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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村民們

阿格尼絲·格雷 安妮·勃朗特 10164 2018-03-18
現在我的正式學生只有一名了。儘管她不斷製造麻煩,讓我操心費力,就像要教三、四名普通學生似的,儘管她姐姐還在學德語和繪畫,但是我們能享有更多的自由支配的時間,這是我自從套上家庭教師這副枷鎖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我把這些時間一部分用於給親人們寫信,一部分用來看書、學習、練習樂器、唱歌等。我還利用閒遐時在宅旁空地或附近田野裡散步,根據學生們的意願,有時我帶她們一起去,有時我一個人去。 兩位默里小姐要是手頭沒有什麼愜意的事情幹,常會去訪問她們父親莊園裡的一些貧困的村民,去接受他們的恭維和敬意,或聽饒舌的老婦講述陳年舊事和新近的閒話,以此作為消遣。也許也們還能在使窮人們得到快樂中享受到比較純潔的滿足感,因為,她們的出現使村民們高興。她們偶爾拿去一些小小的禮品,儘管對她們說來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村民們卻懷著非常感激的心情加以接受。有時,她們姐妹或其中之一,要我陪她們去進行這樣的訪問。有時,她們要我一個人去替她們實踐她們的許諾,譬如說,送一些小東西呀,或是給某個病人或身體嚴重不適的人念點什麼,因為她們更樂意許諾而不樂意付諸實行。因此,我結識了幾位村民,偶爾我也會自己跑去看望他們。

一般說來,我更願意單獨去而不願與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一起去。因為她們,主要是由於所接受的教育的缺陷,對待社會地位比她們低下的人們的態度,讓我看著感到非常不愉快。她們從來不為村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結果是,她們完全不能體貼村民們的感情,而是把他們視為與自己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類人。她們會看著窮人們吃飯,對他們的食物和吃相說出很不禮貌的話來。她們會嘲笑村民們簡單的想法和鄙俚不文的表達方式,使得有些村民都不敢開口說話了。她們竟會當著一些嚴肅的老年男女的面,稱他們是老傻瓜、老木頭腦袋。她們這樣做,倒也沒有故意傷人感情的意思。我看得出來,人們往往受她們這種行為的傷害,感到惱怒,只是出於對“貴小姐們”的畏懼才沒有表露出任何怨意。然而,她們卻從未覺察到這一切。她們認為,這些村民既然又貧窮又沒受過教育,一定是又愚蠢又粗野。她們的身份遠比村民們高貴,現在肯放下架子和他們談話,還賞給他們幾枚先令和半克朗硬幣以及幾件衣服,她們就有權拿他們打趣著玩。她們屈尊俯就地跑來照顧村民們的日常需要,使他們蓬蓽生輝,人們就應當把她們當作光明天使似地加以敬慕。

我曾多次採用各種辦法企圖在不觸犯她們的自尊心(她們很容易被觸怒,一旦觸怒了就很不容易在短時間內加以撫慰)的條件下,消除她們上述的錯誤看法,但是收效甚微。我不知道她們兩個人中最應受指責的是誰:瑪蒂爾達更粗魯,愛吵鬧;羅莎莉雖然年齡不小了,看外表也像是個有教養的小姐,本該指望她會表現得好一些,可是她那種隨隨便便、放肆無禮的樣子還像是個十二歲的渾不懂事的孩子,真讓人生氣。 四月的最後一周,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在莊園裡散步,同時享受著三項難得的好東西:獨處的寧靜、書和宜人的天氣。因為,每天這個時候,瑪蒂爾達小姐騎馬去了。