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三卷)

第94章 第三十二章

自從安德烈公爵在鮑羅金諾急救站恢復知覺以來,已經過去七天。在此期間,他幾乎經常處於昏迷狀態。據同行的醫生說,高燒和受傷腸子的炎症準會使他喪命。但在第七天,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塊麵包,喝了一點茶,醫生髮現他的熱度降下來。那天早晨,他恢復了知覺。離開莫斯科後的第一夜,天氣相當暖和,安德烈公爵就留在馬車裡過夜;但到了梅基希村,傷員自己要求把他抬下車,給他喝點茶。抬進屋子時引起的劇痛使安德烈公爵大聲呻吟,他又失去了知覺。他被抬到行軍床後,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後來他睜開眼睛,低聲問:“茶呢?”他記起生活中這樣的小事,使醫生驚訝。他把了把脈,發現脈搏好轉,感到又驚奇又不滿。醫生髮現這一點感到不滿,因為他憑經驗斷定,安德烈公爵不可能再活下去,如果他現在不死,過一陣死就會更加痛苦。安德烈公爵團裡的紅鼻子少校基莫興也在鮑羅金諾戰役中腿部負傷。他們在莫斯科會合,被一起運走。跟他們同行的還有醫生、公爵的跟班、他的馬車夫和兩名勤務兵。

他們給安德烈公爵送來了茶。他大口大口地喝著茶。用發燒的眼睛望著房門,似乎竭力要弄明白什麼並想起什麼來。 “不要了。基莫興在這裡嗎?”他問。基莫興從凳子上爬到他跟前。 “我在這裡,大人。” “傷得怎麼樣?” “我嗎?沒什麼。您好些嗎?” 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來,彷彿想起什麼事。 “書弄得到嗎?”他問。 “什麼書?” “《福音書》!我沒有這書。” 醫生答應替他找一本,並問他覺得怎麼樣。安德烈公爵勉強而冷靜地回答醫生各項問題,然後說他要在身下放一個墊子,因為他覺得難過,傷口痛得厲害。醫生和跟班揭開他身上蓋著的軍大衣,聞到傷口腐爛的惡臭,皺起眉頭,察看那可怕的地方。醫生對原來的包紮很不滿意,換了繃帶,把傷員翻過身來,使他痛得又呻吟起來,失去了知覺,並說胡話。他不斷要求把《福音書》拿來,放在他的身子底下。

“這費你們什麼事呢!”他說,“我沒有這書,你們去拿來,在我身邊放一會兒。”他可憐巴巴地說。 醫生走到門廊裡洗手。 “哼,你們這些沒有心肝的傢伙!”醫生責備給他倒水淋手的跟班說,“我只不過稍一疏忽,你們就讓他壓住傷口睡。這是非常痛的,我真不知道他怎麼受得了。” “耶穌基督在上,我們好像是墊過的。”跟班說。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明白他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並記起他負了傷,怎樣負的傷,以及馬車停在梅基希村時,他要求把他抬進小屋的情景。他又痛得昏迷過去,後來在小屋裡喝了茶,又恢復了知覺。他又回想起他所遭遇的一切,尤其清楚地記起急救站裡的情景。當時看到一個他所不喜歡的人的痛苦,他又產生了新的幸福的念頭。這念頭雖然模模糊糊,如今卻充溢他的心靈。他記起現在他有了新的幸福,而這幸福是同《福音書》聯繫在一起的,所以他要一本《福音書》。但他們讓他壓住傷口睡的不良姿勢和重新將他翻身使他又失去知覺。他第三次清醒,已是夜深人靜。周圍的人都睡著了。一隻蟋蟀在門廊外面鳴叫,街上有人叫嚷和唱歌,蟑螂在桌上和聖像上沙沙爬動,一隻秋天的大蒼蠅在他床頭和旁邊的大蠟燭周圍飛舞。

他的精神有點失常。一個健康人通常能同時思想、感覺和回憶許多事情,不過他有能力選擇一路思想或現象,並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一個健康人能從沉思默想中醒悟過來,對進來的人打個招呼,然後又回到原來的思路上。安德烈公爵的腦子在這方面有點不正常。他的思想比原來更活躍,更清醒,但不受自己意志的支配。他腦子裡充滿各種各樣的思想和概念。有時,他的思想空前活躍、明晰和深刻,這在健康的時候是不可能的;但思維有時被一件意外的事打斷,那時就再也無法回到原來的思路上來了。 “是的,在我面前展現了一種無法從人身上奪走的幸福,”他躺在寧靜陰暗的小屋裡想,睜大一雙發熱的呆滯眼睛瞪著前方,“這是一種超越物質力量、超越物質影響的幸福,一種心靈的幸福,一種愛的幸福!人人都能知道它,但認清和決定它的只有上帝。那麼,上帝究竟是怎樣規定這種法則的?為什麼兒子……”突然思路斷了,安德烈公爵聽見(不知是幻覺還是真的聽到)一個柔和的低語聲不斷反复說著“劈基—劈基—劈基”和“基—基”,接著又是“劈基—劈基—劈基”,又是“基—基”。在這片低低的樂聲中,安德烈公爵覺得,在他的臉上,在臉的正中,升起一座由針和木條構成的虛無縹緲的奇怪建築物。他覺得(雖然很難受)他必須竭力保持平衡,以免這座建築物倒塌;但它還是倒塌了,接著又在那片勻調的音樂聲中慢慢升起來。 “升起來!升起來!不斷升起來!”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語著。他傾聽著低語,感覺到針造的建築物在升高,偶爾看見蠟燭周圍的一圈紅光,聽見蟑螂的沙沙聲和一隻蒼蠅碰撞枕頭和他臉龐的嗡嗡聲。每次蒼蠅碰到他的臉,都給他一種燒灼的感覺;但同時他又感到驚奇,因為蒼蠅撞他臉上的建築物,卻沒有把它撞倒。但除此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東西。這是門口一件白色的東西,是一個獅身人面像,它也在擠壓他。

