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格尼絲·格雷

第3章 第二章當教師的最初教訓

隨著馬車的前行,我的精神重新振作起來,我的心思愉快地轉向即將步入的新生活。儘管才過了九月中旬,那密布的濃雲和強勁的東北風合起來使天氣非常寒冷和陰鬱。路程似乎很長,因為史密斯說路“難走得很”。當然,他那匹馬也很難走得快,上山下山都在慢慢地爬,只是當道路平坦或坡度極小時,它才像是放下架子似地擺動著身子一溜小跑起來。這一帶地勢崎嶇不平,它這樣跑的時候實在不多,因此我們到達目的地時都快要一點鐘了。我們的馬車終於駛進一座高高的鐵門,輕快地沿著碾壓得十分平滑的車道往上走,兩旁是密佈著幼樹的綠色草坪,最終來到那座新建的、很有氣派的威爾伍德大廈前面。這時,我的勇氣卻突然消失了,恨不得離大廈還有一、二英里遠才好。因為,我生平第一次必須獨立生活了:如今已經沒有退路。我必須走進這座房子,對裡面的陌生人作自我介紹。但是,我該怎樣介紹自己呢?我快要滿十九歲了,這倒不假,可是由於我一向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受母親和姐姐的關懷、愛護,我很清楚:許多十五歲,甚至更小的女孩在談吐方面比我更像成年女子,態度也比我更加從容和鎮定。不過,假如布羅姆菲爾德太太是一位母親般慈祥的女人,那麼我還是會應對得非常得體的;我當然很快就會和那些孩子相處融洽——至於布羅姆菲爾德先生,我希望不會和他有多少交往。

“不管遇到什麼情況,要鎮靜,要鎮靜,”我在心裡囑咐自己。當我被領進大廳,來到布羅姆菲爾德太太面前時,我的決心確實很堅定。我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鎮定神經、抑制心跳上,幾乎忘記回答她的禮貌問候。當時我只是用半死不活、半睡不醒的語調說了很少幾句話,事後想想連自己也覺得吃驚。等我有時間琢磨當時的情景,我發現那位太太的態度同樣頗為冷淡。她是個神情嚴肅的瘦高個子,膚色灰黃,有一頭濃密的黑髮和兩隻表情陰冷的灰眼珠子。 不過,她還是以應有的禮貌帶我去看了我的臥室,把我獨自留下休息一會兒。我照了照鏡子,看到自己的那副模樣頗為狼狽:一路冷風吹得我雙手紅腫,本來整齊的髮捲全給吹亂了,我的臉也染上一層淺紫色。這還不夠,我衣服的領子皺得厲害,上衣濺上了污泥,而且我腳上還穿著那雙結實的新靴子呢。由於行李箱還沒有拿上來,我實在無法補救,只好盡可能把頭髮弄整齊點兒,還試了好幾下想把那不聽擺佈的皺衣領扯平。然後我就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下兩段樓梯,一邊走一邊思忖著;我費了點心思才找到布羅姆菲爾德太太正在裡面等我的那個房間。

她把我領進餐廳,一頓家常便飯已經擺放好了。我面前放著幾塊牛排和一些半冷的土豆。我吃的時候,她坐在對面觀察我(我想是這樣),並勉強做出陪我說話的樣子;儘管她說的只是些極平淡的話,但口氣極冷淡,態度一本正經。這也許主要是我的過錯,因為我當時實在不能與她交談。事實上,我的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吃飯上了:倒不是因為我胃口大開,而是因為牛排老得讓我發愁,再加上我的手在冷風裡吹了五個小時早就不聽使喚了。我真想不吃那塊肉,光吃土豆,但是既然已經往自己盤子裡放了一大塊牛排,要是不吃,實在太不禮貌了。於是,我用刀子切、用叉子拽,或兩者並用,想把它切開。我以笨拙的姿勢試了多次,但都失敗了。我分明意識到這整個過程都沒有逃過那位令人生畏的太太的眼睛。我終於像個兩歲孩子似地把拿刀叉的雙手緊握成拳頭,竭盡全力撕扯。不過,這種舉動得有個說法——我勉強笑了一下說:“我的手凍得發木,連刀叉都快拿不住了。”

“我想你是覺得冷了,”她冷冰冰地回答,嚴肅的態度一點沒變,這絲毫不能使我放心。 吃飯的儀式結束,她把我重新領到起居室,她搖搖鈴,讓僕人把孩子們帶來。 “你會發現他們還沒有學過很深的功課,”她說,“因為我實在沒有功夫親自關注他們的教育。以前我們總想,他們還小,給他們請家庭教師還為時過早;不過,我認為他們都是些聰明孩子,很善於學習,特別是那男孩子:我想,他是這幾個中間最優秀的一個,他慷慨大方,有高尚的精神品質,對他只能引導不能強迫,他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從來不說謊。他似乎特別鄙視欺騙行為。”(這倒是好消息)“他的妹妹瑪麗·安就需要照料了,”她接著說,“不過,總的說來她是個非常好的女孩,但是,我希望盡量不要讓她到育兒室去,她快滿六歲了,可能會從保姆們身上學到一些不良的習慣。我已經下令把她的小床放在你的房間裡,要是能有勞你照顧一下她的洗臉、穿衣的事,並且看管好她的衣服用品,那麼她就再也不用和保姆們打什麼交道了。”

