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格尼絲·格雷

第15章 第十四章教區長

第二天和前一天一樣,天氣晴朗。早餐後,瑪蒂爾達信馬由韁地胡亂做了些功課,這當然不會使她獲益;接著,她又使勁在鋼琴上敲打了一個小時,脾氣極壞,像是對我和鋼琴都懷有深仇大恨似的,其實只因為她的媽媽不准她請假。然後,她就到她最喜愛的場所圍場、馬厩和狗窩去了。默里小姐身邊帶一本流行小說,也出去享受散步的優閒之樂了。她把我留在教室裡兢兢業業地畫一幅水彩畫,她一定要我答應替她畫這幅畫,還非要當天畫完不可。 我的腳跟前躺著一隻毛茸茸的獒犬。它屬於瑪蒂爾達小姐,但是這位小姐仇視這只獒犬,想把它賣掉,說它是讓別人給慣壞了。其實,它是獒犬裡極優秀的一隻,但她斷言它什麼用處都沒有,笨得連女主人都不認識。 事實的經過是這樣的:她把它買來時,它只是一隻幼小的狗崽。起初她禁止她以外的任何人碰它,但是不久她就對這只需要諸多照料。養起來麻煩不小的幼畜感到厭倦了。我央求她把它交給我來照看,當時她高高興興地答應了。我精心地把它從小養大,當然贏得了它的感情。我本來會很珍惜它對我的這種酬報,認為這遠遠超過我為它付出的全部辛勞。只是,可憐的斯耐普對我的感激之情使它遭到女主人無數的咒罵和惡狠狠的腳踢、手掐,現在它處境危險,結果不是被“宰掉”,就是被轉到某個粗暴的、鐵石心腸的新主人手裡去。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不能殘酷地虐待它,讓它恨我;它的女主人也不會善待它以博得它的好感。

然而,正當我坐在那里手不停揮地用鉛筆作畫時,默里太太以優美的步態急急忙忙地走進房間。 “格雷小姐,”她開始發話了,——“天吶!這樣好的天氣你怎麼能坐在屋裡畫畫?”(她以為我是因為自己喜歡才畫畫的。)“我真不懂你為什麼不戴上帽子和兩位小姐一起出去。” “夫人,我想默里小姐正在讀書;瑪蒂爾達小姐正在和她那幾隻狗一起玩呢。” “要是你多想點辦法讓瑪蒂爾達小姐高興一點,我想她就不會被逼得非要出去尋找快樂不可了,就像現在這樣跟狗呀、馬呀、馬夫們呀作伴。要是你再開朗一點,能和默里小姐更談得來,她就不會老是手裡拿著本書到田野裡去散步了。不過,我可不想讓你煩惱呀,”她又加上一句。我想她是看出來了,我已被氣得雙頰緋紅,手在顫抖,“請你一定不要這麼敏感,……再說我也沒在責備你呀。告訴我,你知道羅莎莉上哪兒啦,她為什麼老是喜歡一個人待著?”