默里小姐今天跟著她媽媽坐馬車出去探親訪友了。莊園上空覆蓋著一座美麗的蔚藍色天篷,颯颯西風吹過尚未長出新葉的枝椏,坑洼處還留著一層殘雪,但是在陽光照耀下很快就消融了,姿態優雅的鹿正在舔食早已呈現出春日的清新和青翠的濕草。我忽然想到應該放棄自私的享受,離開這裡,到一位名叫南希·布朗的村民的家裡去。她是個寡婦,她的兒子必須整天在地里幹活,她本人雙眼發炎已經有一段時間不能讀書了,這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傷心的事,因為她是一位性情嚴肅、好沉思的女人。就這樣,我去了,發現她像平日一樣獨自待在她那狹小、窒悶、黑暗、充滿煙霧和濁氣的茅屋裡,不過她已盡可能把自己的家收拾得相當整潔了。她坐在小小的爐火旁(爐子裡只有一些紅色的炭火和幾根木棍),正在編結。她腳下有一個用麻袋布做成的墊子,那是她那脾氣溫和的朋友——貓——的坐墊。此刻貓正坐在墊子上,它那條長尾巴繞過來把它絲絨似的腳掌圍住了一半;它眼睛半閉著,睡眼惺鬆地盯著那低矮、歪斜的爐圍。

“你好呀,南希,你今天身體覺得怎麼樣?” “啊,小姐,我自己覺得還行,眼睛沒見好,可是心裡比以前輕鬆多了,”她回答,說話時臉上含著滿意的微笑,站起來歡迎我。她的微笑使我高興,因為南希前一陣子正因為宗教信仰問題有些抑鬱不樂。我祝賀她情緒的好轉。她表示同意,說這是上帝的巨大福祉,她“真心實意地為此而感恩”。她還說,“要是上帝願意讓我重見光明,讓我重新能閱讀《聖經》,那麼我就會像女王一樣幸福。” “南希,我希望上帝會這樣做,”我回答,“在你恢復視力的這段時間裡,只要我能擠出一點時間,我還會不時地跑來為你念《聖經》的。” 這可憐的女人露出感激而喜悅的樣子,站起身來給我搬一把椅子,但我趕緊自己把它搬過來。於是她就去拾掇爐火,在即將燒完的餘燼上添幾根木柴。接著她從擱板上取下她那本已經翻舊了的《聖經》,仔細拂去灰塵後才遞給我。我問她想要我為她念哪一段,她回答說,“好吧,格雷小姐,要是你念哪一段都可以的話,我還是喜歡聽《約翰一書》裡'神就是愛,住在愛里的,就是住在神裡面,神也住在他裡面'這一節。”

我找了找,找到了這些話在第四章。當我念到第七節時,她打斷了我,還不必要地為此而道歉說,她失禮了。她希望我盡可能念得慢些,好讓她全聽清楚,並且記住其中的每一個字;她請我原諒,因為她只是個“頭腦簡單的人”。 “最聰明的人,”我回答,“對每一節可能也要想上一個小時,這樣才會對他有好處。與其聽不明白,我倒寧願念得慢些。” 因此,我按她的需要慢慢地念完了這一章,同時,我還盡可能念得深刻感人。聽的人自始至終都非常專心。當我念完時,她真誠地向我道謝。我靜靜地坐了約半分鐘,好讓她有時間再思考一下它的內容。她打破了沉默,問我是不是喜歡韋斯頓先生,這有點使我感到意外。 “我說不上來,”我回答,她冷不防地提出這樣的問題,使我有點吃驚,“我想他的佈道非常好。”

“是呀,確實好,他的談話也一樣好。” “是嗎?” “是的。也許你還沒和他見過面——還沒和他談過很多話?” “沒有。除了和那家的兩位小姐之外,我見了別人是從來也不說話的。” “啊,她們都是好心的小姐,不過她們的談話沒有他的那麼好。” “南希,這麼說,他常來看你?” “他來的,小姐。我為這事兒很感激他。他來看我們所有這些窮人,比布萊牧師和教區長來得勤多了。他來得好,因為他什麼時候來我們都歡迎。對教區長就不能這麼說了,大夥兒都挺怕他的。他們說,教區長一進哪家,總能挑出哪家的錯兒來。他剛邁過門口的階石,就對人們大聲訓斥,不過他也許覺得只有給大夥兒挑錯才像是在盡他的責任。他常常特意跑來責備某人不去教堂,或者雖去了教堂而沒有跟著大家下跪或起立,要嘛就是去了衛理公會的教堂之類的事。但是,他倒沒有挑出我的多少錯兒來。在韋斯頓先生來以前,教區長到我這裡來過一、兩次。那段時間,我心裡苦極了,身體又很不好,就壯著膽子讓人去請他,他倒是很快就來了。