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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霍頓宅邸

阿格尼絲·格雷 安妮·勃朗特 10497 2018-03-18
一月三十一日風雪交加,天氣很壞。北風勁吹,不斷將雪片吹落在地,或在空中盤旋。親人們都勸我把出發日期推遲,但我擔心在我的事業剛剛開始時就不遵守日期規定會使我的雇主們對我產生偏見,於是我堅持要按約定的日期出發。 為了不讓讀者看得厭煩,我就不詳細描述在那個黑沉沉的冬日早晨離家時的情景了:那充滿愛意的話別。去O地的漫漫長途。在旅舍等候馬車或火車(當時有些地方已經通火車了)時的孤寂滋味,最後是在O地與默里先生派來的僕人相會,他趕著一輛四輪敞篷馬車來接我去霍頓宅邸。我只想說,這場大雪覆蓋了道路,給拉車的馬匹和火車的蒸汽機都造成了巨大的障礙,因此直到天黑,我離開目的地還有幾小時的路程,而且一場令人手足無措的特大暴風雪終於來了,使O地與霍頓宅邸之間的幾英里路程顯得如此遙遠和可怕。我無可奈何地坐在車中,任憑冰冷刺骨的雪鑽進面紗、蓋滿我的下半身,我什麼也看不見,真不知那倒霉的馬匹和趕車人怎麼還能往前趕路。當時馬車行進的速度確實很慢,至多也只能說是在辛苦地爬行罷了。我們的馬車終於停住了,我聽到趕車人在叫門,有人出來撥開插銷,鉸鏈吱吱作響,打開的像是花園的兩扇大門。接著,馬車沿著一條比較平坦的道路前進,我偶爾能識別出黑暗中有一些巨大、灰白的東西在閃爍,我想那是一些被白雪覆蓋的樹木吧。馬車走了一段時間才在一座有巨大落地窗的、氣勢雄偉的大廈的門廊前重新停下。

我好不容易才從積雪的覆蓋下站起身來並下了車,指望著會有親切、熱情的接待,好補償一天的勞頓和艱辛。一位穿黑衣服的頗有紳士派頭的男子開了門,把我領進一間寬敞的大廳,大廳的天花板上懸著琥珀色的吊燈。他領我穿過大廳,沿著走廊向前,直到他打開後面一個房間的門。他告訴我,這間就是教室。我走進房間,看見兩位年輕小姐和兩位年輕紳士,我想,他們大概就是我未來的學生。按照禮儀互致問候後,本來正在用一塊帆布、一籃子德國毛線做手工活的那位年齡較大的姑娘問我是否想上樓去歇歇。我當然說願意。 “瑪蒂爾達,拿上蠟燭,領她到她的房間去,”她說。 瑪蒂爾達身穿短大衣、長褲子,是個身材高大結實、帶男子氣的十四歲女孩。她聳聳肩,暗暗做了個鬼臉,但還是拿起蠟燭在我前面引路。我們登上房間後面一道又高又陡的兩截樓梯,穿過狹長的走廊,來到一間雖小但還算舒適的小房間。她問我是否想喝些茶或咖啡。我本來快要吐出“不”字來了,但是想起當天早晨七點鐘以來我還什麼東西都沒吃,餓得快要暈倒了,就說我想喝杯茶。她說她會吩咐“布朗”的,說完,那位小姐就離我而去。我剛脫掉沉重的濕斗篷、披巾、女帽等物,一位矯揉造作的年輕女人走來告訴我,小姐們想知道,我是想在樓上用茶,還是在教室裡用。我以身體疲乏為由,說願意在樓上用。她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手捧小小的茶具盤走進屋來,把茶盤放在那張當作梳妝台用的五斗櫥上。我很有禮貌地向她道謝,並問她明天早晨我該在什麼時候起床。

