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格尼絲·格雷

第16章 第十五章散步

“噢,天吶!我真希望海特菲爾德不像這樣莽撞!”第二天下午四點,羅莎莉怪聲怪氣地打個呵欠說。她放下毛線活,沒精打采地望著窗戶,“現在出去散步也沒勁兒了,什麼盼頭也沒有。不舉行激動人心的宴會,日子變得又冗長又乏味。我知道這個禮拜沒有宴會,下個禮拜也沒有。” “可惜你對他脾氣這麼壞,”瑪蒂爾達說,她姐姐正在向她訴苦,“他再也不會來啦,看來歸根結底你還是喜歡他的。我以前還希望你會把他當作你的情人,而把親愛的哈利留給我。” “哼!瑪蒂爾達,如果讓我有一個情人就滿足的話,那麼他真得是位人見人愛的阿都尼才行。我承認,我為失去海特菲爾德而惋惜;但是,那第一個或者第一批跟來取代他的位置的體面男人將會受到我的加倍歡迎。明天是星期日——我真不知道他會成個什麼樣子,他能不能把整個禮拜做完。最大的可能是:他會假裝得了感冒,把所有的事都讓韋斯頓先生來做。”

“他不是這樣的人!”瑪蒂爾達喊道,語氣中稍稍流露出輕蔑,“他雖然是個傻瓜,但還不會軟弱成這樣。” 她的姐姐微微有些生氣了,但是事實證明瑪蒂爾達是對的:那位失望的戀人像平常一樣履行了主管牧師的責任。羅莎莉當然斷言他顯得臉色蒼白,情緒沮喪。他也許是有點蒼白,但是,即使有所變化,那變化也很微小,幾乎看不出來。說到他情緒沮喪,我倒確實沒有聽到他的笑聲像平時一樣從法衣室里傳出來,也沒聽到他興高采烈地高聲議論,但是我卻聽見他在責罵教堂司事時提高了嗓門,引起眾人的注目。他走向佈道壇和聖餐桌。然後離開時,他那神態裡更多的是故作莊嚴,而不是平時走這段路時所表現的那種傲慢、自信和沾沾自喜的專橫——那樣子似乎在說,“你們全都崇拜我、敬畏我,這我知道;要是有人不這樣,我就要狠狠地教訓他!”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變化是:他的目光連一次也沒有往默里先生家的專座這邊掃來,而且等我們走了以後才離開教堂。

海特菲爾德先生無疑地受了一次嚴重的打擊,但是他的驕傲迫使他盡力把這件事對他的一切影響都隱藏起來。他失望了,因為他以前確信自己有希望娶到一位不僅美麗,而且對他來說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妻子;即使她沒有如此動人的魅力,就憑她的門第和財產也會使她顯得光華燦爛。如今他遭到拒絕,無疑會感到很大的屈辱,默里小姐的整個表現使他深受傷害。要是他知道默里小姐發現他顯然無動於衷。居然能在兩次禮拜的整個過程中都不看她一眼,而心裡多麼失望,他是會感到莫大安慰的。儘管她宣稱,這正表明他時時都在想念她,否則的話,他的眼睛總會偶然地落在她身上的。然而,假如他的眼睛果真偶然地落在她身上的話,她又要斷言,那是因為他無法抗拒她的魅力了。在整個星期中(至少在那個星期的大部分時間裡),她因失去了平日使她興奮的那個源泉而情緒低沉,感情上得不到滿足;她常為“過早地把他使用完了”而追悔莫及,就像一個孩子把葡萄乾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現在只能坐著吮自己的手指,徒然埋怨自己太貪吃了。要是海特菲爾德知道這一切,他也會在某種程度上感到高興的。

一個晴朗的上午,她終於叫我陪她到村里去走一趟。她此行的表面目的是要到村里那家主要靠鄰近女士們光顧才辦起來的。還算像樣的商店去買幾色柏林毛線。然而,她的真正目的是想在途中遇見教區長本人或其他哪個愛慕她的人。我相信這樣假設並不算有失忠厚之道,因為,我們一路走去時,她總是在琢磨,“我們要是遇見海特菲爾德先生,他會怎麼表現,會怎麼說?”等等等等。當我們經過格林先生家的莊園門口,她又在琢磨,“不知道那個大傻瓜在不在家?”梅爾塞姆夫人的馬車從我們身邊走過時,她又想,“這麼好的天氣,不知道哈利先生在幹什麼?”接著又開始辱罵他的哥哥,“真是個笨蛋,居然結婚了,還搬到倫敦去住了。” “他又怎麼啦?”我說,“我知道你自己也想搬到倫敦去住呢。”

