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格尼絲·格雷

第5章 第四章奶奶

我不准備向讀者描述我回家時的歡樂、居家期間的幸福——在親切而熟悉的地方,在愛我的、也是我所愛的人們中間享受短暫的休息和自由——,也不准備描述我不得不再次與親人們長期分離的憂傷。 然而,我還是精神飽滿地回去工作了。誰要是沒有親自嚐過要管教一夥專愛惡作劇和搗亂的造反派的痛苦滋味,就無法想像我的工作是何等艱鉅。你化盡力氣也無法使這夥造反派守規矩,同時你又必須為他們的行為向更高的權威負責。具有更高權威的家長們要求你做的事,如果沒有他們的權威的支持是根本無法完成的,然而他們或是由於懶惰,或是怕失去造反派的歡心,卻拒絕給你以支持。我無法設想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人痛苦的處境:不管你如何渴望成功,不管你如何盡心盡責,你的一切努力都被挫敗並遭到受你管轄的人們的蔑視,遭到管轄著你的人們的無理指責和不公正的非難。

關於我那幾個學生的種種討厭之處以及教師重任給我帶來的苦惱,我所列舉的連半數都不夠,因為我擔心過分打攪讀者會使他們失去耐心,也許我已經讓讀者不耐煩了吧。但是,我寫上述篇章的目的並不是提供娛樂,而是想使那些也許會與此有關的人們從中獲益:毫無疑問,對上述篇章不感興趣的人自然會匆匆一瞥,把這些地方略過,也許還會責備作者太羅唆了。但是,如果某位家長從中得到了某種有益的啟示,或者某位不幸的女家庭教師由此而稍稍獲益,我的一片苦心就算沒有白費。 為了敘事的方便和清晰,我逐個地描述我的幾名學生,並研討他們各自的品性,但是這種敘事方式不能使人充分了解他們三個合在一起所造成的困擾。事實上,他們三個確是合起夥來存心“要調皮搗蛋,要戲弄格雷小姐,要惹她生氣。”

在這種情況下,我有時會突然想到:“要是他們看到我現在這副樣子不知會怎樣?”我所指的當然是家中的親人們。一想到他們會怎樣心疼我,我不禁心疼起自己來了——這一想法如此強烈,使我實在難以強忍住眼淚。但是,我還是忍住了,直到那幾個折磨人的小傢伙跑去吃點心或上床睡覺——我盼望的唯一解救之道——,我享有獨處的福祉時,我才能放縱自己,無所顧忌地盡情哭泣。但是,這是我脆弱的地方,我並不時常沉溺其間:我的工作太多,空閒時間太寶貴了,不允許我把很多時間用於無益的悲傷。 我特別記得一月份我剛從家回來後不久的一個暴風雪大作的下午。孩子們吃完午飯都上樓來了,他們大聲宣布要“調皮搗蛋”了;儘管我為勸說他們放棄這一打算而累得舌敝唇焦,嗓子嘶啞,但是他們還是把決心化作了行動。我把湯姆拽到牆角,讓他站著,對他說,除非他完成指定的功課,否則他不得離開。正在這時候,范妮已經把我的編結用品包拿在手裡,亂掏裡面的東西,還往裡面啐唾沫。我讓她放下,她當然不聽。湯姆大喊一聲,“范妮,燒掉它!”這個命令她立刻就照辦了。我匆忙過去把它從壁爐裡搶救出來,湯姆卻乘機逃出了門口。 “瑪麗·安,把她的小桌子從窗口扔出去!”他喊道。我那張極有用的桌子裡放著我的信件、紙張、小筆現金和全部值錢的東西,眼看就要從三層樓窗口扔下去了,我飛奔著前去搶救。這時,湯姆已出了房間,正往樓下衝去,范妮跟在他後面。我安放好桌子,就跟下樓去想逮住他們,瑪麗·安跳跳蹦蹦地也跟著下了樓。他們三個都從我身邊逃走,出了房子,逃進了花園。他們跳進雪地裡,興高采烈地大聲尖叫。

