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格尼絲·格雷

第6章 第五章舅舅

除老太太以外,這個家庭還有一位親戚的來訪給我帶來了極大的煩惱,他就是“羅伯遜舅舅”,布羅姆菲爾德太太的弟弟。他是個傲慢的傢伙,個子很高,有像他姐姐一樣的黑頭髮、黃臉皮,他那高高的鼻子像是對全世界的人都鄙夷不屑,他那小小的灰眼睛時常半睜半閉著,目光中摻雜著真正的愚蠢和裝出來的睥睨一切的神氣。他的體格粗壯、結實,但他想辦法把腰箍得緊緊的,那束小的腰身加上不自然的僵硬體態顯示出這位傲慢的、男子氣十足的藐視女性者羅伯遜先生並沒有擺脫使用女子緊身褡的紈絝習氣。他幾乎從不紆尊降貴地和我打招呼,難得有幾次屈高就下時,語氣、態度裡都帶著某種盛氣凌人的蠻橫勁頭,想讓別人知道他是位有教養的紳士,可是事實上我卻可以據此作出相反的結論。但是,我對他的到來感到噁心主要還不是為了這個,我厭惡他的主要原因是他對孩子們施加的壞影響。他鼓勵孩子們一切惡劣的傾向,只要短短幾分鐘,他就能使我花數月艱鉅努力在孩子們身上培養起來的一點點微小進步都化為烏有。

他難得放下架子注意一下范妮和小哈麗特,但是瑪麗·安似乎很得他的寵愛。他不斷鼓勵她故意弄姿作態(而我則一向竭盡全力打破她的這一惡劣傾向),老是誇獎她的臉長得漂亮,把關於她如何如何美貌的種種自高自大的想法灌輸到她的頭腦中去(而我則一向教導她說,外貌美比起心靈和風度美來簡直輕如煙塵)。我從未見過一個孩子會對他人的諂媚、奉承敏感到如此程度。對於她或她哥哥的錯誤,他或是真的加以稱讚,或是用哈哈大笑的方式給予鼓勵:人們往往不懂得,在孩子們犯錯誤時,你若對他大笑,或把孩子們真正的朋友竭力教導他們要嚴肅地加以憎惡的事當成一樁有趣的玩笑會對孩子有多大的危害。 儘管還不能說他是個十足的酒鬼,但羅伯遜先生確有大量吞食果子酒的習慣,偶爾還津津有味地喝一杯摻水白蘭地。他竭力教外甥摹仿他的榜樣也喝酒,還使他相信:喝果子酒和烈性酒越多,越愛喝,就越是勇敢,越有男子氣,越是比他的妹妹們優越。布羅姆菲爾德先生對此沒多少反對的話可說,因為他最愛的飲料就是摻水杜松子酒,雖然喝起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但每天喝的量都很大——我認為,他臉色憔悴、性情暴躁,主要應歸咎於他的這一嗜好。

羅伯遜先生還對湯姆愛虐待小動物的惡劣傾向大加鼓勵,不但口頭訓導,還以身作則。他常到他姐夫的獵場來追踪、狩獵,來時總帶著他那幾隻愛犬。他對狗十分兇殘;我儘管很窮,只要能看見那群狗裡有一隻能咬他一口,我隨時願意拿出一枚金幣來,當然這還要以那隻狗不受懲罰為條件。有時,他在躊躇滿誌時會和孩子們一起去掏鳥窩,這是我最憎惡、最氣憤的一件事。關於這種遊戲的邪惡性質,我自認為經過我不斷耐心的教育,已經使他們開始懂得一些了。我希望到一定時候就能使他們樹立起一般的正義和人道的觀念。但是,只要羅伯遜舅舅和他們掏十分鐘鳥窩,或者在提到他們以前的野蠻行為時哈哈一笑,就足以在頃刻之間把我煞費苦心的說理和勸導所取得的成果全部摧毀。幸虧那年春天他們掏到的都是空鳥窩,或者只有鳥蛋——因為他們沒有耐心等小鳥孵出來。只有一次是例外。那一次,湯姆跟舅舅到附近的大農場去了,回來時他手裡拿著一窩還沒長毛的小鳥興高采烈地跑進花園。瑪麗·安和范妮剛由我領著來到那裡,見了他的戰利品非常羨慕,跑上前去各自向他要一隻。 “不,一隻也不給!”湯姆喊道,“這些小鳥都是我的:羅伯遜舅舅給我的——一、二、三、四、五——你們連摸都不許摸!不,一隻也不給,絕對不給!”他得意洋洋地接著說,一面叉開兩腿,把鳥窩放在兩腿之間的地上。他的雙手插進褲子兜里,身子前傾,扭動臉部的肌肉,做出各種怪模樣來,以此表達他那欣喜若狂的心情。