“是的,因為這裡的生活太沒意思了,可是他一走,這裡就更沒意思了。他要是不結婚,我就可以嫁給他而不用嫁給那個讓人噁心的托瑪斯爵士了。” 後來,她看到有些泥濘的路面上留有馬蹄印,又琢磨開了,“不知道是不是哪位紳士的馬留下的。”她最後下結論說:“是紳士的馬,因為那馬蹄印太細小,不像是'笨重的拉車大馬'留下的。”接著又琢磨,“那位騎手能是誰呢?他騎馬返回時,我們能迎面碰見他嗎?”因為她能肯定:這位騎手今天早晨剛剛從這裡走過。當我們終於走進村里時,只見在街上走動的只是一些地位低下的村民。她又覺得,“真是莫名其妙,這些愚蠢的傢伙為什麼不在自己家里呆著;她確實不願意看到他們醜陋的面孔和那又髒又土氣的衣裳——她可不是為了這個才到霍頓村來的!”

在整個過程中,我承認,我也在暗暗地琢磨:我們會不會碰到或瞥見那另外一個人;當我們走過他的住處時,我甚至想入非非到這樣的地步,猜想他是否會在窗前。剛要進店舖時,默里小姐讓我站在門口,她獨自進去買東西,要是有人走過,就告訴她。可是,太遺憾了!除了幾個村民外,誰也沒有出現。只見簡·格林和蘇珊·格林正從村里唯一的那條街上走下來,顯然是剛散完步,現在要回家了。 “傻東西!”她喃喃地說,這時她剛買完東西從店裡出來,“她們為什麼不帶上個傻兄弟一起出來呢?就算有個他也比沒有強呀。” 儘管如此,她仍帶著愉快的微笑和她們打招呼,並且斷言,有幸遇見她們使她感到與她們同樣高興。格林姐妹分別站在她的兩側,三人談笑著往前走,正如一般年輕女士碰在一起時,只要關係還不錯,總會這樣談笑的。但是,我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於是我像往常遇到這種情況時一樣,故意滯後,由著她們高興去。我可沒有興趣挨著某一位格林小姐,陪她們一起走,自己不說話,別人又不理我,活像個聾啞人似的。

可是這一次我的孤單狀況沒有保持多久。我正在想韋斯頓先生,他果然走過來對我說話了。起初,我覺得這件事實在奇怪,可是後來再想想,又覺得除了他和我說話這一事實之外,他的出現倒並不奇怪,因為在這樣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離他的住處又這麼近,他在附近出現是很自然的,至於說我想他這件事,就更沒有什麼不尋常了,因為從我們出發時起,我就一直在想他,幾乎沒有間斷過。 “格雷小姐,你又是一個人在走,”他說。 “是的。” “那兩位小姐——格林家的小姐是些什麼樣的人?” “我真的不知道。” “這就怪了——你住得這麼近,又常常見到她們!” “就算是吧,我猜她們可能都是些活潑的、好脾氣的姑娘。可是我想你自己就比我更了解她們,因為我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交談過哪怕是一句話。”

“真的嗎!在我的印象裡她們對人並不特別冷淡呀。” “對待和她們屬於同一個階級的人,她們很可能並不冷淡。但是她們自以為活動在一個把我排除在外的、十分不同的天地裡!” 對此,他未加評論。過了片刻,他說,“我猜想,格雷小姐,正因為這類事才使你覺得:沒有家,你簡直不能生活下去。” “也不完全是這樣。其實,我的性格是非常合群的,要是沒有朋友,我就不能生活得愉快。只是我僅有的朋友或可能有的朋友都在家裡,既然這樣,我就不能說,要是沒有他們(甚至他們逝世以後),我就活不下去了。但是,我要說,我寧願不活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 “但是你為什麼只說你有的或可能有的那幾個朋友呢?難道你性格這樣孤僻,就不能結識新朋友了嗎?”

“這倒不是,可是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結識一個呢。處於我目前的地位,也沒有這樣做的可能,甚至連交個普通的朋友也做不到。這裡面也許有我自己的一分過錯,但是我希望這並不全是我的過錯。” “這過錯一部分應歸咎於社會,一部分,我認為,應歸咎於與你直接接觸的那些人,同時,你本人也應負一部分責任。因為,很多處於你的地位的女士都能使自己得到別人的注意和賞識。在某種程度上,你的學生應當能成為你的同伴,她們並不比你年輕多少。” “噢,是的,她們有時確實是不錯的同伴,但是,我不能把她們稱作朋友,她們也不會想到要贈給我朋友的稱號——她們有其他和她們更加趣味相投的朋友。” “也許你不適合做她們的朋友是因為太聰明了。你獨處時有些什麼消遣?看很多書嗎?”