“小姐、少爺八點半用早餐,小姐,”她說,“他們起得雖早,但是在早餐前從不做什麼功課,所以我想你過了七點再起床就行。” 我問她,是否可以麻煩她七點鐘時來叫我,她答應後就退走了。我餓了這麼長時間,現在總算喝上了一杯茶,吃上了薄薄一小片麵包加黃油,於是就在一小堆燒得不旺的爐火前坐下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以舒散心頭的鬱結。哭過以後,我背了祈禱文,覺得舒坦了,就準備上床睡覺。我發現我的行李一件也沒有送上來,就尋找鈴在什麼地方,但找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有發現這種方便設施的任何跡象。我拿起蠟燭,鼓起勇氣,開始摸索著走過那條長走廊,又下了那座深深的樓梯。途中遇見一位穿戴體面的女子,我告訴她我想要什麼,說話時心裡頗費躊躇,因為我不能十分肯定她是誰。是一名高級女僕嗎?或者她竟是默里夫人本人。事實上,她恰好是專管默里夫人梳妝事宜的貼身女侍。她露出一副賜予我特別照顧的神氣,答應去叫人把我的行李拿上來。我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間,忐忑不安地等了好長時間(我很擔心她會忘記或忽視自己的承諾,不知道應該繼續等下去呢,還是湊合著上床,或者重新下樓)。我終於聽到門外的笑語聲和走廊裡的腳步聲響成一片,心裡才重新產生了希望。不一會兒,一名樣子粗魯的女僕和另一名男僕終於把行李送來了,他們對我的態度都不夠尊重。他們一走,我就關上房門,打開行李;取出幾件應用物品後,就躺下休息。躺下時我很覺舒坦,因為我身心都已疲憊不堪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心頭湧起一陣異樣淒涼的感覺,其中還摻雜著對自己所處環境強烈的新鮮感以及一種不能帶來快樂的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我覺得自己像是中了魔法,被捲上雲端,又突然被拋落在一處與以前熟悉的世界迥異的遙遠而陌生的土地。或者說,像是一粒薊草的種子被大風席捲,落在一片不適宜的土壤的某個角落裡,它必須在那裡躺很久才能生根、發芽(要是能做得到的話),還要從那似乎與它本性極不相宜的地方汲取養料。但是,這些話仍遠遠不足以恰當地表達我的感覺,凡是未曾經歷過像我以前所過的那種與世隔絕的恬靜生活的人,是無法想像的。即使有誰早晨醒來發現自己是在巴哈馬群島的納爾遜港或是在新西蘭。和所有熟識的人們之間隔著汪洋大海,識得其中的況味,他也無法想像我當時的感覺。

我不會輕易忘卻當我拉開窗簾向外望去,看到那個陌生的世界時的感覺。我所看到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廣闊荒野: 我下樓到教室裡去。我並不特別熱心想見我的學生,儘管對於彼此進一步相識會帶來什麼仍不乏某種好奇心。我自行決定了一件事,它分明比別的事情都重要,那就是我得從一開始就稱他們為小姐和少爺。一家的孩子和與他們相伴的教師之間使用這種所謂講究禮節的稱呼,在我看來,既冷淡又不自然,當孩子的年齡象威爾伍德的那些孩子那麼幼小時就尤其如此。可是,即使在那裡,我喊布羅姆菲爾德家孩子們的名字也被視為冒昧、失禮的行為。他們的父母對此很計較,為了提醒我,在對我說話時,故意稱自己的孩子少爺和小姐。我過了很久才悟出他們暗示的意義,因為這件事整個地給我留下極為荒唐的印象。但是,這一回我決定放聰明些,一開始就注意禮節、禮儀,讓這家的任何一個人對我都無可挑剔。事實上,這家的孩子的年齡要大得多,我這麼做不會覺得太彆扭的。儘管如此,像少爺、小姐這類小小的稱呼用語似乎具有驚人的影響力,它會壓抑一切無拘無束、推心置腹的友好感情,使本來可能呈現在我們之間的任何一縷熱誠、親切的閃光統統熄滅。