“不過你們可以看我把它們身上的東西撕個乾淨。聽我說,我一定要狠治它們!現在不動手才怪。啊呀!這個窩裡的東西實在好玩極了。” “不過,湯姆,”我說,“我不許你折磨這些小鳥,你要么立刻把它們弄死,要么把它們送回原處,老鳥還能繼續餵牠們的。” “但是你不知道它們原先待的地方,小姐。那地方只有我和羅伯遜舅舅知道。” “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親自動手殺死它們——儘管我很不願意這樣做。” “你不敢。你一定不敢!因為你知道這樣做,爸爸、媽媽,還有羅伯遜舅舅會生氣的。哈,哈!小姐,我把你難住了吧。” “只要我認為正確的事,我就會做,不用和任何人商量。如果這樣做了,你的爸爸、媽媽會不贊成,我會因為冒犯了他們而感到遺憾;至於說羅伯遜舅舅的意見,那對我當然不起任何作用”

我在責任感的驅使下說出了這樣的話,也不顧自己對小鳥的不忍之心會惹起主人們的憤怒,我把園丁支起來當鼠夾用的那塊大石板拿了起來,又白費唇舌地向那位小暴君勸說了一遍,要他把小鳥送回去,還問他準備怎樣處置它們。他懷著極其興奮的殘忍心情向我列舉了一大串折磨它們的辦法;趁他說得熱鬧,我一撒手,石板落在他打算殘害的犧牲品身上,把它們壓扁了。這一大膽的過激行為引起他高聲的吶喊和可怕的咒罵。羅伯遜舅舅背著獵槍正沿著小道往前走來,他停住腳步正準備踢他的狗。湯姆飛快地向他跑去,嘴裡賭著咒,說是他要讓舅舅別踢那隻名叫朱諾的狗,而來踢我。看到外甥憤激成這個樣子,聽到他劈頭蓋臉地給我一頓惡毒無禮的咒罵,羅伯遜先生用槍支著身子,放聲大笑起來。 “好了,你是個好樣的!”他大聲誇獎著,拿起槍往屋子走去,“見鬼,這孩子還真有種。他媽的,我還真沒見過比他更出色的小惡棍。他早已不服娘兒們管啦。天吶!他公然反抗媽媽、奶奶、女教師和所有的女人!哈,哈,哈!沒關係的,湯姆,明天我再給你找一窩。”

“羅伯遜先生,如果你再找,我照樣把它們殺死。” “哼!”他回了我一聲,還承蒙他瞪了我一眼——但是,與他的估計恰恰相反,我在他的瞪視下毫不畏縮——於是,他帶著極端蔑視的神氣轉過身子,高視闊步地進屋去了。湯姆跟在他後面,去報告他的母親。這位太太從來對任何問題都是不大說話的,可是,當她見到我時,她的面部表情和行動舉止顯得加倍陰沉和冷淡。隨便談過幾句天氣以後,她說,“我感到遺憾,格雷小姐,你竟然覺得有必要干涉布羅姆菲爾德少爺的娛樂活動。你毀了那些鳥,使他非常不高興。” “在布羅姆菲爾德少爺把傷害有知覺的小生靈當作娛樂的時候,”我回答,“我認為加以乾涉正是我的責任。” “你好像忘記了,”她沉著地說,“一切動物都是為了給我們人類以方便才創造出來的。”

我認為這種學說很可疑,但是我只是回答說,“就算是這樣,我們也沒有權利靠折磨它們來取樂。” “我想,”她說,“一個孩子的樂趣總不能和沒有靈魂的禽畜的苦樂等量齊觀吧。” “但是,為孩子本身著想,我們也不應該鼓勵他去從事這樣的娛樂活動呀,”我回答時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些,想補救一下在我身上罕見的執拗態度,“'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 “噢!那當然;但那是指的我們人類相互之間的事。” “'憐恤人的人也憐恤他的牲畜'。”我斗膽又補充了一句。 “我看你也沒有表現出多少憐恤來,”她回答時發出短短一聲冷笑,“用這麼可怕的方式把那些可憐的小鳥都殺死了。你僅僅為了一個怪念頭就讓那親愛的孩子傷心到這個地步。”