那時我真是非常痛苦,——格雷小姐,感謝上帝,現在都過去了——可是拿起《聖經》來,我根本不能從裡面得到安慰。你剛才給我念的'沒有愛心的,就不認識神'那一章引起了我不該有的痛苦。我覺得害怕,因為我感到自己沒有像我應該做的那樣去愛上帝或凡人。我試過,但做不到。前面那一章裡有這樣的話,'凡從神生的,就不犯罪。'另外還有一處說,'所以愛就完全了律法。'其它地方還說得很多,很多,小姐,要是我全說出來,會讓你厭煩的。不過,這些話好像全在責備我,指出我沒有走正路。正因為我不知道怎樣做才算走正路,就讓我家的比爾去請求海特菲爾德先生哪天發發善心來看看我。他來了以後,我就把我的一切苦惱都告訴了他。”

“他怎麼說,南希?” “哎喲,小姐,他像是在嘲笑我。我也可能想得不對,但是他嘴裡像是噓了一聲,我見他臉上露出微笑的樣子。他說,'噢,這都是胡扯!我的好老太太,你和衛理公會教徒們搞在一起啦。'我告訴他,我從來不曾和衛理公會教徒接近過。他又說,'那就算了,你一定要上教堂來,你在那裡能聽到對《聖經》的正確解釋,不要自己坐在家裡拿著本《聖經》苦思冥想了。' “我告訴他,只要我身體好,我從來都是上教堂的。但是今年冬天真冷,我不敢走那麼遠——我的風濕病犯得很厲害,另外還有許多別的病。 “但是他說,'你一拐一拐地走著上教堂對你的風濕病會有好處,風濕病只有多活動才能好。既然你在家裡能走動,為什麼上教堂就不行了呢?事實是這樣的,你越來越貪圖安逸了,想逃避責任,找個藉口還不容易!'

“你知道,格雷小姐,事實不是這樣。不過我還是對他說我一定要試試。'但是,對不起,先生,'我說,'就算我上教堂去了,又能好多少呢?我要把我的罪過統統抹掉,要讓自己能夠覺得,大夥兒不再因為記得我的罪過而反對我,覺得上帝的愛流進我的心坎裡。要是我在家裡讀《聖經》、做禱告都不管用,那麼我上教堂又有什麼益處呢?' “'教堂'他說,'是上帝指定人們朝拜他的地方。盡可能多去教堂是你的責任。如果你想得到安慰,你必須在履行責任的過程中尋找它。'他還說了很多別的,但是我可記不住他所有的漂亮話。不過,千言萬語都是一個意思:我得盡可能多去教堂,去時要帶上我的祈禱書,要跟著教堂執事讀完所有捐款人的名單,要起立,要下跪,要坐好,總之要乾一切應該干的事,每一次的聖餐都要領,還要聽他和布萊先生佈道。要是能這樣,一切都會好的。要是我能繼續不斷地盡我的責任,最後會得到上帝的賜福。

“'但是,如果你這樣做了仍得不到安慰,'他說,'那就完了。' “'到那時,先生,'我說,'你會不會把我當成一個被上帝拋棄的人呢?' “'啊',他說,'……如果你盡力想要進天堂,但沒能進去,那麼你就是許多想進窄門而進不去的人裡面的一個了。' “接著他問我那天早晨我在這一帶有沒有看見府上的哪位小姐。我就告訴他,我是在什麼地方看見兩位小姐走在莫斯路上的。他抬起腳把我那隻可憐的貓從地板的這一頭踹到那一頭,就跑去追她們了,高興得像只雲雀似的。但是我卻非常傷心。他最後那句話像一塊鉛似地沉在我的心底里,直到我感到厭倦為止。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按他的話去做了。我想他說的話都是出於好意,儘管他的樣子確實有點古怪。但是,你要知道,小姐,他又有錢又年輕,這樣的人不能正確理解像我這麼一個窮老婆子的想法。但是,即便這樣,我還是盡一切努力按他囑咐我的話去做——不過,小姐,我只顧嘮嘮叨叨,怕是讓你厭煩了吧。” “噢,不,南希!說下去,把一切都告訴我。” “好吧,我的風濕病好些了——我不知道這跟去不去教堂有沒有關係。但是,就在那個天氣極冷的星期天,我的眼睛給凍壞了——不過我不准備對你說我眼睛的事,我要說說我心裡的苦惱。說實話,格雷小姐,我覺得去教堂並沒有減輕我心裡的苦惱,至少我說不出什麼來。身體好些,我高興,但是這對我的心卻無濟於事。我對牧師的話聽了又聽,對我的祈禱書讀了又讀,但這一切都像鳴的鑼、響的鈸一般:那些佈道詞我理解不了,而祈禱書只會指出我有多壞。我讀著這些好話,但不能使自己變得好些。再說,我把讀它當成了一件苦差使,是個沉重的負擔,而不像一切好基督徒一樣,當成是上帝的賜福和自己的特殊榮幸。似乎對我說來,一切都顯得荒涼和黑暗。還有那可怕的話:'許多人想進去,而進不去。'這話像是把我的靈魂都抽乾了。