“讀書確實是我喜歡做的事,只要我有空閒時間和可讀的書。” 他從關於書的一般談論轉到一些具體的、不同類別的書籍,又迅速從一個話題轉向另一個話題,在半小時之內,我們討論了好幾個能夠反映各自的趣味和見解的話題。然而,他發表的意見並不多,顯然無意表述他本人的想法和偏愛,而是想發現我的思想和愛好。他並沒有什麼策略和詭計,可以通過自己真實而明確的言論巧妙地達到探明我的感情和見解的目的,也不會在不知不覺中把談話逐漸引向他想轉入的話題。但是,他那親切而不拘禮節、真誠而直率的態度使我不可能對他產生反感。 “他為什麼會對我在道德和才智方面的狀況感興趣呢?我的思想或感情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問自己。在回答這一問題時,我的心在悸動。

但是,簡·格林和蘇珊·格林已經到家了。她倆站在莊園門口說話,想請默里小姐到她們家去。這時,我真希望韋斯頓先生能離開,以免她轉過身來會看到他和我在一起。不幸的是,他要再次去拜訪可憐的馬克·伍德,正和我們同路,一直要到我們快到行程的終點時才會和我們分手。然而,當他看見羅莎莉已經和她的朋友們道別。我準備跟上她時,只要他加快腳步,就可以離開我,走自己的路。但是,當他走過默里小姐身旁。有禮貌地向她舉帽致意時,使我吃驚的是:她並沒有傲慢無禮地微微頷首,而是報之以一個最甜蜜的微笑,還走到他身邊來,以你可以想像的最親切可愛的態度和他談話。於是我們三人就一起往前走去。 在他倆談話的短短間隙裡,韋斯頓先生專門對我說了一些話,涉及我們剛才談過的話題。但是,我剛準備回答時,默里小姐搶過去先說了,而且還進一步加以發揮。他又接過她的話頭,從這時起直到談話的結束,她整個兒地把他獨占了。也許,這也要怪我自己太笨,缺乏談話的技巧和足夠的自信,但是,我覺得受了委屈,我憂慮得直打哆嗦。我懷著妒忌的心情聽著她輕快、流利的談吐,忐忑不安地眼看著她帶著燦爛的微笑不時地註視著他的臉。她稍稍走得靠前一些,其目的(我想)是好讓他不但聽她說話,而且還能看見儘管她談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但卻很有趣,她永遠不會缺乏談話的材料,也不愁找不到適合於表達這些內容的話語。現在,她的行為舉止中完全沒有她和海特菲爾德先生在一起散步時的那種輕佻、無禮的樣子,只有文雅而有趣的活潑,我想,這是具有韋斯頓先生這種性情、脾氣的男子特別喜歡的。 他走了以後,她就大笑起來,並低聲地自言自語,“我早就知道自己能做得到的!” “做到什麼?”我問。 “把那個人吸引過來。”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意思就是:讓他回到家裡做夢時都想著我。我的箭已經射穿了他的心。” “你怎麼知道呢?” “有許多確鑿可靠的證據:尤其重要的是他臨走時向我投來的那種眼神。那不是放肆無禮的目光——這一點我可以為他排除——,而是一種虔誠、溫柔的崇敬目光。哈,哈!他倒並不完全是我想像中的那樣一個愚蠢的木頭腦瓜子!” 我沒有答理她,因為我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兒了,即使不這樣也差不多了吧。我簡直不相信自己能說話得體了。我的內心在呼喚,“上帝呀,制止這個災難吧!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 經過莊園時,默里小姐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儘管我竭力防止洩露出一絲一毫內心的感情)但我對她的話只能作出極其簡短的回答。她是成心要折磨我呢,還是僅僅為了自己取樂,這我說不上來——也不很在乎,但是,我想起了那個只有一隻羊的窮人和有成千隻羊的富人的故事。不知什麼緣故,我除了為自己的希望受到損害而擔憂以外,同時也為韋斯頓先生擔憂。 真高興我進了屋子,發現自己又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了。我情不自禁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坐進床邊的那把椅子上,把腦袋埋在枕頭里,盡情地哭泣,以此來求得寬慰。我絕對有必要舒散心頭的鬱結,可是,哎呀!我還必須保持克制,把自己的感情強壓下去。鈴聲響了——那討厭的鈴聲召喚我到教室裡去吃飯。下樓時我必須臉上顯出平靜的表情,還要微笑,甚至大笑,和她們談些無聊的話。對了,如果咽得下去的話,還要吃飯,就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我剛結束一次愉快的散步,現在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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