我不能像道格培裡似的,我不願把一切冗長、乏味的事都說出來讓讀者厭煩。我不打算接下來用我在當天以及第二天的全部發現和活動的細節打攪讀者。然而,粗略地描繪一下這個家庭的各個不同成員,大致看一看我在他們之中生活的最初一、兩年的情景,讀者無疑地會感到這就足夠了。 先從一家之主默里先生說起。據說他是一位愛狂嘯豪飲、尋歡作樂的鄉村紳士,醉心於獵狐活動,在賽馬和馬醫方面技藝高超,此外還是一位熱心的、真正會耕作的農夫,一位胃口極好的美食家。對於他,我只能用“據說”,因為,除星期日去教堂以外,我整月整月都見不到他。此外,當我穿過門廳,或在屋子附近的庭園散步時,這位身材高大粗壯、紅面頰、紅鼻子的紳士偶爾會走過我身旁。在那種場合,只要他和我近得有必要打招呼時,他通常會隨便地朝我點一點頭,說一聲“早上好,格雷小姐”之類簡短的禮節性的話。其實,我還常常能夠聽到遠處傳來他的大笑聲,更常聽到他詛咒或辱罵他的男僕、馬夫、車夫或其他倒霉的下人的聲音。

默里夫人四十歲,是位容貌美麗、精神抖擻的太太,她確實還不需要靠口紅或衣服襯墊來增添魅力。她的主要娛樂是,或者說好像是:頻頻設宴或赴宴以及穿著最時髦的服裝。我來這里後,直到第二天上午過了十一點鐘才見到她。承蒙她來看我,就像我母親會邁進廚房去看望一個新來的女僕一樣。不,還不如呢!因為女僕一到,我母親就會立刻去看她,決不會等到第二天;而且母親和她說話的態度更為親切和友善,會對她好言安慰,說明她應負責做哪些工作,而這兩點默里夫人都沒有做到。她只是在跑去指示家裡該準備什麼飯菜後回房間的途中順便走進教室裡來,對我道一聲“早安”。她只是在爐火旁站了兩分鐘,談了幾句天氣和昨天我一路上準是“辛苦了”之類的話。她愛撫著自己最小的孩子——一個十歲男孩——,他剛吃過管家的貯藏室裡的什麼美味佳餚,正用母親的睡衣擦嘴、擦手。她對我說,他是個多麼可愛的好孩子呀。說完後,她臉上掛著洋洋自得的微笑,就步態優美地走出房間。無疑地她認為到此為止自己已做得夠多了,此外,她的屈尊俯就一定已使我受寵若驚了。顯然,她的孩子們也持有與她相同的看法,唯有我的見解卻大不相同。

在這之後,她還來看過我一兩次,當時學生們都不在屋裡,她就我所擔負的責任對我進行了一番開導。對於女孩子,她似乎只是急於要使她們盡可能獲得媚人的外表和可以賣弄的才藝,但在目前的學習過程中又不能使她們感到麻煩和困難。我應當作出相應的努力:要學會盡量使她們得到娛悅並滿足她們的要求,要教導她們,使她們的儀態優美、文雅;在教育的過程中要盡量使她們輕鬆愉快,毫不費力,並且還不能行使我的權威。對於兩個男孩子的要求大致與此相同,區別僅在於:並不要求他們具有才藝,為了使他們能接著上學校就讀,只要我盡量多往他們腦袋裡塞些拉丁文法和伐爾比的《拉丁文選》就行了——所謂的“盡量多”,也以不讓他們感到麻煩為限。約翰可能“有些容易激動”,而查爾斯也許有些“膽小或不夠開朗”……