“她說只要有新書看,她就愛一個人待著。” “她為什麼不能在園林里或花園裡看呢?——為什麼非要到田野裡、小路旁去看呢?為什麼她一出去,那位海特菲爾德先生總會知道呢?她告訴我,上星期他牽著馬一直陪著她在莫斯路上散步。我現在可以肯定了,我在梳妝室窗口看見一個男人急匆匆地走過庭院門口,往她常去的田野趕去,那個人準是他。我想讓你跑去看看她在不在那兒;你只要用委婉的口氣提醒她:像她這樣一位有身份、有美好前程的年輕小姐一個人這麼閒逛,讓每一個敢擅自和她搭話的人都能注意到她,就像沒人照看的窮家姑娘似的,家裡沒有花園可以供她散步也沒有親人照料,這是有失身份的。告訴她:她爸爸要是知道她用這麼親切的態度對待海特菲爾德先生——我怕她確實這樣——,他會很生氣的。噢!假如你,假如隨便哪個家庭教師能有母親的一半謹慎、一半關心,我就不必這麼費心了。你既要看好她,還要讓她喜歡你陪著她……好了,去吧……去吧;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她大聲說,看到我已經放下畫具。正站在門口等著她結束這番演說。

根據默里夫人所作的預測,我在庭院外不遠的地方那片她常愛去的田野中找到了默里小姐。不幸的是,她還有個伴兒,海特菲爾德先生那挺拔、威嚴的身軀正在她身邊陪著她緩緩地漫步。 我遇到了難題。我有責任上去打斷他倆之間親密的談話,但是我怎樣才能做到呢?像我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是不能把海特菲爾德先生趕走的;如果我明知不受歡迎而硬闖進去,走在她的另外一側,只當沒看見她的那位同伴,這會是一個粗野無禮的舉動,我可做不出來;同樣,我又沒有勇氣站在田野裡的高處大聲喊叫,說是有人正在找她。於是我採取折中的辦法,以緩慢而堅定的步伐向他們走去,並打定主意:如果我的出現還不能把這位專愛向女性獻殷勤的男子嚇跑,那麼就在我走過他們身邊時告訴默里小姐說,她媽媽正在找她。

正在萌發的七葉樹把一隻隻長長的手臂伸出園林的木柵。她沿著樹蔭漫步,一隻手裡拿著一本沒有打開的書,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枝美麗的長春花,權當是一件漂亮的玩具。她的樣子確實非常可愛,她那濃密而閃閃發光的長捲髮從小帽子下披拂開來,在微風中輕輕飄動,由於虛榮心已得到滿足,她那白皙的面頰上透出紅暈,她那雙含笑的藍眼睛,一會兒狡黠地瞥視一下那個愛慕她的男子,一會兒又向下注視著手中的長春花枝。她正在說著某些既冒失又頑皮的妙語,但是,行進在我前面的斯耐普打斷了她的話,它上前咬住她的外衣猛地往後拽。海特菲爾德先生舉起手杖朝它頭上啪的就是一下,痛得它狺狺地朝我跑回來,那痛苦的喊叫聲給這位擔任聖職的紳士以巨大的樂趣。但是,我猜想,他看見我離得很近才覺得還是走開的好。我俯身愛撫小獒犬,故意顯示我的同情以抗議他對它的虐待。我聽見他說,“默里小姐,我什麼時候還能見到你?”

“我想,在教堂吧,”她回答,“除非你為了執行公務再到這裡來時,恰好趕上我散步走過這裡。” “要是我能準確地知道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可以看見你,那麼我總是能夠安排些事情到這裡來的。” “即使我願意,我也不能預先通知你,因為我做事很沒有條理,從來是今天不知道明天會幹什麼。” “那麼,你現在把這個給我吧,作為對我的安慰,”他說,半開玩笑半認真地伸手想拿那株長春花。 “不,真的,我不給。” “給吧!求你了!要是你不給,我就要成為最不幸的人了。你總不會這麼忍心,不肯給我一件這麼容易賜予又具有這麼珍貴的價值的禮物吧!”他熱情地央求她,似乎拿不到這枝花他就活不成了。 那時我站在離他倆只有幾步遠的地方,正不耐煩地等著他離開。