“但是,有一個星期天,海特菲爾德先生在分發聖餐的時候,我注意到他說了這樣的話,'你們之中如果有人不能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寧,需要進一步的安慰或勸告,他就可以來找我或是其他賢明而博學的上帝代言人,把自己擔憂的事全告訴他!'所以,下一個禮拜天早晨,做禮拜之前,我走進教堂的法衣室待了一小會兒,想再次向教區長訴說我的心事。我本來不習慣做這樣冒昧的事,但我一想,現在我的靈魂正處在危險關頭,我也顧不得許多了。但是,他說他沒有時間聽我說話。 “'說真的,'他說,'除了以前對你說過的話以外,我對你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當然咯,要領聖餐,然後繼續盡你的本分。要是這樣做還幫不了你,那麼什麼辦法也沒有了。所以,你再也不要來打攪我了。' “所以我就走開了。但是,我聽到韋斯頓先生的聲音——小姐,韋斯頓先生也在那裡——你知道,這是他在霍頓的第一個禮拜天,他穿一件白色法衣,正在法衣室裡幫助教區長穿長袍——” “是嗎,南希?” “我聽見他在問海特菲爾德先生我是誰,教區長說,'噢,她是一個貌似虔誠的老傻瓜。' “聽了這話我難過極了,格雷小姐,但是我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盡量像以前一樣盡本分,做禮拜,不過我的心再也無法平靜。我甚至還領了聖餐,但是在吃和喝的時候,始終覺得好像是在詛咒自己下地獄。所以我回家的時候,心裡非常痛苦。 “但是第二天,我還沒有整理好房間——因為,小姐,事實上我已經沒心思打掃、收拾房間,沒心思擦洗鍋、壺了。我坐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正在這時,有人來了,除了韋斯頓先生,還會是誰!我趕緊收拾東西,掃地,幹這干那。我想他準會像海特菲爾德先生一樣大聲呵斥我生活懶散,但是我想錯了。他只是非常平靜而有禮貌地對我說早晨好。我擦乾淨一把椅子上的灰塵,請他坐,還把爐子裡的火炭稍稍撥了一下,但是我沒有忘記教區長的話,所以我說,'先生,您費這麼大事兒老遠跑來看我這個貌似虔誠的老傻瓜,我真不知道您值不值得!' “這話像是使他吃了一驚,但是他想安慰我,說教區長說這句話只是開玩笑。見我不信,他就說,'好吧,南希,你不必對這件事想得太多,當時海特費爾德先生心情不太好,你知道,我們都不會十全十美——就算摩西嘴裡也說過輕率的話。假如你現在有時間的話,就請你坐一會兒,把你心裡懷疑和害怕的事情都告訴我,我想法幫你把這些苦惱的事擺脫掉。' “所以我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格雷小姐,你知道,他在我面前還完全是個陌生人,我想,他比海特菲爾德先生還要年輕。我以前覺得他長得沒有海特菲爾德先生那麼好看,乍一看,脾氣像是有點兒倔。但是,他說話時那樣彬彬有禮,那隻可憐的貓蹦到他膝頭上時,他只是用手撫摸它,還露出一絲微笑。我想,這是個好兆頭,因為有一次那隻貓蹦到教區長身上時,他把它打落在地,一臉厭惡和生氣的樣子,可憐的貓。可是,你知道,格雷小姐,你總不能指望貓會像個基督徒似的懂禮貌吧。” “不,當然不能,南希。可是,韋斯頓先生接下去說些什麼?” “他沒說什麼,只是非常專心。