“不過,格雷小姐,”她說,“我希望你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保持好性子,自始至終要脾氣溫和,有耐心,特別在對待親愛的小查爾斯時更得這樣:他特別膽小,特別敏感,誰要是不以最溫柔的態度對待他,他是會完全不習慣的。我向你指明這些,你不要介意,因為迄今為止,我發現所有的女家庭教師,即使是其中最好的也一樣,在這方面的表現實在太差。她們缺乏那種溫柔、恬靜的精神氣質,正如聖·馬太或是別的哪位聖徒所說的,有了它比穿上漂亮的衣裝更好——你準知道我想說哪一章節,你是牧師的女兒嘛。我一點都不懷疑,在這方面正如在其他方面一樣,你一定能使我們滿意的。要記住,不管在什麼情況下,假如有一個孩子做錯了事,而你用說服或溫言規勸的辦法又不行,你可以讓其他孩子中的一個跑來告訴我。因為我可以更直截了當地對他們說話,要是你也這麼說話就不合適了。格雷小姐,要盡量使他們快活,我敢肯定你會幹得很好的。”

我看得出來,默里夫人對她兒女們的安樂、幸福十分關心,並不斷談論到它,但卻一次也沒有提起過我的安樂、幸福,儘管他們住在自己家裡,周圍都是親人,而我則孤苦伶仃地置身在陌生人中間。當時我的閱歷尚淺,對這種反常行為還未能做到見怪不怪的地步。 我剛來的時候,默里小姐,也就是羅莎莉,大約十六歲,她確實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隨後的兩年間,她的身材發育得更好,她的儀態、舉止更增添了優雅,變成一位非同尋常、絕對美麗的姑娘。她那高挑的身材苗條但並不瘦削,體型完美、皮膚細膩、白皙之中還透出一種光艷、健康的紅潤;淺棕色的、近乎金黃的秀髮捲成許多長卷兒;她的眼睛的藍色雖極淺但清澈、明亮,誰也不會希望將它的顏色加深。她臉上的其餘部分長得纖細而不十分端正,當然,也不特別明顯。儘管如此,總的說來,你會毫不猶豫地說她是位可愛的姑娘。但是,要是我能像讚美她的身材和臉蛋那樣讚美她的精神和氣質就好啦。

請不要誤會,我並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要揭露。她充滿活力,無憂無慮,對於順著她心意的人,她可以表現得非常令人愉快。我剛來時,她對我冷淡而傲慢,接著又無禮而專橫,但是,我倆進一步熟悉以後,她逐漸不再對我故作姿態,後來她終於深深地依戀我了。當然,這是就她對於一個具有我這樣的性格和地位的人可能產生的依戀而言的,因為,至多半個小時,她就會想到我只是她家雇來的一個窮牧師的女兒。但是,總的說來,我相信她對我的尊敬超過了她所能意識到的程度,因為我是這個家裡唯一堅持向她曉喻善良的做人原則的人,我始終對她講真話,始終想到教師的責任。我這麼說,當然不是想自我標榜,而是要顯示我暫時在那裡供職的那個家庭的不幸狀況。我為這家人全都可悲地缺乏原則而遺憾,尤其是為默里小姐遺憾,這不僅因為她喜歡我,還因為她雖然有缺點,但是她身上仍有那麼多招人喜愛、引起好感的地方。我真的喜歡她——只要她的缺點不表現得太過分,從而激起我的憤怒、忍不住要對她發脾氣。然而,我寧願這樣勸說自己:她的缺點是她所受的教育造成的,並不是她的本質不好。她從來沒有充分受過明辨是非的教育:像弟弟、妹妹們一樣的品性,從小就在任意對保姆、女家庭教師、僕人們頤指氣使中受到了損害。沒有人這樣教育過她:要節制自己的慾望,不要任性使氣,要為他人的福利而犧牲自己的享樂。她本來天生一副好脾氣,從不粗暴,也不乖僻,可是由於長期受到嬌縱,習慣了蔑視情理,於是她時常顯得煩躁和反覆無常。她的心靈從未受到適當的栽培,她的才智至多也不過平平而已。