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三卷)

第41章 第十八章

皮埃爾回到家裡,接到拉斯托普慶當天簽署的兩張公告。 第一張公告說,拉斯托普慶伯爵禁止人們離開莫斯科的傳聞純屬謠言,正好相反,拉斯托普慶伯爵對貴族婦女和商人妻子離開莫斯科感到高興。 “鎮定沉著可以減少流言蜚語,”公告裡說,“但我敢用生命擔保,那個匪首絕對進不了莫斯科。”這句話第一次清楚地向皮埃爾表示,法國人將進入莫斯科。第二張公告說,我們的總司令部設在維亞茲馬,維特根施泰因伯爵打敗了法國人,但因莫斯科許多居民願意武裝起來,軍器庫已為他們準備了武器:刀、手槍、步槍,居民可以廉價買到這些武器。傳單的語氣已不像以前他在奇吉林談話時那樣俏皮。皮埃爾仔細研究這兩張公告。他全心等待著但又感到恐懼的暴風雨的烏雲顯然已經臨近了。

“參軍服役呢,還是再等等?”皮埃爾上百次地問自己。他從桌上拿起一副牌,擺起牌陣來。 “要是這副牌能通過,”皮埃爾洗過牌,把牌拿在手裡,眼睛望著上方自言自語,“要是能通過,那就表示……表示什麼?……”他還沒來得及解答,就听見大公爵小姐在門外問可不可以進來。 “那就表示我應該參軍。”皮埃爾自己回答。 “進來,進來!”他回答公爵小姐說。 現在只有長腰身、板著臉的大公爵小姐仍住在皮埃爾家裡;兩個小公爵小姐都已出嫁。 “對不起,表弟,我來找您,”她用責備的語氣激動地說,“我說,我們總得拿個主意啊!老是這樣算什麼?人家都離開莫斯科了。老百姓在鬧事。我們留在這里幹什麼?” “正好相反,表姐,我覺得平安無事。”皮埃爾用慣常的戲謔口吻說。他是公爵小姐的恩人,但這樣的身份常使他感到不快。

“哼,平安無事……好一個平安無事!今天華爾華拉告訴我,我們的軍隊立了功。這確實是他們的光榮。老百姓都造反了,誰的話也不聽,連我的使女都蠻不講理。照這樣下去,眼看他們都要動手打我們了。現在不能上街。主要是法國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會到來,我們還等什麼呀!我有一件事求您,表弟,”公爵小姐說,“您派人把我送到彼得堡去,儘管我這人微不足道,我可不能在拿破崙統治下過日子啊。” “別說了,表姐,您這是從哪兒來的消息?正好相反……” “我不會向您的拿破崙投降的。別人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您要是不肯幫忙……” “哦,我會辦的,我這就吩咐他們辦。” 公爵小姐顯然因為找不到發火的對象而惱怒。她嘴裡嘀咕著,在椅子上坐下來。

“但您得到的消息不可靠,”皮埃爾說,“城裡太太平平,沒有一點危險。喏,我剛才讀了……”皮埃爾把公告遞給公爵小姐看,“拉斯托普慶伯爵用生命擔保,決不讓敵人進莫斯科。” “哼,您那個伯爵老爺!”公爵小姐怒氣沖沖地說,“他是個偽君子,是個惡棍,是他挑動老百姓起來鬧事的。還不是他那些愚蠢的公告上寫到,不論誰都要被揪住頭髮送去坐牢?您瞧,多麼愚蠢!他說,誰要是能抓住他,榮譽就屬於誰。您瞧,多麼肉麻!華爾華拉說,她因為說法語差點兒被老百姓打死……” “我看哪……您這人甚麼事都往心裡去。”皮埃爾說,動手擺牌陣。儘管通關通過了,皮埃爾還是沒去參軍而仍留在居民撤走的莫斯科,依舊那麼又激動,又遲疑,又恐懼,又歡喜地等待著什麼可怕的事。

第二天傍晚,公爵小姐走了。皮埃爾的總管來向他報告,要是不賣掉一處莊園,就籌不出裝備一個團的費用。總管明確對皮埃爾說,籌建這樣一個團會使他傾家蕩產的。皮埃爾聽著總管的話,好容易才忍住笑。 “嗯,賣吧!”他說,“有什麼辦法呢?我總不能打退堂鼓啊!” 局勢越惡劣,尤其是他的家境越糟,他就越高興,他所等待的災難也越近。在城裡,皮埃爾幾乎已沒有一個熟人。裘麗走了,瑪麗雅公爵小姐也走了。皮埃爾的熟人中只有羅斯托夫一家沒有走,但皮埃爾也沒去看望他們。 那天,皮埃爾為了散散心,到伏隆卓伏村去觀看雷比赫為消滅敵人而製造的大氣球,這個試驗性大氣球將在明天升空。這個氣球還沒有完工,但皮埃爾知道是奉皇帝聖旨製造的。皇帝曾為這個氣球給拉斯托普慶伯爵寫了這樣一封信:

