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格尼絲·格雷

第14章 第十三章櫻草花

這些日子,默里小姐總要到教堂去兩次,因為她非常喜歡受到別人的愛慕,只要有這種機會她是一次也不肯放過的。她對這一點確信無疑:無論她在什麼場合露面,也不管哈利·梅爾塞姆或格林先生是否在場,除了因正式身份總會到場的教區長以外,肯定還會有人為她的魅力所傾倒。要是天氣晴好,她經常和妹妹一起步行回家。瑪蒂爾達是因為不喜歡坐馬車的拘束,不喜歡坐馬車和外界隔絕。從教堂到格林先生家莊園門口的一英里路程中總有人陪伴著她,她喜歡那種熱鬧歡快的氣氛。莊園門口附近有一條朝不同方向去的便道,通向霍頓宅邸;另一條大路則直達離得更遠的休·梅爾塞姆爵士的府第。因此,前一段路程總會有人與她結伴同行,有時是哈利·梅爾塞姆(可能還有梅爾塞姆小姐),有時是格林先生(可能還有他的一個或兩個姐妹)以及他府上的幾位男性賓客。

我是和兩位小姐一起步行呢,還是和她們的父母坐車回去,這要由她們任意決定:假如她們想“要”我,我就跟她們走;假如她們為了某種只有她們自己最清楚的原因而不要我,我就坐車,坐在車裡那固定的位置上。比較起來,我更喜歡步行,但是又不願妨礙任何一個不喜歡我在場的人。心裡既存了這種想法,於是我在這類場合總是顯得很不活躍。我從不詢問她們作出變化多端的決定的原因。這確實是最好的對策,因為一個女家庭教師所應扮演的角色就是順從和聽話,而少爺小姐們的天職就是只顧自己的快樂。但是對我來說,真到了步行的時候,前一半路程常常是非常難以忍受的。以前提到過的那些小姐和紳士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他們的談話越過我的頭頂。繞過我的身子,說著說著,眼光偶爾落在我身上時,也像是在看一片空白——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我,也可能他們很願意做出這副樣子。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我走在他們身邊,像是在聽他們所說的話並希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就成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但是,假如我走在他們身後,由此顯示自己承認低人一等,同樣也是非常不愉快的事。老實說,我認為自己比起他們中間最優秀的人來也並不遜色,我希望他們知道我是這樣想的,不要以為我只把自己當成一名僕人——只是因為我的兩位小姐身邊沒有更好的同伴才要我陪著,還屈尊與我談話——,由於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不敢和他們這些小姐、紳士們並排著走。我幾乎羞於承認這一事實,與他們在一起時,我盡力顯出一副毫不在意、完全無視於他們的存在的樣子,為此,我給自己造成了不小的痛苦。我裝得好像全神貫注地在想自己的心事,在欣賞周圍的景物;假如我拉在後邊,那是因為某些鳥或昆蟲、樹或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我盡情地觀賞它們以後,我邁著悠閒的步子獨自跟在他們身後,直到我的兩位學生和她們的同伴們互相道別,轉身走上那條僻靜的便道。

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其中的一次:那是三月底的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格林先生和他的兩位姐妹下令讓他們的馬車空著回去,以便他們能和他們家的客人某上尉和某中尉(軍中的一對紈絝子弟)一起步行回家,享受明亮的陽光和芬芳的空氣;默里家的兩位小姐當然會設法與他們結伴同行的。有這些人作伴非常合乎羅莎莉的心意,但是並不同樣合乎我的心意,很快我就落在後面,邊走邊沿著綠色的草坡和正在發芽的樹籬採集植物和昆蟲的標本。走在前頭的那一群人已離我相當遠了,我能聽到快活的雲雀唱起悅耳的歌聲,在柔和、清新的空氣中和溫馨的陽光下,我心中的怨憤逐漸消散了,但是,接踵而來的是對童年的憂思、對逝去歡樂的懷念以及對一個比較美好的未來的嚮往。當我眺望著一片覆蓋著嫩草、綠葉樹叢和被一道道正在抽芽的樹籬所攀越的高坡,我渴望能找到某種熟悉的花,使我可以想起家鄉那樹木蔥蘢的山谷或青翠的山坡。至於想起那褐色的高沼地,當然是不可能的。要是真的找到了它,無疑地將會使我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流,然而這將是我現在所能得到的最大的享受。我終於發現在高處一棵老橡樹盤曲的樹根中間長著三朵可愛的櫻草花,它們如此楚楚動人地從藏身的地方向外窺視著,一看見它,我早已湧出了眼淚。我想摘下一兩朵來,好對著它做我的思鄉夢,並且帶回去。但是它所在的地方太高,我試了試,卻夠不著,要摘的話除非我爬上草坡。我正要往上爬,忽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只好停下來。我正準備轉身離開,忽然有人對我說話,使我大吃一驚,“格雷小姐,請允許我替你去摘。”這聲音我很熟悉,莊重而又低沉。只一會兒,那幾朵花就摘下來了,並送到我的手中。來的人當然是韋斯頓先生咯——別人怎麼會不怕麻煩為我操勞呢?