她很活潑,觀察力也還敏銳,在音樂方面有些天賦,在語言方面也有一定的才能,但是她在十五歲以前從未下過功夫學習任何科目。在這以後,由於愛出風頭才把她的潛在能力調動起來用於學習,但僅限於學習一些可以在人前賣弄的技能。我來的時候,她的學習狀況還是這樣:除法治、德語、音樂、唱歌、跳舞、刺繡和稍稍學過一些繪畫以外,其他什麼科目都不學。說起繪畫,她想用最少的勞動產生最引人注目的效果,她的畫,主要部分還常常要由我來完成。音樂(主要指鋼琴演奏的技巧。)和唱歌這兩門課,除了由我偶爾加以指導以外,家裡還為她請了當地最好的教師。她確已熟練地掌握了音樂、唱歌和跳舞方面的技能。事實上,她用在音樂方面的時間過多,我作為教師還常常提醒她這一點。但是她的母親認為:既然她喜歡,那麼為了掌握這門如此有吸引力的藝術,花再多的時間也不為過。我對刺繡本來一無所知,除非平時通過觀察從學生那裡學到了一些。但是,我剛學得有點兒入門了,她就把我派上了各種各樣的用場:刺繡工作中所有一切使人厭煩的工序都讓我替她幹,譬如:把活兒在架子上繃緊,在網形粗布上先釘出輪廓,整理好毛線和絲線,繡上背景部分,數針數,把繡錯了的地方拆去後改好,還有就是把繡得厭煩了的活計拿來讓我替她繡完。 默里小姐十六歲時有點兒男孩似的頑皮,但並不過分。就這個年齡的女孩而言,這是很自然的,可以容許。但是,到了十七歲,這種傾向以及性格的其他方面都退居次要的位置,很快就被一種占主導地位的熱情所吞沒,那就是一種想吸引和迷惑異性的野心。但是我對她已經說得夠多了,讓我回過頭來再看看她的妹妹。 瑪蒂爾達·默里小姐是個真正愛熱鬧的頑皮姑娘,對於她無需多費唇舌。她比姐姐小兩歲半,五官長得粗大些,膚色也黑得多。她本來有可能長成個俊美的女子,但可惜骨骼太粗,動作不靈巧,遠遠稱不上是位漂亮姑娘,但目前她對此還並不在乎。羅莎莉不僅知道自己具有的全部魅力,而且還誇大了,即使把她的魅力放大三倍,她對自己的估計仍偏高。瑪蒂爾達也覺得自己的長相不錯,但對這種事還不怎麼在意。她對精神品質的修養更不放在心上,也不想學會一些能裝飾自己外表的技藝。她學習功課和練習彈琴時那種漫不經心的樣子足以使任何教師感到絕望。留給她的作業既少又容易,只要肯做,她本來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迅速完成,但她總要拖到很晚,她做得很苦,我也很不滿意。短短半小時的鋼琴練習,她總是亂彈一氣,一面彈,一面還放肆地指責我,不是責怪我的糾正打斷了她的彈奏,就是抱怨我為什麼不在她彈錯以前就提醒她,或者還說一些別的同樣不合情理的話。有一、兩次,我大膽地對她這種蠻不講理的態度進行了嚴肅的批評,但是每一次都受到她母親滿含責備意味的忠告,使我認識到,如果想保住自己的位置,我甚至必須聽任瑪蒂爾達小姐按自己的方式行事。 然而,只要做完功課,她的壞脾氣也就過去了。當她騎上她那匹精神十足的小馬或是和那幾隻狗或弟弟、妹妹們(尤其是她最喜愛的弟弟約翰)一起嬉鬧時,她會快活得像一隻雲雀似的。如果瑪蒂爾達是一頭牲畜就好啦,她精神飽滿,活潑好動,充滿生命力;但是作為一個有理智的人,她愚鈍無知,野性難馴,滿不在乎,不可理喻。因此,對於一位負責要開發她的智力、改善她的風度並幫助她掌握那些能裝飾自己的技藝的教師來說,非常令人沮喪的是她和她的姐姐不同,對於學習彈琴、唱歌之類的本領也同樣不放在心上。