“那麼好吧!你就拿著它走吧,”羅莎莉說。 他興高采烈地接過禮物,嘴裡還喃喃地說著什麼,她聽了臉都紅了,腦袋也往後一仰,但是還在吃吃地笑,說明她的生氣完全是裝出來的。接著他殷勤地向她行了個禮,就走了。 “格雷小姐,你見過這樣的人沒有?”她轉身朝著我說,“你來了,我真高興!我還當是再也擺脫不了他了,我非常害怕爸爸會看見他。” “他和你待了很長時間了嗎?” “不,不長,不過他這個人放肆得很:他老是到處閒逛,假裝是為了公務或教會的事必須到這一帶來,其實他是專門為了盯著可憐的我。只要一見我,他就對我突然襲擊。” “對了,你媽媽認為:要是你身邊沒有一個像我這樣謹慎的、有監護責任的人陪著,防止任何外人的隨便打擾,你就不應該走出家裡的園林和花園。她注意到海特菲爾德先生急急忙忙地走過園林門口,就馬上派我來。她命令我要找到你,好好照顧你,還要提醒你……”

“噢,媽媽總是這麼討厭!倒好像我照顧不了自己似的。她以前就跟我嘮叨過海特菲爾德先生的事。我說她應該相信我:即使為了世上最招人喜歡的人,我也決不會忘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希望他明天就對我下跪,懇求我做他的妻子,那麼我就能向他表明他實在是大錯特錯了,竟以為我能……噢,這太讓我生氣了!竟以為我會傻得和他談戀愛!幹這種事多丟女人的尊嚴呀。戀愛!我痛恨這個詞!把它應用在我們女性身上,我認為是十足的侮辱。我可以承認會對某個人更加喜歡些,但是,也決不會是可憐的海特菲爾德先生那樣一個人呀,他自己一年連收入七百英鎊的福氣還沒有呢。我喜歡和他談話,因為他多麼聰明,多麼有趣——我希望托瑪斯·阿許比爵士能有他一半兒的招人喜歡就好了。再說,我總得有個人好調情呀,可是除了他沒有人懂得該上這兒來。我們出去交際的時候,只要托瑪斯爵士在場,我媽媽就只許我和他一個人調情;要是他不在場,媽媽就把我限制得死死的,就怕有人製造謠言,誇大其詞,給他留下我像是已經和別人訂婚或者就要訂婚了的印象。還有,可能性更大的是:就怕他那討厭的老母親會看到或聽到我的所作所為,下結論說我不配當她那好兒子的妻子。倒好像她所說的那個兒子不是基督教世界裡的頭號大流氓似的;倒好像她不知道,任何一個普通的正經女人嫁給他也太虧了。”

“默里小姐,這是真的嗎?難道你媽媽明明知道這一切,還希望你嫁給他嗎?” “她肯定知道!我相信她對他的缺點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她瞞著我,是怕我會因此而退縮;其實她不知道,我對這些事根本不在乎。因為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正像媽媽說的,他結了婚就好了,大家都知道,浪子回頭會變成最好的丈夫。我只希望他別這麼醜就好了——我想的只有這一點。住在鄉下沒有多少挑選的機會,爸爸又不許我們去倫敦……” “不過,我覺得海特菲爾德先生要比他好得多。” “如果他是阿許比莊園的領主,那他當然好咯,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可是,關鍵在於:我必須得到阿許比莊園,不管與我共享的那個人是誰。” “不過,海特菲爾德先生一直以為你喜歡他。要是他發現自己想錯了,你難道不覺得他會非常失望和痛苦嗎?”