我該怎麼辦?要是我跟在他們身後,也許一個都逮不住,反而會把他們趕到雪地深處去。要是我不追趕他們,怎麼能把他們弄進屋子裡去呢?假如他們的父母聽到孩子們的聲音,看到他們連帽子、手套都不戴,靴子都不穿就在又厚又軟的雪地里胡鬧,會對我怎麼想呢?正當我極其尷尬地站在門外,想用嚴厲的目光、憤怒的語言嚇唬他們,讓他們聽話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用刺耳的聲音喊道: “格雷小姐!真讓人沒法相信!見鬼,你的腦子裡在想什麼?” “先生,我沒法讓他們進屋去,”我說時轉過臉去,看見了布羅姆菲爾德先生。他頭髮直豎,兩隻淺藍色的眼珠似乎要從眼眶裡彈出來。 “我堅持要他們進屋去!”他大聲說著走近來,樣子十分兇猛。

“那麼,對不起,先生,你得親自叫他們,因為他們不聽我的話,”我回答,一邊向後退去。 “快進屋,你們這些骯髒的小傢伙;不然的話我就要用馬鞭子一人抽一頓!”他咆哮道,孩子們立刻服從了,“你看見了吧!只要一句話他們就進去了!” “是的,只要你說話。” “這就怪了,你負責照管他們,可是你管不好,只會管成這樣!……得了,他們進去了,腳上沾泥帶雪的,這麼臟就上樓了!你得跟他們上去,把他們收拾得體面一些,天曉得!” 那時,這位紳士的母親住在這裡,我上樓經過客廳門口時,有幸聽到老太太激昂慷慨地在對她兒媳婦大聲說話,大致是這麼個意思(我只能聽清楚她特別強調的那幾句): “天吶……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千真萬確……!親愛的,你覺得她合適嗎?相信我的話吧……”

我聽到的就這些,但這也就夠了。 布羅姆菲爾德老太太以前總是對我很關心,很有禮貌;在此之前,我一向把她看成一位和藹、好心、愛聊天的老太太。她常常會來到我身邊,用推心置腹的語氣對我說話,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雙手指指划划,眼睛一眨一眨;用這些動作表情達意正是某種類型的老婦人的習慣,只是我從未見過別人把這種特殊的癖性表現得如此充分。她甚至會為孩子們給我造成的麻煩對我表示同情。有時,她充滿含義地點點頭,擠擠眼,用吞吞吐吐的語言向我表示這樣的意思:她知道孩子們的媽媽限制我的權力,而且她自己又不肯運用母親的權威給我以支持,這種做法是不明智的。我並不十分欣賞人們用這種方式表示不同意見,因此一般說來我並不接受她的表態,只當是不懂她有什麼言外之意。我至多也不過默認:如果情況不這樣,我的任務就不會這麼困難,我能把學生們指導和教育得更好。但是,現在我就得加倍小心了。迄今為止,儘管我已看出這位老太太的缺點(其中之一是愛把自己說得盡善盡美),我以前總抱著善良的願望原諒她的缺點,相信她可能真的具有她所說的種種美德,甚至連她沒說到的我也寧願其有。多年來,人們之間的善意一向是我生活中的養料,近來卻完全得不到了,因此,當生活中出現一絲類似善意的東西,我都會懷著感激的心情愉快地歡迎它。我對這位老太太產生了溫暖的感情,我喜歡她到我跟前來,她離開時,我還感到惋惜,這也就不足為奇了。

但是現在,我經過客廳時,有幸(或不幸)聽到的幾句話徹底改變了我對她的看法。現在我把她看透了,她虛偽,不真誠,是個拍馬屁的人,是個刺探我一言一行的間諜。毫無疑問,為我的利益考慮,我以後最好仍以過去那種愉快的微笑和恭敬而親切的態度與她交往。但是,我這個人是想裝假也裝不出來的:既然內心的感情變了,外在的表現就不能不變。我變得如此冷淡和有戒心,她不會看不出來。果然她不久就注意到了這種變化,她的態度也變了:親切的點頭變成僵硬的頷首,寬厚的微笑換作戈爾戈式的怒目而視;她那輕鬆愉快的饒舌不再以我為聽眾,而是轉到“親愛的孩子們”身上去了。她對孩子們的誇獎、縱容達到比他們的母親更為荒唐的地步。 我承認,我對這一變化感到憂慮:我擔心她的不快會帶來種種後果,甚至還作出一定的努力試圖恢復我失去的陣地——我取得的效果顯然比預期的要好。有一次,我只是以一般的有禮貌的態度問候她的咳嗽好了沒有,她那張本來拉長的臉頓時就鬆弛下來,化作微笑,並把有關她的咳嗽以及其他疾病的詳細歷史說給我聽,接著又講述她對上帝的虔誠和順從,說話時用的還是她習慣的那種誇張的語氣和雄辯的姿態,簡直非筆墨所能形容。