她的母親對她的缺點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曾多次指示我應該如何幫助她養成高雅的品味,應該努力喚醒並寄希望於她那沉睡著的虛榮心,要巧妙地運用暗暗討好和諂媚奉承的辦法誘使她對學習目標的注意——這是我幹不來的。我怎麼能把她學習的道路準備得滾光溜滑以便她能一點不費力氣地在上面滑行呢?她母親的指示,我實在做不到,因為,要是學生本人一點都不肯努力,那麼任憑我怎麼教導都是不得要領的。 在道德方面,瑪蒂爾達不顧後果,剛愎自用,性如烈火,蠻不講理。她內心世界的可悲狀態可以用一個例子來說明:她從她父親那裡學會了破口大罵。她母親對這種“不像小姐樣的癖好”感到十分震驚,還大惑不解地問,“她是從哪裡學來的?”“不過,格雷小姐,你很快就能讓她改掉的,”她說,“這只是個習慣;每次她這麼做的時候,你只要輕輕地提醒她一聲,她肯定很快就會把它改掉的。”我對她不僅是“輕輕地提醒”,我還試圖讓她牢牢地記住這種行為有多麼錯誤,讓有教養的人聽到了有多麼刺耳,但這一切都是白費。她只是滿不在乎地大笑一聲說,“啊,格雷小姐,你嚇壞啦!我真高興!”或者說,“得了吧!我實在忍不住,也許是爸爸教我的:我的這些罵人話都是從他那兒學來的,還有一些也許是跟車夫學的。” 我去她家時,她的弟弟約翰,或稱默里少爺,大約十一歲,是個漂亮、結實、健康的男孩,總的說來,人很誠實,脾氣也好,要是給予正常的教育,本來會成為一個正派的小伙子。然而現在他卻變得像一頭熊那麼粗魯,兇暴,桀傲不馴,毫無原則,無知,不服管教——至少,一個處於他母親監視下的女家庭教師是管教不了他的。他學校裡的老師們也許比我更有辦法——因為沒過一年,他就被送進學校,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進學校時,他對拉丁文確實一無所知,對其他更有用而更遭忽視的學科也一樣,真讓人丟臉。毫無疑問,這一切的責任都要推在負責教育他的那個無知的女教師身上,她竟敢接受她完全沒有能力執行的任務。整整一年以後,我才卸掉了教育他的弟弟的責任,後者被送進學校時,其無知的程度和前者一樣讓人丟臉。 查爾斯少爺是他媽媽的心肝寶貝。他比約翰小一歲多一點,但個子要小得多,臉色也較蒼白,沒有他哥哥那樣活潑好動和身體健壯。他是個愛發脾氣、膽小、任性,自私的小傢伙,只有在惡作劇時才生動活潑,只有在撒謊時才聰明伶俐。他撒謊不僅是為了掩蓋自己的過錯,而且還是嫁禍於人的一種惡毒的把戲。事實上,查爾斯少爺是我的一大磨難,要想和他平安相處是對我的耐心的一場考驗,要看管他就難上加難,要教育他或自命為教育他更是不可想像的事。他十歲時連最淺近的書裡最容易的句子都念不對。根據他母親指示的原則,不等他想一想或查一查某個詞的注音,我就得把每個詞的讀音都告訴他。為了激勵他用功讀書,我本想告訴他別人家的男孩已遠遠領先於他的事實,可是就連這樣的話也不許我說。無怪乎在我負責教他的兩年間,他幾乎沒有取得多大的進步。他那一點點拉丁文文法和其他知識都要我反復向他講述,直到他說懂了為止,接著我還得幫他復述一遍。如果他把極容易的算術題做錯了,我得立刻演算給他看,替他們答數計算出來,而不是留給他自己去算以達到培養演算能力的目的。所以,他當然不肯費力把題目做正確,他時常連算都不算,只是胡亂寫個答數。 我並非一成不變地總按這個規定辦事,因為這樣做違背了我的良心。但是,如果我貿然行事,稍稍背離這種規定,就不大可能不引起我的小學生的憤怒,接著又是他媽媽的憤怒。他會用惡意的誇張向媽媽告狀,加油添醋地說我如何違背了她的規定,結果常弄得我或是要被解僱或是要辭職。