“當然不!那是對他的膽大妄為的應有的懲罰,他居然敢以為我會喜歡他!能把蒙住他眼睛的那層膜揭掉我是再高興不過了。” “要是這樣,你越早揭掉它越好。” “不,我告訴你,我喜歡拿他尋開心。再說,他也不真的以為我會喜歡他。我是很小心的,你不知道我安排得有多麼聰明。他也許以為能誘使我喜歡上他,就為了這一點,我要給他應有的懲罰。” “好吧,不過你要注意:不要給他的痴心妄想提供太多的理由吧——這是最要緊的,”我回答。 然而,我的一切規勸都無濟於事,反倒使她對我產生了戒心,在我面前進行掩飾,不讓我知道她的真實思想和願望。她再也不對我談論那位教區長了。但是,我看得出來,她腦子裡(姑且不說心裡)總是想著他,熱切地期待著另一次與他會見的機會。儘管現在我聽從她母親的要求,在她散步時總陪著她,但她們堅持要在最靠近馬路的田野和小徑上閒逛,不論與我說話或讀她手中拿著的書,她總會一次次地停下來東張西望,或註視著馬路,看看有沒有人經過。要是真有人騎著馬跑來,我可以從她對那名倒霉的騎士(不管是誰)十足的謾罵中得知:她恨他,因為他不是海特菲爾德先生。

“事實上,”我想,“她對他並不像她本人以為或企圖讓別人相信的那樣漠不關心;她母親的憂慮也並不像她所斷定的那樣毫無根據。” 三天過去了,他沒有露面。第四天下午,我倆正在那片值得注意的田野,沿著園林的圍籬散步,各人手裡都拿著一本書(因為我總是記得要隨身帶些什麼,當她不需要我陪著她說話時,好有些事情做),她忽然打斷了我的閱讀,高聲說: “噢,格雷小姐!行行好,請你去看看馬克·伍德吧,替我給他妻子半個克朗——我本該在上個星期給她,或者派人送去的,可是全讓我給忘了。拿著!”說時,她把錢包扔給我,並急不可待地說,“不用現在就往外掏錢,把錢包拿著,你想給他們多少錢都行。我本來是要和你一起去的,不過我想把這一卷看完。等看完了,我會去迎你的。快點,行不行——噢,等等,你給他念些什麼不好嗎?快跑回屋裡去拿本好書,什麼書都行。” 我按她的囑咐辦了。但是,她那匆忙的樣子和提出請求的突然性使我不免生疑,所以我在離開田野前回頭望了一眼,看見海特菲爾德先生正要走進下邊那扇柵門。她差遣我回到屋裡去拿書,這才使我不致與他在馬路上相遇。 “沒關係!”我想,“不會闖出什麼大禍來的。可憐的馬克得到那半個克朗會高興的,也許他還會喜歡我給他唸書。如果教區長真的偷到了羅莎莉小姐的心,倒能稍稍壓一壓她的傲氣。如果他倆終於能結為夫婦,只會救了她,使她不致陷入更壞的命運。她能成為他蠻不錯的伴侶,他也一樣。” 馬克·伍德就是我前面提到過的那個身患癆病的雇農。此時他的病情正迅速惡化。默里小姐的慨慷施捨確實得到這位垂死病人的祝福,因為這半個克朗儘管幫不了他多少,但是為了他那即將成為寡婦、孤兒的妻子兒女,他還是樂意收下的。我在他家坐了幾分鐘,為他和他那痛苦不堪的妻子念了些書,想給他們一點安慰和勸導,然後就離開了。但是,我走了還不到五十碼遠就遇見韋斯頓先生,他顯然也要到那家去。他以平素那種平靜、自然的態度和我打招呼,停下來向我詢問病人和他的家人們的情況。然後,他像一位不拘禮節的兄長似地隨便拿過我手裡那本剛念過的書,翻了幾頁,評論了幾句就還給我,他的話雖簡短,但見解很聰敏。他告訴我他剛才訪問過的某位受苦人的情況,說了一些關於南希·布朗的事,又對正在他腳下活蹦亂跳的獒犬——我那毛茸茸的小朋友——評論了幾句,最後還說了天氣真好之類的話才離開了我。 我沒有詳細記載他當時所說的話,這是因為我想,讀者對它不會像我對它這樣感興趣,而不是因為我已經把這些話忘卻了。不,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當天以及隨後的好多天裡,我反反复复地想這些話。我不知想過多少回,回憶他那深沉、清晰的聲音的每一個語調,回憶他那靈活的棕色眼睛的每一個閃爍,回憶他那愉快。但過於短暫的微笑的每一次顯現。