非常耐心地聽我說,從來沒有一絲嘲笑的表情,所以我就接著說下去,把心裡的話統統說了出來,正如我對你說過的那樣——甚至說得還要多。 “'對啦,'他說,'海特菲爾德先生要你盡本分是十分正確的,不過,在囑咐你上教堂參加禮拜儀式等等時,他的意思並不是說,這就是一名基督徒的全部本分。他只是想使你在教堂裡認識到還有哪些事情要做,使你從那些活動中感到快樂,而不是把它們當成苦差使和負擔。要是你請他為你解釋那句使你非常苦惱的話,我想他是會告訴你的:如果許多人都想從窄門進去而進不去,那是因為他們本身的罪孽妨礙了他們,這就像一個人背著個大包袱想通過一扇窄門,結果發現自己只有放下包袱才行。但是,南希,我敢說,要是你知道應該怎麼做的話,什麼樣的包袱你都會高高興興地把它扔掉的,你說是不是這樣?' “'是的,先生,你說的都是實話,'我說。 “'好吧,'他說,'第一條誡命是最重要的——第二條也同樣重要——這兩條誡命是一切律法和先知的一切道理的總綱,這你知道吧?你說你不能愛上帝,但是,在我看來,要是你好好想一想他是誰、他是乾什麼的,你就會不由自主地愛他。他是你的父親,你最好的朋友,一切幸福,一切善良、快樂、有用的東西都來自他。而一切罪惡,一切你有理由憎恨、逃避、恐懼的東西都來自撒旦。撒旦是上帝的敵人,也是我們大家的敵人。上帝顯靈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要把撒旦的所作所為全部摧毀。總之,上帝是愛,只要我們心中多一份愛,我們就離他更近,對他的精神就擁有得更多了。' “'對啦,先生,'我說,'如果我能常常想著這些事情,我想我完全可能愛上帝。但是我怎麼能愛我的鄰人呢?他們惹我生氣,故意跟我作對,有些人還很邪惡。' “'看來這是件難辦的事,'他說,'要愛我們的鄰人,可是他們身上有那麼多惡的東西,他們的過錯還常常會喚醒那存留在我們自己心中的惡。但是,請記住:是他創造了他們,他愛他們、愛其父必及其子。上帝多麼愛我們,他為我們而犧牲了自己唯一的兒子,我們也應該彼此相愛。但是,如果你對那些不關心你的人愛不起來,至少你試著這樣做:你希望別人怎樣對待你,你就怎樣對待別人;你能盡量同情別人的失敗,原諒別人的過錯,並且對你身邊的人們做一切你力所能及的善事。要是你這樣做下去並形成了習慣,南希,你所花的努力本身就會使你對他們產生某種程度的愛——更不用說你的善行會引起他們的友好感情了,即使他們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善良的東西也罷。如果我們愛上帝並希望能為他服務,那麼就讓我們盡力學習他的榜樣,做他要做的工作,為他的榮耀(那就是人間的善),為他的王國(全世界的和平和幸福)早日降臨而勞作吧。儘管我們似乎沒有什麼力量,只要我們一生都盡力做善事,那麼我們中最卑賤的人也能做得很多。讓我們住在愛里面吧,那麼他也住在我們裡面,我們也住在他裡面。我們把幸福給予別人,給得越多,我們收穫得也越多,即使在人世間也是這樣;要是我們最終結束了勞作進入天堂,我們將得到更多的酬賞。'小姐,我相信這些是他的原話,因為我已經把它想過很多遍了。然後,他拿起這本《聖經》,為我念其中的一些章節,還把它解釋得像大白天一樣亮堂。像是一道新的亮光射進了我的靈魂,我的心感到一片光明,我只希望可憐的比爾和所有的人都能在這裡,能聽到他講的一切,和我同享快樂。 “他走了以後,一個叫漢娜·羅傑斯的鄰居跑來讓我幫她洗衣服。我對她說,現在不行,因為中午吃的土豆還沒拾掇出來,早飯的家甚還沒有洗呢。她就開口罵我過日子又懶又腌臢。起先我有點火了,但是我連一句傷害她的話也沒說,我只是對她平心靜氣地說,新來的牧師看我來著,還說,我趕緊把活干完就去幫她。頓時她說話的聲音就柔和起來了,我覺得心裡對她熱呼呼的,不一會兒我倆就成了很好的朋友。真是這樣,格雷小姐,'回答柔和,使怒消退,言語暴戾,觸動怒氣。'