“但這也許是放在桌上的我的襯衫,”安德烈公爵想,“而這是我的腿,那是門;但為什麼老是升—升,老是劈基—劈基—劈基,基—基,劈基—劈基—劈基……” “夠了,停止吧,停下吧!”安德烈公爵痛苦地向誰請求道。突然他的思想和感覺又變得非常清楚和活躍。 “是的,愛,”他又十分清楚地想,“但不是那種為了什麼目的、出於什麼緣故而產生的愛,而是那種在我臨死前第一次體驗到的愛,那種面對敵人也能產生的愛。我體驗到的那種愛是心靈的本質,它無需具體對象。我現在也體驗到這種幸福。愛他人,愛仇敵。愛一切,愛無處不在的上帝。愛一個親愛的人可以用人間的愛,但愛仇敵只能用上帝的愛。因此,當我覺得愛那個人的時候,我體驗到了極大的歡樂。他怎麼樣了?他還活著嗎……人間的愛可以由愛變為恨;但上帝的愛是不會變的。不論是死亡還是別的什麼都不能把它消滅。它是心靈的本質。我這輩子恨過多少人。對所有的人,我都沒有像對她那樣愛過和恨過。”他生動地想到娜塔莎,不像以前那樣只想到他所喜歡的她的嬌媚可愛,而是第一次想到她的心靈。他理解她的感情、她的痛苦、羞恥和悔恨。現在他第一次懂得他拒絕她的殘酷性,看到他同她決裂是多麼殘酷。 “但願我再有機會看到她一次。再一次看著她那雙眼睛說……”

“劈基—劈基—劈基,基—基,劈基—劈基—砰!”一隻蒼蠅撞上來……他的注意力頓時被轉到另一個現實和昏迷的世界,那裡正在發生一件特別的事。在這個世界裡,建築物仍在升起而沒有倒塌,仍舊有什麼東西在伸展,蠟燭仍舊發出一團紅暈,那個襯衫般的獅身人面像仍躺在門口;但除此以外,聽到吱咯一聲,有一股冷風吹進來,還有一個新的白色獅身人面像出現在門口。這個獅身人面像有他想像中的娜塔莎的蒼白的臉和亮晶晶的眼睛。 “唉,這連續不斷的昏迷真是痛苦!”安德烈公爵想,竭力從腦海裡驅除這張臉。但這張臉卻真實地出現在他面前,而且越來越近。安德烈公爵想回到原來純屬幻想的世界裡去,但他無能為力,他又昏迷了。輕輕的低語勻調地繼續著,有一樣東西壓迫著他,伸展著,一張奇怪的臉出現在他面前。安德烈公爵竭力想清醒過來;他的身子動了動,他突然耳鳴起來,眼睛發黑,他好像一個落水的人,失去知覺。當他甦醒過來時,那個有血有肉的娜塔莎,那個他最想用新近覺悟到的上帝的愛去愛的娜塔莎就跪在他面前。他明白這是活生生的真正的娜塔莎,他並不覺得驚訝,但暗暗感到高興。娜塔莎跪在他面前,恐懼而木然(她無力活動)望著他,克制就要爆發的慟哭。她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只有下半部臉在微微顫動。

安德烈公爵輕鬆地舒了一口氣,微微一笑,伸給她一隻手。 “是您?”他說,“真是太幸福了!” 娜塔莎敏捷而小心地移動膝蓋湊近他,留神地拿起他的手,彎下腰去,嘴唇輕輕地接觸到他。 “原諒我!”她抬起頭來低聲說,眼睛盯住他,“請原諒我!” “我愛您。”安德烈公爵說。 “原諒我……” “原諒什麼呀?”安德烈公爵問。 “原諒我所做的……事。”娜塔莎用幾乎聽不出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一再輕輕地吻他的手。 “我比以前更愛你了。”安德烈公爵說,同時托起她的臉,想更清楚地看看她的眼睛。 這雙眼睛,滿含幸福的淚水,羞怯、同情、快樂和深情地瞧著他。娜塔莎形容憔悴蒼白,嘴唇浮腫,不僅不好看,簡直很可怕。但安德烈公爵沒有看到這張臉,他只看到那雙亮晶晶的美麗眼睛。他們後面有人在說話。

跟班彼得這時完全清醒了,便喚醒醫生。基莫興因為腿痛一直沒有睡著,早就看見了眼前的情景,縮在凳子上,竭力用被單蓋住自己的光身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醫生從床上坐起來,問,“請您走吧,小姐。” 這時候有人敲房門。伯爵夫人發現女兒不在,就派使女來找。 娜塔莎好像一個夢遊病患者,在睡夢中被人弄醒。她離開房間,回到自己屋裡,痛哭失聲,倒在床上。 從那天起,在羅斯托夫一家的旅程中,每到一處休息和宿夜的地方,娜塔莎總是寸步不離負傷的安德烈。醫生不得不承認,他沒有想到一個姑娘能這樣堅強,照顧傷員又這樣熟練。 儘管伯爵夫人想到安德烈公爵可能死在女兒的懷抱裡(聽醫生說,這是很可能的)感到不寒而栗,但她不能禁止娜塔莎這樣做。雖然負傷的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現在又很親近,要是他恢復健康的話,兩個年輕人又可能恢復婚約,但是沒有人提到這一點,尤其是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本人,因為生死未決的問題不僅存在於安德烈公爵身上,也存在於整個俄羅斯身上,在這種情況下其他問題也就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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