我怕這種自白會顯得非常荒謬,但是,沒關係,我已經寫下了,讀到它的人是不會認識作者的。 當我一路走去,內心充滿喜悅,看到周圍的一切都覺得高興,默里小姐匆匆忙忙迎上了我。她那輕快的步伐、緋紅的臉蛋和那容光煥發的微笑顯出她同樣充滿喜悅,當然是她自己那種方式的高興。她一跑到我身邊就伸出胳臂挽住我的胳臂,也沒等喘過氣來,就說,“喲,格雷小姐,你應該感到極大的榮幸,因為我就要告訴你的新聞我還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一個字呢。” “好吧,什麼新聞?” “噢,重大新聞!首先,你要知道你剛離開,海特菲爾德先生就到我這兒來了。我真擔心爸爸或者媽媽會看見他。但是你知道,我不能把你再喊回來,所以我就……噢,天吶!現在我不能全告訴你了,因為我看見瑪蒂爾達就在那邊的園林裡,我必須走去把這新聞向她透露。不過,無論如何,海特菲爾德先生放肆得異乎尋常,對我的恭維簡直說不出口,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溫柔——至少他想這麼做——但是他在這方面表現得併不成功,因為他缺乏這種才能。我要再找個時間把他說的話統統告訴你。” “但是,你說了些什麼?——我更加感興趣的是這個。” “關於這個,我以後找個時間也會告訴你的。當時我的情緒恰好非常愉快,不過,儘管我非常溫順、非常和藹,我還是注意不做出任何可能有損於自己身份的事來。但是,儘管如此,那個自命不凡的倒霉蛋寧願對我的和藹態度作出他自己的解釋,最後他竟敢利用我對他的寬容到這種地步——你猜他怎麼著?——他真的向我求婚了!” “那麼你呢……” “我驕傲地挺直了身子,用最冷淡的口氣對發生這樣的事表示驚訝,但願他在我的行為舉止中看不到任何地方可以證明他的期望是合理的。你要是能看見他那副苦相才好呢!他的臉完全白了。我對他說了我確實很尊敬他之類的話,但是我不可能接受他的求婚;即使我接受,我的爸爸、媽媽也決不會同意的。 “'但是,如果他們同意,'他說,'你還會拒絕嗎?' “'當然咯,海特菲爾德先生,'我回答,冷靜地下了決心,要立刻把他的全部希望統統撲滅。噢,如果你能看到他那種羞辱之極的樣子該多好——他被絕望完全壓倒在地!真的,我幾乎要憐憫他了。 “然而,他還是作了一次絕望的努力。我們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竭力想使自己鎮靜下來,我竭力想使自己保持嚴肅(因為我覺得自己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放聲大笑,這樣就會把一切都破壞了),他終於做出一個微笑說,'默里小姐,請坦白地告訴我,如果我有休·梅爾塞姆爵士那樣的財富,或者有他大兒子那樣的前程,你還會拒絕我嗎?請你以你的名譽擔保,給我真實的回答。' “'當然咯,'我說,'那絲毫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我撒了個大謊,可是他似乎仍對自己的吸引力充滿自信,所以我決定不給他留下一個可以埋怨的理由。他盯著我的臉看,但是我臉上的表情泰然自若,使他不得不相信我的話確實完全出於本意。 “'我想,這件事已經全都完了,'他說,看那樣子,他似乎會因惱火和極端絕望而當場死去。但是,他不但失望而且還憤怒。那邊是痛苦得無可言狀的他,這邊是造成他的痛苦,並且對他毫不憐憫的我。在他那像彈雨般的目光和話語的頻頻攻擊下,我就像一座完全打不透的牆似的,那麼平靜、冷淡和驕傲。他除了有點怨恨之外,實在無可奈何,他用非常痛苦的聲音說,'我實在沒有料到會這樣,默里小姐。我本來想說說你以前的行為和你使我產生的希望,但是我克制住了,條件是……' “'沒有條件,海特菲爾德先生!'我說,現在我對他的無禮真生氣了。 “'那就算是我請你幫個忙吧,'他說,聲音頓時就低了下來,口氣也變得比較謙卑了,'我請求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如果你能保持沉默,那麼它對我們雙方都不會造成任何不愉快——我的意思是說,除了那無法避免的不快之外:對於我的感情,如果我無法使它消失,我也要竭力把它埋藏在自己心裡;對於造成我的痛苦的原因,如果我無法把它遺忘,我也要盡量加以寬恕。默里小姐,我認為你並不懂得你對我的傷害有多麼深。我不想讓你知道這一切;但是,如果除了你已經給我的傷害以外——請原諒我,不管你是否出於天真,但這傷害確實是你造成的——你還要把這一不幸的事件公開張揚出去,或者提一提它,因而造成更大的傷害,你將會發現,我也是會說話的,儘管你藐視我的愛情,但是你恐怕不能蔑視我的……' “他的話打住了,但是他咬住失去血色的嘴唇,樣子兇得可怕,真把我嚇住了。然而,我的驕傲仍在支撐著我,我以輕蔑的態度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會認為我有對別人提這件事的意圖,海特菲爾德先生;但是,如果我想這麼做的話,你用恐嚇手段是阻擋不住我的;再說,企圖採用這種手段也不是一位紳士該做的事。' “'請原諒,默里小姐,'他說,'我曾如此熱烈地愛你——我現在仍然深深地敬慕你,我決不願意故意冒犯你;但是,我從來不曾、今後也永遠不會像愛你一樣去愛任何別的女人了。同樣可以肯定的是,我也從來沒有受到過像這樣的折磨。相反,我始終認為你們女性是上帝創造的兒女中最仁慈、最溫柔、最會體貼人的,至今我還是這麼看的。'(你想,那個自負的傢伙居然這麼說話!)'今天你給我上了既新奇又嚴酷的一課,讓我在決定我終生幸福的唯一指望上遭受到失望的痛苦,我的表現有什麼不當之處,務必請你原諒。如果我在你跟前使你感到不快,默里小姐,'他說,(因為當時我的眼睛東張西望,以此表明我對他毫不在意,我想,正因為這樣,他以為我已經對他厭倦了)'如果我在你跟前使你感到不快,默里小姐,那麼只要你答應幫我剛才說的那個忙,我就馬上離開你。有許多女士(甚至在這個教區裡就有)會高高興興地接受被你剛才如此輕蔑地踩在腳下的東西。她們對於那位絕代佳人自然會有仇視的傾向,因為正是那位佳人使我的心與她們完全疏遠了,使我的眼睛完全看不到她們的魅力。我只要對她們中的任何人稍稍披露事實真相,就足以掀起對你不利的言論。它將嚴重危害你的前途,減少你或你的媽媽蓄意俘獲其他某位紳士的成功機會。'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先生?'我說,氣得我直想跺腳。 “'我的意思是:在我看來,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一次極壞的挑逗行為,說得最輕也是這樣;你會發現,這種事張揚出去是很尷尬的,尤其是你的女性競爭者們會加油添醋、誇大其詞,只要我給她們一個把柄,她們簡直太樂意把它鬧得盡人皆知了。但是,我以一位紳士的信譽向你保證:從我嘴裡決不會透露出對你可能造成不利影響的話來,哪怕是一個字,只要你……' “'得了,得了,我不會提起的,'我說。'如果我不說會使你安心的話,那你儘管放心好了。' “'你答應了?' “'是的,'我說,因為我現在想擺脫他了。 “'那麼,永別了!'他說,那悲痛欲絕的聲音實在使人悲傷。在他的眼神裡,可以看出驕傲徒然地與絕望在交戰,他轉身走開了。毫無疑問,他想回家去關上書房的門痛哭一場——要是他沒有在半路上就哭出來的話。” “不過你已經自食其言了,”我說,對於她的背信棄義實在感到震驚。 “噢!只是對你說說嘛,我知道你不會傳出去的。” “我當然不會,可是你說過要告訴你妹妹,等你的兩個弟弟回家來,她又會告訴他們;而且她還會立即就去對布朗說,要是你自己不對布朗說的話;布朗會把它張揚出去,或者通過別人的嘴鬧得滿城風雨。” “不,真的,她不會。