不但同你說話的人是這樣,就連你自己也這樣。” “對極了,南希,但願我們能永遠記住這些話。” “啊,但願我們能記住!” “韋斯頓先生以後有沒有再來看你?” “是的,他來過好多次。因為我的眼睛實在不行,他就坐著給我念《聖經》,接連要念上半個小時。但是,小姐,你知道他還要去看望別人,還有別的事情要幹——上帝保佑他!接下去那個禮拜天,他作了這麼好的一次佈道!他引的經文是”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還有接下去的兩句經文。你沒在,小姐,那時你回家探親去了——但是,他的佈道使我多麼快活!我現在確實很快活,感謝上帝!現在我能為鄰居們做一些小事(一個半瞎的老人所能做的事),並且從中得到快樂。正像他所說的,人們都以親切的態度接受我的幫助。你看,我現在正在織一雙襪子,這是給托瑪斯·傑克森織的,他是個脾氣古怪的老人,我和他在收莊稼時吵過好多次,有時吵得還很厲害。於是我想,我最好的辦法是給他織一雙能保暖的襪子。我開始織起來時,我覺得自己逐漸變得喜歡起那個可憐的老頭兒來了。這中間發生的變化,恰恰和韋斯頓先生所說的一樣。” “好啊,看見你這麼快活,這麼聰明,我真的非常高興,南希。不過,我現在得走了,宅子裡的人該找我了。”我說著就和她道別,走的時候還答應她,只要我一有空還會來看她的。我覺得自己幾乎和她同樣快活。 又有一次我去為一個可憐的雇農念《聖經》,他身患肺病,並且已到了晚期。兩位小姐曾去看過他,並且勉強地答應以後來為他念《聖經》。但是,這件事太麻煩了,所以她們就央求我替她們去完成。我自覺自願地去了,在那裡,我又一次滿意地聽到對韋斯頓先生的讚揚,病人和他的妻子交口稱讚他。病人說,新牧師常來看他,給他帶來極大的安慰和好處。據他推測,這位新牧師和海特菲爾德先生相比,簡直是另外一種人。在新牧師來到霍頓以前,海特菲爾德先生偶爾也到這裡來。他在這裡時,堅持要把茅屋的門打開。他只顧自己合適,要放進新鮮空氣,而根本不考慮病人會受不了那涼風。他翻開祈禱書,匆匆忙忙地為病人念了一段祈禱詞,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要不他就是留下來對那位痛苦不堪的妻子橫加指責,發表一些即使不算無情也是非常輕率的意見,他的話與其說能減輕倒不如說會加劇這對夫婦的痛苦。 “相反,”那位男子說,“韋斯頓先生會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和我一起祈禱。他十分親切地和我說話,常坐在我身邊為我讀《聖經》,就像我的親兄弟一樣。” “千真萬確!”他的妻子喊道,“大約三個星期以前,他看到傑姆冷得發抖的可憐樣兒,看到我們家的火這麼微弱,就問我們家的煤是不是快用完了。我告訴他說,是的,我們沒有錢再去買煤了。小姐,你知道我不是想要他幫助我們。可是,第二天,他還是給我們送來一袋煤,從此我們又能把火生旺了。在這麼冷的冬天,這真是很大的福分呀。格雷小姐,這正是他做事的方式。他到窮人家來看望病人時,總是先註意那家最缺少什麼,只要他覺得那家人實在買不起,他從來不說已經註意到了,而是替他們把那件最缺的東西買來。這不是每一個收入像他那麼少的人都願意做的事。你知道,小姐,他就光靠教區長給他的那一點薪水過日子,大夥說他的薪水少得很。” 那時,我懷著一種得意的心情想起那位和藹可親的默里小姐常把他說成是個粗俗的人,因為他帶的只是一隻銀表,衣服也沒有海特菲爾德先生穿得那麼漂亮、新鮮。 我在回宅邸的途中感到非常快樂。我感謝上帝,現在我總算有了感興趣的。可以細細琢磨的事情了,這對我目前過的那種單調、乏味、孤獨、沉悶的生活來說是一種解脫,因為,我確實太孤獨了。月復一月,年復一年,除了回家作短暫休假之外,我從未遇見一個可以向之敞開心扉暢談自己的想法,並可望得到同情或者至少是理解的人。這樣的人連一個也沒有,除非算上可憐的南希·布朗。