我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不再說下去的好。這是我和布羅姆菲爾德太太之間前所未有的一次最接近於吵架的對話,也是自從我來到這里以後和她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然而,到威爾伍德來訪問的客人中,使我煩惱的不僅是羅伯遜先生和布羅姆菲爾德老太太兩人而已。每一個來訪者都或多或少地打攪了我,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對我簡慢失禮(儘管我確實感到他們這方面的表現既奇怪又令人不快),而是因為主人雖然一再要我阻止學生們與客人們接近,但是我實在無法做到。湯姆就想要和他們談話,瑪麗·安就想要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倆一點都不怕難為情,甚至連普通的禮貌都不懂。他們會很不得體地大聲打斷大人們的談話,用無禮的問題戲弄他們,粗暴地扭住紳士們的衣領。不用別人請,他們就會爬到客人的腿上去,吊住客人的肩膀,掏人家的口袋。他們拽住女士們的長禮服,弄亂她們的頭髮和領子,還糾纏不休地向她們索取小件飾物。

布羅姆菲爾德太太對於這一切只是感到吃驚和惱怒,但她沒有意識到應該親自出來製止,她希望由我來這麼做。但是,我怎麼能做得到呢——那些衣冠楚楚、面孔陌生的客人為了討好其父母,還一個勁兒地恭維他們、縱容他們呢——我這麼一個衣著樸素、相貌平常、說話誠實的人怎能抵制得了他們的影響呢?我身上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使勁逗他們樂,盡量把他們吸引到我身邊來。我竭力行使我僅有的一點點權威,甚至運用我敢於運用的嚴厲措施,企圖阻止他們繼續騷擾客人。我責備他們的行為不成體統,要他們為此而感到羞恥,以後決不能重犯了。可是,他們不知羞恥為何物,我的權威缺乏他們真正害怕的人的支持,只能遭到他們的嘲笑,至於說到想激起他們的善意和感情,他們或是根本沒有心,或是他們的心被看得牢牢的,藏得嚴嚴的,以致於我竭盡全力也找不到與他們的心貼近的途徑。

但是,我在這個地方的考驗很快就結束了——比我預料或希望的更快。五月末的一個美好的傍晚,我正在為假期的臨近而高興,並為管教的學生終於有所進步而暗自慶幸(至少在功課方面如此,因為我確實逐漸往他們腦子裡灌輸進去一點東西,我終於使他們懂事些了——僅僅是一小點——,知道要按時做完功課,這樣才能留下時間玩,不要整天為此而無端地折磨我,也折磨他們自己),布羅姆菲爾德太太把我叫去,以冷靜的口氣通知我:施洗約翰節以後,就不用我了。她向我保證說,我的性格和總的品行都無可指摘,但是,我來了以後,孩子們幾乎沒有多大進步,布羅姆菲爾德先生和她都認為,他們有責任要找到另外一種教育孩子的辦法。雖然這些孩子在能力方面遠遠超過大多數同齡兒童,但是在造詣方面肯定不如人家:他們缺乏教養,野性難馴。她把造成這一切的責任都推在我的身上,說我不夠堅定,不夠努力,也沒能始終不渝地關懷他們。

毫不動搖的堅定、充滿奉獻精神的努力、不知疲倦的恆心和始終不渝的關懷正是我暗暗引以自豪的為人師表的資格,我本希望憑藉這種精神,總有一天能克服一切困難,並最後取得成功。我想說幾句替自己辯解的話,但是真開口時,我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為了不流露內心的感情,不讓早就聚在眼眶裡的淚水滾滾地往下流,我決意默不作聲,像個自認有罪的被告一樣忍受這一切。 就這樣,我被解雇了,就這樣,我要回家了。哎喲!他們會對我作何感想呢?我說了這麼多的大話,終於沒有能力保住我的工作,甚至連一年都不到。我當三個小孩子的家庭教師,我的親姑媽還曾斷言過他們的母親是個“很有教養的女人”呢!這次失敗掂出了我的分量,證明我不夠格,我就不用指望他們還會讓我再試驗一次了。我不喜歡這樣的想法,儘管我惱怒、心煩、失望,儘管我更深地認識到家庭的可愛和可貴,但我的冒險精神並沒有消沉,我不願放棄我的努力。我知道,天下的家長不能都像布羅姆菲爾德先生和布羅姆菲爾德太太那樣,我敢肯定,天下的孩子也不能都像他倆的孩子似的。下一家肯定不同,任何改變都會比那裡好些。我已在逆境中得到鍛煉,從經驗中受到教育,我渴望能在親人們的眼中恢復我失去的信譽,他們對我的評價比整個世界對我的判斷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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