但是,為家中親人們著想,我只得壓抑我的自尊,忍住心中的憤怒,設法堅持下去,直到那個折磨我的小傢伙被送進學校。他的父親宣稱:家庭教育“對他沒起作用,顯然,他母親把他嬌寵得不成樣子,而家庭教師根本管不住他。” 我還要再說一說我對霍頓宅邸的觀感以及發生在那裡的事情,暫且讓我那枯燥乏味的描繪告一段落。那座宅邸非常氣派,比布羅姆菲爾德先生的住宅更古色古香,更宏大,也更華麗。花園雖然佈置得沒有那一家的雅緻,也沒有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柵籬護衛下的幼樹、挺拔的白楊樹叢和樅樹園,但是,那裡有一座寬闊的鹿苑,被許多漂亮的古樹點綴得十分美麗。周圍的田野本身也令人賞心悅目:肥沃的農田,繁茂的樹木,寧靜的綠色出徑,還有那景色宜人的樹籬(它兩側的低坡上都遍布著野花)。但是,從一個在崎嶇的山區長大的人看來,這裡低平的地勢使人有沉悶之感。 我們離村里的教堂約有兩英里遠,因此,每個星期天早晨,家裡的馬車總要去教堂,有時去的次數更多些。一般說來,默里先生和夫人認為他們一天裡在教堂露一次面就夠了。但是,孩子們常常願意再去一次,為了能在教堂附近的空地上閒逛一天。假如我的幾名學生願意走著去,並且要我陪著,這對我倒合適。要是坐馬車去的話,我在馬車裡的位置總會使我頭暈噁心,因為我被擠在離那扇打開的車窗最遠處的一個角落裡,而且座位的方向與行車方向正好相反。在教堂裡,若不是在禮拜剛做到一半時就被迫離開,那麼一陣虛脫和眩暈的感覺也會攪亂我虔誠的心,而且還擔心自己會暈得越來越厲害。星期天本應是個受歡迎的休息日,能享受到聖潔的寧靜,可是事實上,令人苦惱的頭疼卻整天與我作伴。 “這也太奇怪了,格雷小姐,你怎麼一坐馬車就會噁心?我可從不這樣,”瑪蒂爾達小姐說。 “我也不這樣,”她的姐姐說,“不過,我敢說,要是我坐在她的位置上,我也會噁心的。格雷小姐,那真是個討厭的、可怕的位置,我算奇怪你怎麼能受得了!” 我不受也得受,因為我根本沒有挑選座位的機會。我本該這樣回答她們,但是,為了不傷害她們的感情,我只說,“噢!路又不算遠,只要在教堂裡不噁心就行了,坐哪兒都無所謂。” 如果有誰要我描述我們平日一天時間的分配和安排,我會覺得這是件很困難的事。我一日三餐都和學生們一起在教室裡吃,用餐的時間由他們隨意決定。有時飯菜還沒有做到半熟,他們就打鈴;有時他們讓飯菜在桌上擺放半個多小時還不吃,等到吃的時候又要發脾氣,因為土豆涼了,肉汁上邊的油都凝固住了。有時他們下午四點鐘就要喫茶點,但更多的時候又因為僕人們沒有在五點整送上茶點而大發脾氣。要是僕人服從他們這次的命令,五點鐘準時送來,他們又會讓食物在桌上一直擺放到晚上七、八點鐘,似乎這樣才是對遵守時間的鼓勵。 至於他們什麼時間上課,那情形與吃飯大致相同。他們連一次也沒有徵求過我的意見,從未問過我什麼時間上課方便。有時瑪蒂爾達和約翰決定“吃早飯以前把所有討厭的事情都打發掉,”清早五點半鐘就讓女僕來叫我起床,連一點顧慮和歉意都沒有。有時,他們讓我準備好六點整上課。我匆忙穿好衣服,下樓來到空蕩蕩的教室,焦慮不安地等了好長時間才得知他們又改變了主意,此刻正在床上睡大覺呢。還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形:如果是在一個晴朗的夏天早晨,布朗會走過來告訴我說,少爺小姐們要度一次假,已經出門去了。