雷比赫一旦完工,立刻組織一隊聰明可靠的人做他氣球的乘客,並派專使通知庫圖佐夫將軍。此事我已告訴過他。 請叮囑雷比赫千萬注意他首次降落的地點,以免失誤落入敵手。他的行動必須配合總司令的行動。 皮埃爾從伏隆卓伏村乘車回家,路過鮑洛托廣場,看見宣諭台前圍著一群人,就下了車。原來是一個被控犯間諜罪的法國廚子正在受鞭刑。鞭刑剛結束,行刑兵正把一個穿綠上衣和藍襪子、留棕色絡腮鬍子、不斷慘叫的胖子從行刑凳上解下來。另一個消瘦蒼白的罪犯站在旁邊。從臉型上看,兩個都是法國人。皮埃爾臉色也像那個瘦法國人一樣又恐懼又痛苦,他往人群裡擠去。 “什麼事?他是什麼人?為了什麼?”皮埃爾問。但人群——官吏、小市民、商人、農民、身披斗篷和身穿皮大衣的女人——都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宣諭台上發生的事,誰也沒有理他。那胖子爬起來,皺著眉頭,聳聳肩膀,顯然想裝得很堅強,不看周圍的人群,動手穿上衣服;但他的嘴唇突然顫動起來,他哭了,同時又生自己的氣,就像一般多血質的人那樣。人群大聲談著話,皮埃爾覺得他們這是藉此克制憐憫之情。

“他是一位公爵家的廚子……” “行,先生,讓法國佬嚐嚐俄國醬油的味兒……澀嘴的呀!”一個站在皮埃爾旁邊、滿臉皺紋的小官員看見法國人哭起來,說。小官員環顧了一下,顯然等著人家欣賞他的俏皮話。有些人笑起來,有些人仍恐懼地望著正在脫另一個人衣服的行刑手。 皮埃爾沉重地喘著氣,皺起眉頭,慌忙轉過身,向馬車走去,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咕噥著,直到跳上馬車。半路上,他幾次沉重地抖動身子,高聲叫嚷,車夫忍不住問他: “您吩咐什麼?” “你這是上哪兒去啊?”皮埃爾怒斥向魯比揚卡街趕去的車夫。 “您吩咐過要去總司令家。”車夫回答。 “傻瓜!畜生!”皮埃爾罵車夫——這在他是很難得的。 “我說回家。快一點兒,笨蛋……我今天就得走!”皮埃爾自言自語。

皮埃爾看到受刑的法國人和宣諭台周圍的人群,打定主意不再留在莫斯科,當天就去參軍。他認為,這事他已對車夫說過,或者車夫自己應該知道。 皮埃爾回到家裡,就吩咐葉夫斯塔斐耶維奇,他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聞名全莫斯科的車夫頭,說他今夜就去莫扎依斯克參軍,先把他的坐騎送到那裡。這一切當天是辦不成的,照葉夫斯塔斐耶維奇看來,皮埃爾得把行期推遲一天,這樣才來得及把替換的馬先送走。 二十四日,雨後初晴,皮埃爾午飯後離開莫斯科。當夜在彼爾胡施科伏換馬的時候,皮埃爾知道那天晚上打了一場大仗。據說,在這裡,彼爾胡施科伏,地面都被大砲轟得震動了。皮埃爾問哪一方打勝了,沒有人能回答(這是二十四日舍瓦爾季諾村之戰)。第二天破曉,皮埃爾來到莫扎依斯克。

莫扎依斯克的房子都住了軍隊。在馬夫和車夫迎接皮埃爾的旅店裡也沒有空房間,全住了軍官。 在莫扎依斯克和莫扎依斯克外圍,到處有軍隊駐紮和路過。到處都是哥薩克、步兵、騎兵、大車、彈藥車和大砲。皮埃爾匆匆往前趕路,他離開莫斯科越遠,越深入軍隊的海洋,就越感到焦躁不安,越覺得心裡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歡樂。這有點像他在斯洛博達宮期待皇帝駕臨時的心情,他覺得他必須有所作為,有所奉獻。如今他快樂地意識到,人類的一切幸福:生活享受、財富,甚至生命本身,比起那個東西來,都是微不足道的……至於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皮埃爾弄不清楚,也說不出。他樂於犧牲一切,究竟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他對為之犧牲的東西並不感興趣,但犧牲本身在他卻是一件新鮮的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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