“但是,親愛的,我們大家都有一種醫治的辦法,那就是順從,”(她仰一下頭)“順從上帝的意志!”(雙手舉起,目光朝上)“這樣的態度支持我通過了一切考驗,將來還會支持我。”(一連串的點頭)“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說這樣的話,”(搖頭)“但是,格雷小姐,我是一名虔誠的信徒!”(腦袋意味深長地點了一下,又往上仰)“感謝上帝,我一向是這樣的,”(又點一下頭)“並為此而自豪!”(作出一個誇張的拍手姿勢,又搖搖頭)在離去之前,她引了幾段《聖經》,有的經文引錯了,有的文不對題。接著,她又發表了幾句表示虔誠的感嘆的話,即使那幾句話本身並不錯,但她說話的特殊姿態非常滑稽可笑,我簡直不願重複了。她帶著極為滿意的心情——至少她自我感覺極好——仰一仰那顆大腦袋,就離開了我,使我不由地這樣想:她的性格與其說是邪惡,還不如說是頗為軟弱。

當她再一次來到威爾伍德大廈時,我甚至還對她說:看到她身體這麼好,我很高興。這話產生了神奇的效果:她把這些表示禮貌的話當成是對她的阿諛奉承,她的面部表情頓時開朗起來。從那時起,她變得又寬厚又慈祥,好得不能再好了——至少外表上裝得很像。根據我現在對她的了解以及從孩子們口中聽到的情況,我知道,我只要在每個適當的場合說一句恭維的話,就能博得她熱烈的友情,但是這種做法與我為人的原則相違背。由於我沒有這樣做,不久我又失去了這位反复無常的老太太的歡心,我相信她還常在暗中詆毀我。 她在兒媳婦面前說我的壞話不會對我產生多麼嚴重的影響,因為她倆之間並無好感——這主要表現在她常在背後用惡毒的語言詆毀她的兒媳婦,而她的兒媳婦對她的態度也過於冷淡,只是大面上還過得去而已。任憑老太太如何乞憐、討好,也不能融化太太在她倆之間設置的那一道冰牆。老太太在處理與兒子的關係方面比較成功:只要她能撫慰兒子的暴躁脾氣,注意不用粗暴的語言刺激他,那麼兒子對她想說的一切話都願意聽。我有理由相信,她處心積慮地加深了他對我所抱的偏見。她可能會對他說:教師可恥地玩忽職守,就是他的妻子也沒有盡到她應盡的責任,因此他必須親自照管孩子們,否則的話,他們都會變壞的。

在這些話的慫恿下,他常常會不嫌麻煩地從窗口看著孩子們做遊戲,有時還會尾隨在他們身後穿過庭園。當他們在那口不准接近的水井旁玩水,在馬厩與車夫談話,或是在附近污穢的農家場院玩得興高采烈而我因勸說無效正一籌莫展地站在一旁時,他常常會突然出現在孩子的身旁。同樣,還常常發生這樣的事:孩子們正在吃飯,桌上、身上都潑上了牛奶,還把手指伸進自己和別人的大奶杯裡去,或像幾隻小老虎似地在搶食,這時,他的腦袋會出其不意地伸進教室。要是我當時一言不發,我就是在縱容孩子們的越軌行動;要是我恰好在為維持秩序而竭力呼喊(這是通常的情況),那就是行為過於粗暴,我說話的聲氣和語言都給女孩們立下了壞榜樣。 我記得春天的一個下午,因為下雨,他們不能到戶外去活動。也不知交了什麼好運,他們的功課都做好了,但還不想下樓去糾纏他們的父母——他們喜歡下樓使我很生氣,但是在下雨天氣我實在禁止不住,因為他們覺得樓下新鮮、有趣,尤其是家裡來了客人的時候。儘管他們的母親囑咐過我別讓孩子們離開教室,但真要是離開了,她也不會責罵,也不願勞神親自把他們送回來。但是,那一天孩子們似乎喜歡待在教室裡,更奇妙的是,他們似乎願意一起玩而不要我陪著他們玩,他們也不互相爭吵。他們的消遣方式有點莫名其妙:三個人一起蹲在靠近窗口的地板上,玩一堆已經破損的玩具和一大批鳥蛋——其實是蛋殼,因為裡面的蛋黃、蛋白幸好已被抽掉了。他們把蛋殼砸成碎片,我簡直想像不出他們的目的何在,但是,只要他們能安靜一會兒,不搗亂,我也就不管了。我享受到難得的寧靜,就坐在壁爐前給瑪麗·安的玩具娃娃縫一件外套。那活兒只留下不多幾針了,我想縫完後就開始給母親寫信。突然,教室門開了。布羅姆菲爾德先生那顆黑黝黝的腦袋正在往屋裡張望。