和她在一起,我可以暫時享受到真正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她的話能使我變得比以前更好、更聰明、更快樂;同時,據我所知,我的談話也使她獲益非淺。我僅有的同伴是些不可親的孩子和兩個無知又剛愎自用的姑娘。他們常胡作非為,使我精疲力竭,因此,我熱切希望和無限珍惜的解救之道常常是不受干擾的獨處。但是,我只和這幾個人交往,無論就其直接後果或可能產生的影響而言都是一件非常有害的事。我從來得不到任何來自外界的新觀念或激動人心的思想,而我心中孕育的思想,由於見不到光明,大多轉瞬就悲慘地破滅了,或註定要枯萎、凋謝。 眾所周知,經常在一起的同伴相互之間在思想和行為方面具有極大的影響。那些總在你眼前行動、總在你耳邊說話的人很自然地會成為你的響導,即使你不樂意也罷,你會緩慢地、逐漸地、不知不覺地像他們那樣行動、像他們那樣說話了。我不敢說那不可抗拒的同化作用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但是,如果一個文明人注定要在頑固不化的野蠻人群中生活十幾年,除非他有能力提高他們,否則的話,我真不知道十幾年後他自己會不會也變成一個野蠻人。既然我不能使我的年輕同伴們變好,所以我很擔心,她們會使我變壞——漸漸地使我的感情、習慣、能力降低到她們的水平,卻沒有從她們身上得到那輕鬆、愉快和活潑的精神。 我早就感覺到自己的智力水平似乎在降低,我的心漸漸失去活力,我的靈魂在萎縮。我擔心自己會漸漸喪失道德觀念,會分不清是非,我身上一切優點都會在這種生活的有害影響下最終消失。塵世的濁霧在我周圍集結,遮蔽了我內心的天國。就在這時,韋斯頓先生終於出現在我面前,象晨星在我生命的地平線上升起,把我從對無邊黑暗的恐懼中拯救出來。我高興,現在我總算有了一個比我優越而不是比我低劣的人可供我深深思念了。我高興地看到,世界並不都是由像布羅姆菲爾德們、默里們以及阿許比之流所組成的,而人類美德也不只是人們想像出來的一場夢。當我們聽說某人的一些優點而對他不懷惡意時,很容易懷著愉快的心情想像他還有更多的優點。總之,無需分析我的全部想法。然而,如今禮拜天已成為我特別高興的日子(現在我對坐在車廂後的角落裡已經適應了),因為我喜歡聽到他的聲音,並且喜歡看到他,儘管我明明知道他的外貌並不英俊,就連好看也說不上,但是,他當然也並不醜。 他的身材中等偏高,但也只略高一小點兒,臉型太方,不能說漂亮,但在我看來,倒顯出他性格的剛毅。他深棕色的頭髮不像海特菲爾德先生那樣小心地梳成捲兒,只是隨便地梳向一邊,露出潔白寬闊的前額。他的眉毛恐怕稍嫌突出,但是在那深色的眉毛下閃爍的眼睛卻顯示出非凡的力量。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不算大,有些往裡陷,然而卻非常明亮,充滿表情。他的嘴也很有個性,顯示出他是個有堅定信念和長於思索的人。他微笑時——我還不能說他的微笑,因為迄今為止我還從未見過他微笑。說實話,憑他的外貌給我的印象,我覺得他似乎不會流露出這麼放鬆的表情,他也不像是村民們所描繪的那樣一個人。我早就對他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儘管聽到默里小姐痛罵他,但我們確信他是一個有很強的理性,有堅定的信仰和熾熱的宗教虔誠的人,並且考慮周到,為人嚴謹。後來我又發現,除了這些優秀品質以外,還得加上真正的仁慈、慷慨和對他人的體貼和善意。也許正因為我以前沒有料想到這一切,這一發現就更加使我感到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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