋尼雅都明白,莫斯科也好,莫斯科大火也好,對于娜塔莎都毫不相干。 伯爵又回到里屋躺下。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身邊,用手背摸摸她的頭,就像往常女兒生病時那樣,然後又用嘴唇觸觸她的前額,彷彿要知道她有沒有發燒,接著又吻了吻她。 “你著涼了。你身子在發抖。最好還是躺下。”她對娜塔莎說。 “躺下?好的,我躺下。我這就躺下。”娜塔莎說。

那天早晨,自從娜塔莎聽說安德烈公爵負重傷,現在跟他們一家同行後,她起初只是一再問。他要去什麼地方?他傷得怎樣?有沒有生命危險?她可以見他嗎?但他們對她說,她不能見他,他傷得很重,但沒有生命危險,她顯然不相信這些話,不過她認定,不論她問多少遍,得到的都是同樣的回答,也就不再問什麼,說什麼。一路上娜塔莎睜著一雙大眼睛(伯爵夫人知道並害怕這種眼神),一動不動地坐在馬車角落裡,現在又帶著同樣的神情坐在凳子上。她在考慮問題,她在作決定,或者已作了決定。伯爵夫人知道這一點,但究竟作了什麼決定,她不知道。這一點使她害怕,也使她苦惱。 “娜塔莎,脫衣服,寶貝,躺到我床上來。”(只有伯爵夫人一人躺在床上;肖斯夫人和兩個姑娘照例都躺在鋪乾草的地上。)

“不,媽媽,我睡這裡,睡地板。”娜塔莎生氣地說,走到窗前,開了窗。副官的呻吟從打開的窗口聽得格外清楚。她把頭伸到潮濕的夜空。伯爵夫人看見,她哭得那瘦肩膀不斷抖動,不斷碰到窗框。娜塔莎知道,呻吟的不是安德烈公爵。她知道安德烈公爵躺在跟他們同一個院子裡,躺在過道那邊的小房子裡。但這可怕的不停呻吟使她哭起來。伯爵夫人同宋尼雅交換了個眼色。 “睡吧,寶貝,睡吧,我的心肝!”伯爵夫人說,一隻手輕輕地拍拍娜塔莎的肩膀,“餵,睡吧。” “哦,好的……我馬上就睡,馬上就睡。”娜塔莎說,連忙脫下衣服,解開裙帶。她脫下連衣裙,穿上短襖,盤腿坐在地舖上,把又短又細的髮辮甩到前面,重新編過。她那細長的手指熟練地把辮子迅速解開,利落地重新編好。娜塔莎的頭習慣地從這邊轉到那邊,但那雙眼睛卻狂熱地圓睜著,直勾勾地望著前面。她穿好睡衣,在近門的草鋪上輕輕躺下。

“娜塔莎,你睡中間。”宋尼雅說。 “不,我睡這兒。”娜塔莎說,“您也躺下。”她煩躁地說,接著就把臉埋在枕頭里。 伯爵夫人、肖斯夫人和宋尼雅連忙脫了衣服睡下。屋子裡只剩下一盞神燈。但戶外被兩俄里外小梅基希村的大火映得很明亮,從被馬蒙諾夫哥薩克砸毀的酒店裡,從大街小巷傳來老百姓喝醉酒的喧嚷,同時聽得見副官不斷的呻吟。 娜塔莎久久地聽著里里外外的聲音,一動不動。她先是聽見母親的禱告聲和嘆息聲、她身子下面床板的吱咯聲、肖斯夫人熟識的鼾聲、宋尼雅均勻的呼吸聲。後來伯爵夫人喊了一聲娜塔莎,但娜塔莎沒有理她。 “她大概睡著了,媽媽。”宋尼雅低聲回答。伯爵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又喊了一聲,但沒有人答應。

不多一會兒,娜塔莎聽見母親均勻的呼吸聲。娜塔莎一動不動,雖然她一隻光著的小腳露在被子外面,在地板上凍僵了。 一隻蟋蟀在牆縫裡叫起來,彷彿在唱著戰勝一切的凱歌。一隻公雞在遠處啼叫,附近幾隻立刻響應。酒店裡的喧嘩已經停止,只聽到副官的呻吟。娜塔莎坐了起來。 “宋尼雅!你睡了嗎?媽媽!”她低聲叫道。誰也沒有回答她。娜塔莎小心翼翼地慢慢站起來,畫了十字,她那嬌小柔嫩的光腳留神地踩在骯髒的冷地板上。地板吱咯響了一聲。她迅速地邁開步子,像小貓一般跑了幾步,抓住冰涼的門把手。 她覺得有一個重物均勻地敲打著四面的牆壁。原來是她那顆破碎的心因為恐懼、緊張和愛情在猛烈跳動。 她打開門,跨過門檻,踏到寒冷潮濕的門廊泥地上。一股寒氣使她神清氣爽。她的光腳碰到一個睡著的人,她跨過那人的身子,打開安德烈公爵躺著的小房子的門。小房子裡很暗。後面屋角里放著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人,凳子上點著一支很粗的蠟燭。

娜塔莎自從早晨得知安德烈公爵負傷並且同他們在一起,就決心要見見他。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見見他,她知道見面將是痛苦的,不過她一定要見他。 整整一天她心裡只存著一個希望,但願夜裡能見到他。但現在到了時候,她卻又因要看見他而感到恐懼。他傷得怎麼樣?他還剩下什麼?他是不是同那個不斷呻吟的副官一樣?是的,他就是這樣。在她的想像中,他就是這種可怕呻吟的化身。她看見屋角有一團模糊不清的東西,並把被子下豎起的膝蓋當作他的肩膀,她把他的身體想像得非常可怕,以致嚇得站住了。但有一種無法克制的力量把她往前推。她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往前走著,走到堆滿東西的小農舍中央。屋子裡,在聖像下的長凳上躺著另一個人(那是基莫興),地板上躺著另外兩個人(那是醫生和跟班)。

跟班坐起來,低聲說著什麼。基莫興腿傷痛得厲害,沒有睡著,睜大眼睛瞧著身穿白襯衣、睡襖,頭戴睡帽的奇怪姑娘。跟班睡意矇矓,恐懼地問:“您要什麼?有什麼事?”這就使娜塔莎更快地走近有一個人躺著的角落。不管這人的身體多麼不像人,她一定要見他。她從跟班身邊走過,點著的蠟燭倒下來,她清楚地看到安德烈公爵雙手伸在被子外,他的模樣同平時見到的一樣。 他的模樣同平時一樣,但他那發燒的臉色、興奮地凝視著她的亮晶晶眼睛,尤其是他那從襯衫翻領裡露出來的孩子般柔嫩的脖子,使他顯得特別天真無邪。這模樣她在安德烈公爵身上可從沒見過。她走到他跟前,敏捷而利索地跪下來。 他微微一笑,伸給她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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