“這兒很安靜嘛!你們在幹什麼?”他說,“至少今天還沒有惹麻煩呢,”我想。但是,他的看法和我大不相同。他走近窗口,看到了孩子們的遊戲,就生氣地喊道,“你們究竟在幹什麼?” 湯姆說:“我們在砸碎蛋殼,爸爸!” “你們這些小鬼怎麼敢把這裡弄成一團糟?你們難道沒看見,你們幹的討厭事會把地毯給毀了嗎?”(這是一條極普通的棕色粗毛地毯)“格雷小姐,你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嗎?” “知道,先生。” “你知道?” “是的。” “你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你竟會坐在那裡隨他們玩去,連一句責備的話都不說!” “我覺得他們也沒惹什麼麻煩。” “還說沒惹麻煩!看看那兒吧!只要看看那條地毯就明白了——在一個基督徒家庭裡,以前難道發生過這樣的事?難怪你的教室連豬圈都不如——難怪你的學生比一窩小豬更糟!——難怪——噢!我得說,這件事實在使我忍無可忍了!”說完這句話,他走出教室,砰地一聲關上門,把孩子們逗得哈哈大笑。 “這件事也使我忍無可忍了!”我低聲說,一邊站起身來,抓起撥火棍一次又一次地往爐火中扎去,以平時罕見的猛勁攪動著餘燼,表面看來我是在添火,其實是藉此壓抑胸中的怒火。 此後,布羅姆菲爾德先生頻頻前來巡視,看教室是否整潔。由於孩子們總愛往地上亂丟東西,地板上有玩具的碎片、木棍、石頭、樹枝、樹葉和其它垃圾,我無法禁止他們把這些東西拿進教室來,也無法讓他們一一揀起,僕人們也不願“跟在他們身後打掃”,我只得花去一大部分寶貴的業餘時間,跪在地板上,煞費苦心地把房間整理乾淨。有一次我對他們說:除非他們把扔在地毯上的雜物統統收拾乾淨,否則就不許他們吃晚飯。范妮揀起一定數量就可以了,瑪麗·安要揀起范妮的兩倍,她們留下多少都要由湯姆揀起來。說來也怪,兩個女孩把她們該干的活都乾了,但是湯姆卻暴怒起來,他擂桌子,把麵包、牛奶扔在地板上,揍他的兩個妹妹,把盛煤的桶一腳踢翻,灑得滿地都是煤,把桌子、椅子全都推倒,看來他想把房間裡的所有東西都弄成“道格拉斯肉泥爛醬”。我抓住了他,並派瑪麗·安去把她的媽媽找來。儘管他對我又踢又打,不停地叫嚷、咒罵,但我還是把他抓得牢牢的,直到布羅姆菲爾德太太到來。 “這孩子怎麼啦?”她說。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向她解釋清楚,但她只是叫保姆來收拾房間,並親自把湯姆領去吃晚飯了。 “你瞧,”湯姆洋洋得意地說,他的目光從食物上方望過來,嘴裡塞得滿滿的,幾乎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你瞧著吧,格雷小姐!你瞧見了吧?我不聽你的話照樣吃上飯了,地上的東西我一件也沒有揀。” 這座房子裡唯一真正同情我的是那位保姆,因為她以前也曾受過同樣的折磨,儘管程度要輕些。教育孩子的工作不歸她管,因此她對孩子們的行為不必負過多的責任。 “哎喲,格雷小姐!”她會這樣說,“孩子們讓你遇上麻煩了!” “是這樣的,貝蒂,我敢說,你準知道是怎麼回事。” “當然,我怎麼能不知道!不過我可不像你似的真為他們生氣。你知道,有時我給他們一巴掌,有時我用鞭子好好地抽他們一頓——那些小東西——大夥兒都說,對付他們,沒有別的辦法。不過我為了這個砸了飯碗。” “真的嗎,貝蒂?我只聽說你準備離開。” “唉,上帝保佑你,是真的!太太已經通知我了,三個星期後離開。聖誕節以前她就對我說過,要是我再揍他們,就辭退我,可是我就得揍他們。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幹的,因為瑪麗·安小姐比她兩個妹妹要壞上一倍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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