要是她不答應嚴守秘密,我們根本就不會告訴她。” “但是你怎麼能指望她會比她的有教養的小姐更能夠守信用呢?” “好吧,好吧,那就不讓她聽見好了,”默里小姐說,她有點不耐煩了。 “但是,你當然要告訴你媽媽的咯,”我接著說,“她又會告訴你爸爸。” “那當然,我要告訴媽媽的,這正是使我非常高興的事。現在我可以使她相信了,她以前為我擔憂完全是出於誤解。” “噢,真是因為這件事嗎?我剛才還在納悶,什麼事把你高興成這樣。” “對啦,還有就是,我以如此媚人的方式讓海特菲爾德先生對我卑躬屈膝。還有呢——噢,你總得允許我有一些女人的虛榮心吧,我並不裝得好像沒有我們女性的這一個最主要的特徵似的——如果你看見可憐的海特菲爾德先生作熱情表白時那種緊張、急切的樣子,他向我求婚時的諂媚表情和遭到拒絕時任憑他如何努力想保持自尊都無法掩蓋的內心痛苦,你就會同意,我的高興確實不是毫無道理的。” “我想,他越是痛苦,你就越是沒有高興的理由。” “噢,瞎說!”這位年輕女士喊道,著急地晃動著身子,“你要不是不能理解我,就是不想理解我。幸虧我信得過你,知道你是個高尚的人,否則的話,我還以為你是在妒忌我呢。但是,也許你會理解這樣一個使我高興的理由——它和其它任何一個理由同樣重要——那就是:我為自己的謹慎、有自製力、冷酷無情(你願意這樣想也行)而高興。我一點沒有被事情的出其不意所擊敗,一點也不慌亂、尷尬或笨拙;我做的事、說的話都恰如其分,自始至終都控制得住自己。而這個男人的相貌絕對漂亮——簡·格林和蘇珊·格林都說他英俊得讓人心醉——我想她們就是他自稱非常樂意嫁給他的那些女士中的兩位。但是,不管怎麼說,他確實是一個非常聰明、伶俐、招人喜歡的伴兒。倒不是你說的那種聰明,不過,他的聰明足以使他變得有趣;這樣的人在哪兒也不會讓你感到丟臉,也不會很快就使你厭倦的。說真心話,我挺喜歡他的——近來,我對他甚至比對哈利·梅爾塞姆更喜歡了——他分明把我當作偶像那樣崇拜。還有,儘管他是在我獨自一人。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來到我跟前的,然而我還是有足夠的智慧、驕傲和力量可以拒絕他——而且我表現得如此鄙夷不屑,如此冷淡,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為此而自豪!” “你告訴他,即使他擁有休·梅爾塞姆爵士那樣的財富,你對他的態度也不會有任何不同,但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你答應他,決不把他碰釘子的事告訴任何人,但是你顯然連一點點信守諾言的意思都沒有。對於這一切,難道你同樣能感到自豪嗎?” “當然!當時我只能這樣做,你總不會要我……我明白了,格雷小姐,你的心情不太好。瑪蒂爾達來了,我倒要聽聽她和媽媽對這件事有什麼話說。” 她離開了我,對於我不能贊同她的看法感到惱火。毫無疑問,她準以為我是在妒忌她。我沒有妒忌她,至少我堅信自己沒有這樣。我為她感到難過,她那冷酷無情的虛榮心使我震驚和厭惡。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那麼多的美貌賦予那些用它來做壞事的人,而不賦予那些願意使它對自己和別人都有益處的人呢? 但是,我最終得出結論:唯有上帝知道得最清楚。我想,世上有一些男人也像她那樣虛榮、自私和冷酷無情,要懲罰他們,也許就用得著像她那樣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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