我向他道謝,語氣熱烈或冷淡,連我自己也說不清,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心中的感激之情連一半也沒有表達出來。允許我產生這種感激之情根本就是愚蠢的;可是當時在我看來,這件事是他具有優良品性的極好的證明:我雖無法回報他這一善意的行動,但我永遠也不應該把它忘懷;當時我對接受別人的禮遇已經完全不習慣了,根本想不到霍頓宅邸周圍五十英里內還會有人對我如此彬彬有禮。儘管這樣,在他面前我仍感到有些局促不安,於是我趕緊去追我的學生,步子比剛才快得多。假如韋斯頓先生知道我當時的想法,不再說話而聽任我離去,也許一小時以後我會懊悔的。但是,他沒有讓我獨自走開。我雖已加快了步伐,但對他說來只是平常速度而已。 “你的兩位小姐把你拉下啦?”他說。

“是的,她們有了更稱心的同伴。” “那你就不必使勁去追趕她們了。” 我的步子放鬆下來,但是我很快就對此感到懊悔:我的同伴不說話,我也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想他恐怕和我一樣覺得尷尬。然而,他終於打破了沉默,他以他特有的平靜的聲音突然問我是不是很喜歡花。 “是的,很喜歡,”我回答,“特別是野花。” “我也喜歡野花,”他說,“對別的花倒不大在意,因為除了一、兩種以外,我和它們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聯繫。你最喜歡哪些花?” “櫻草花、藍鈴花和石南花。” “不喜歡紫羅蘭嗎?” “不,正像你說的,我和它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聯繫,因為我家附近的山坡和山谷裡不長這種漂亮的紫羅蘭。”

“格雷小姐,你有家真是莫大的安慰,”我的同伴停頓片刻又說,“無論離你多麼遠,無論你回家的機會多麼難得,家總是你嚮往的地方。” “家對我實在太重要了,我想,要是沒有家我是活不下去的,”我回答時流露出太多的激情,我立刻就後悔了,因為我想這話聽起來一定很可笑。 “噢,你能,你能活得下去,”他說,沉思地微笑著,“我們和生活的聯繫要比你或任何人想像的更加牢固,你沒有感覺到,任憑怎樣粗暴地拉扯,這種聯繫也是扯不斷的。你也許沒有家,覺得很不幸,但是即使這樣,你仍能活得下去,並且不像你所設想的那麼不幸。人心就像印度橡膠,一點氣就能把它吹起來,吹很多氣也不會使它破裂。我們身軀的外部構造本身就具有來自遺傳的活力,可以抵抗得住外界的摧殘。每受一次打擊的震憾,都使它變得更加堅強,得以適應新的打擊。持續不斷的勞動能使手上的皮膚堅韌,使肌肉更加堅強而不致萎縮。因此,一天的艱苦勞動會磨破貴婦人的手掌,但對飽經風霜的農夫來說,簡直太平常了。

“我是憑經驗說這番話的——有一部分就是我自己的經驗。我曾經有一度和你抱有同樣的想法。至少,我完全相信,人唯有靠家庭和親人的愛才能忍受人世間的苦難,如果這一切被剝奪了,生活便成為難以支持的重擔。但是,現在我沒有家——除非你把我在霍頓租的兩間房子冠以這樣一個莊重的名字,——不到一年以前,我失去了早年的親人中最後的。也是最親近的人。然而,即使在這樣的生活裡,我不但活著,而且還沒有完全失去希望和安慰。不過,我不得不承認,每當我在傍晚時走進一座簡陋的茅屋,看到那家人安靜地圍坐在令人愉快的爐火周圍,對於他們所享有的家庭溫馨,我很難不產生一種近似妒忌的感情。” “你還不知道前面有怎樣的幸福在等待著你呢,”我說,“你生活的旅程現在剛剛開始。”