我只得一直等到他們回來吃早飯,等得我差一點餓暈過去,而他們出去以前早就吃過東西了。 他們常常喜歡在戶外做功課,我對此並不反對,只是坐在濕草地上會沾上黃昏時的露水或不知不覺中著了涼風,這一切雖然對他們似乎毫無損害,但我卻常因此而患感冒。他們身體健壯,這很好;但是,如果有人能教他們懂得應該稍稍關心那些身體不如他們的人就好了。但是,我不能責怪他們,也許這正是我自己的不是,因為他們喜歡坐在什麼地方,我從未提出過反對意見。我真傻,我寧願拿身體冒險,也不願惹惱他們。使我不得安寧。他們做功課時那種不成體統的樣子和他們在選擇學習時間和地點時的任意胡為簡直可以媲美。在接受我的教導或複述他們學過的功課時,他們會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或躺在地毯上,伸懶腰,打呵欠,互相交頭接耳,或眼睛望著窗外。可是,我卻連捅一捅爐子或拾起掉在地上的手絹也不行;每當我這樣做時,總會有一名學生起來指責我說,“你這麼不專心,媽媽會不高興的。” 女家庭教師在家長和學生們心目中的地位如此低下,就連僕人們也看出來了。於是,他們按照同樣的標準調整了對待我的態度。我常常不惜冒著不利於己的風險站出來替他們說話,不讓少爺小姐虐待他們、委屈他們,我始終盡可能不去麻煩他們,但是他們竟完全忽視我最起碼的安適,常無視我的要求,蔑示我的指示。我相信,並不是所有的僕人都這樣,但是總的說來,僕人們大都愚昧無知,缺乏推理、反思的習慣,很容易被主子的輕視態度和惡劣榜樣所腐蝕。我想,這家的上樑首先就不正。 有時,我感覺到目前的生活已經使我降低,我對不得不忍受這麼多無禮的待遇感到十分羞辱。但有時我又想,對這一切如此計較真是太傻了,我擔心自己一定是非常可悲地缺乏基督教的謙卑或博愛、寬容的精神,它“是恆久忍耐……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凡事包容,凡事忍耐。”但是,靠了時間的流逝和我的恆心,情況稍稍好轉了——當然只是逐漸地、不知不覺地。我總算擺脫了那兩個男學生(這帶來不容忽視的好處),至於那兩個女學生,正如我在前面已經提到,其中一個漸漸變得不十分盛氣凌人了,而且開始顯示出某種懂得尊重人的跡象。 “格雷小姐是個怪人,她從不恭維人,當她稱讚別人時,總有很大的保留。但是,只要她說別人的好話或肯定他們的某些長處,那麼被她肯定的人完全可以相信,她的讚揚是真誠的。總的說來,她待人親切,性格安靜,脾氣溫和,但是有些事情也會惹她發火的。她發火別人當然不會太在乎,不過,還是別讓她生氣的好。她心情愉快時會和人們交談,有時使人非常愜意,並且還很有趣,當然,那是按她自己的方式而言。她的行為方式和媽媽大不相同,不過有她這麼個人來調劑一下還是很不錯的。她對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見解,而且總是固執己見。她的見解常常使人厭倦。她總是在思索: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錯誤的?她在宗教問題上的虔誠使人吃驚,她對善良的人們的喜愛也讓人沒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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