“我早就擁有了最大的幸福,”他回答,“那就是我的力量和成為一個有用的人的決心。” 現在我倆走到一道柵欄門前,門裡一條人行道通向一座農舍,我猜想這裡正是韋斯頓先生決心使自己“有用”的地方,因為他走到這裡就向我道別並通過柵欄門,邁著他平時那種堅定而輕快的步伐走在人行道上,撇下我獨自在繼續往回走的途程中默默思索他所說的話。以前我也聽說過,他在來到此地的幾個月前剛失去他的母親。那麼說,她就是他早年的親人中最後的。也是最親近的人咯,而且他沒有家。我從內心深處哀憐他,我幾乎流下了同情之淚。我想,正是這個原因才使他額頭上常籠罩著過早的思慮的陰影,同時還使他在慈悲的默里小姐和她的所有親屬中贏得了脾氣乖癖、性情抑鬱的名聲。 “但是,”我想,“我要是像他那樣失去所有的親人,一定比他更悲慘。他過的是積極、主動的生活,他面前有廣闊的天地可以供他努力作出有益的貢獻。他可以結交很多朋友;只要他願意,還可以建立家庭。毫無疑問,總有一天他會樂意這樣做的。願上帝保佑他,使他未來家庭中的伴侶能配得上他的選擇,使那個家庭幸福,成為他理應享有的那樣一個家庭!如果……那該是多麼美好。”但是,我在想什麼,這無關緊要。

我開始寫這本書時就沒打算隱瞞任何事情,以便那些喜歡這本書的人得以仔細地看一看一個同類的心靈。但是,有些想法儘管可以讓天上的安琪兒們知曉,卻不能向世人公開——即使是其中最優秀、最仁慈的人也不行。 那時,格林先生等回家去了,兩位默里小姐已走上了便道,我加快腳步跟上了她們。我發現兩位姑娘正在就兩位年輕軍官各自的優點進行熱烈的討論。羅莎莉一看見我就把剛說到一半的話打住。她懷著惡意,高興地喊道: “噢,嗬,格雷小姐!你總算來了,是吧?難怪你要拉在後面這麼遠,難怪我罵韋斯頓先生的時候你總是熱烈地維護他。啊,哈!現在我全明白啦!” “得了吧,默里小姐,別說傻話,”我說,想溫厚地對她一笑,“你知道,這種胡說八道我是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的。”

但是,她繼續說這種令人難以容忍的廢話,她的妹妹也臨時編造些用得上的瞎話來幫腔助勢,我覺得有必要進行自我辯解。 “這些都是廢話!”我大聲說,“假如韋斯頓先生碰巧和我同行一段路,走路時願意和我交談幾句,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以前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除非有那麼一次。” “在哪兒?在哪兒?什麼時候?”她倆迫不及待地問。 “在南希的茅屋裡。” “啊,哈!你在那兒和他見過面了,不是嗎?”羅莎莉喊了起來,並發出興高采烈的笑聲,“啊,聽著,瑪蒂爾達,我算是懂了,怪不得她這麼愛上南希·布朗家去!她去是為了能和韋斯頓先生調情。” “你的話實在不值得反駁!我已經告訴過你們了,我在那裡只遇見過他一次。再說,我怎麼知道他會去呢?”

儘管我對她們愚蠢的玩笑和毫無根據的污衊感到很惱火,但心情很快就平靜下來。她倆笑夠了又把談話重新轉到上尉和中尉身上。當她們對兩位軍官評頭論足並爭吵不休時,我心頭的怒火迅速冷卻,就連使我發火的原因不一會兒也就忘記了。我的心思轉向一個比較愉快的領域。我們就這樣走過花園,進了門廳。當我走上樓梯,回自己房間時,腦子裡只想著一件事,心裡只充溢著一個熱切的願望。我走進房間,關上門,就跪下做禱告,我的祈禱雖熱烈但並不魯莽:“就願你的意旨成全。”我盡量把話說全,但是,接下去肯定是這樣一些話:“天父,你是無所不能的,但願這就是你的意旨。”這個願望,這個祈禱,儘管會遭到所有男人和女人的嘲笑,“但是,天父,你將不會鄙視它!”我說了,感覺這是真的。在我看來,我不但在為自己。而且同樣虔誠地在為另一個人的幸福而祈禱。不,甚至後者才是我主要的心願。也許我是在欺騙自己,但是,這一想法給了我信心和力量:希望自己的祈求能夠變為現實。至於說那三朵櫻草花,我把兩朵養在房中一隻玻璃杯裡,直到它們完全枯萎,被女僕扔出去;我把第三朵花的花瓣夾在我的那本《聖經》的書頁間——至今仍留著,並且決心把它永久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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