我回答說,我很樂意做這些事。這時,我的小學生和他的兩個小妹妹一起進屋來了。湯姆·布羅姆菲爾德少爺七歲,身材瘦高而結實,長相很不錯,藍眼睛,亞麻色的頭髮,小小的翹鼻子,皮膚白皙。瑪麗·安的身材也高,膚色較黑,像她的母親,只是臉盤很圓,臉頰很紅。湯姆第二個妹妹叫范妮,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布羅姆菲爾德太太向我肯定地說,她的性格特別溫柔,需要對她多加鼓勵才是;迄今為止她還沒學過任何功課,但是,不久她就要滿四周歲了,到時候她也要進教室上初級字母課。最小的一個叫哈麗特,還不滿兩周歲,胖墩墩、樂呵呵的,是個可愛的小傢伙,這些孩子裡我最疼愛她——可是她不歸我管。 我竭力以最親切的態度對我的小學生們講話,盡量想使自己的表現能博得他們的好感,但是我恐怕沒有取得任何效果,因為他們的母親在場,我感到拘束得很,非常不自在。他們見了生人倒是一點不怕羞,看來,他們是些大膽、活潑的孩子。我希望很快就能和他們建立起友好的關係——尤其是那個男孩,我已從他母親的介紹中得知他具有如此喜人的品性。我遺憾地發現:瑪麗·安的臉上總掛著一種不自然的笑容,她渴望引起別人的注意。但是,她的哥哥要我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他挺直身子,雙手背著站在我和壁爐之間,像個演說家似地喋喋不休。當妹妹們的吵鬧聲太大時,他偶爾會停止講話,對她們厲聲訓斥。

“啊,湯姆,你真是個好寶貝!”他的母親嚷道,“過來,親親你的好媽媽;你不想領格雷小姐去看看你們的教室和你那些漂亮的新書嗎?” “我不想親你,媽媽,不過我願意讓格雷小姐看我的教室和我的新書。” “湯姆,我的教室,我的新書,”瑪麗·安說,“它們也是我的。” “它們是我的,”他的語氣十分果斷,“來吧,格雷小姐——我陪你去。” 我們看過了教室和書,兄妹之間常發生一些口角,我不得不盡力調解,使之平息。瑪麗·安拿出她的玩具娃娃讓我看,說起娃娃的漂亮衣服、小床、衣櫃和其它東西來,她的話可多啦;但是湯姆叫她別嚷嚷,他要讓格雷小姐看他的會擺動的木馬。他趾高氣揚地好一陣擺忙,把木馬從牆角拖到房間中央,大聲把我叫到跟前。接著他命令妹妹給他握住韁繩,自己騎上去,威風凜凜地用鞭子抽,用馬刺踢,他讓我為看他的表演足足站了十分鐘之久,在這段時間裡,我欣賞的是瑪麗·安的美麗的玩具娃娃和它的全部裝備;然後我對湯姆少爺說,他是位第一流的騎手,只是我希望他在騎真馬時,不要動不動就用鞭子和馬刺。

“哼,我就是要用!”他加倍誇張地說,“我要把馬刺一下子就扎進它的肉裡!呀!記住我的話吧!我要讓它疼得拚命往前跑。” 他的話很可怕,但我希望自己遲早能使他改變。 “現在你一定要戴上帽子、圍好披巾,”這位小英雄說,“我要帶你去看看我的花園。” “還有我的,”瑪麗·安說。 湯姆以威脅的姿勢舉起拳頭,她大聲尖叫起來,趕緊跑到我身體的另一側去,並對他做鬼臉。 “湯姆,你決不會打你的妹妹吧。我希望永遠不會看見你這麼做。” “有時候你會看見的:要想讓她聽話,就得常常揍她。” “你要知道,讓她聽話可不是你的責任,那是……” “得了吧,你戴上帽子走吧。” “我怕是……天氣陰沉沉的,冷得厲害,像是要下雨。你知道我已經坐馬車走了很長的路。”

“這算什麼——你一定得去,我不許你有任何藉口,”這位趾高氣揚的年輕紳士回答。既然今天我倆是初次見面,我想最好還是依著他。瑪麗·安不願冒著嚴寒跟去,就和她媽媽留在屋子裡了。她哥哥對此非常高興,他喜歡我跟著他一個人。 花園很大,佈置得十分優美,除了幾種色彩鮮豔的大麗花外,還有其他幾種美麗的花仍在開放:但是我的小朋友不給我時間觀賞,我必須跟隨他踩過潮濕的草叢,來到一個偏僻的角落,那是院子裡最重要的場所,因為那是他的花圃。那裡有兩座圓型的花壇,裡面栽種著各類植物。其中一個花壇裡栽著一種美麗的玫瑰樹。我止住腳步,欣賞它那美麗的花朵。 “噢,別管它!”他輕蔑地說,“那隻是瑪麗·安的花圃。看,這才是我的呢。”

等我看完了每一種花,聽完他對每一類植物的誇誇其談,才得到允許可以離開。但是,在我離開以前,他以十分誇耀的姿態採摘一株多花水仙,象授勳似地送給我。我看見在他花圃附近的草叢中有一個用木棍和細繩製作的裝置,就問他那是什麼。 “捕鳥機。” “為什麼要捕捉鳥兒呢?” “爸爸說它們幹壞事。” “捉到以後,你拿它們怎麼辦?” “辦法很多。有時我拿它們餵貓;有時我用削筆刀把它們切成一塊一塊的。不過再要抓到的話,我要用活烤的辦法了。” “你為什麼要做這麼可怕的事呢?” “理由有兩個:第一,看它究竟能活多久——還有,看它能烤成什麼味兒。” “你難道不知道這麼做是極端邪惡的嗎?要記住,鳥兒和你一樣,也會覺得痛苦的。”

“噢,那有什麼!我不是鳥,我怎麼擺弄它也感覺不到痛苦呀。” “可是,湯姆,你總有一天會感覺到的。你聽說過邪惡的人死後會上哪兒吧,要記住,如果你不改掉折磨無辜的鳥兒的惡習,你必然會上那個地方去,受到你加在它們身上的痛苦。” “噢,呸!我不會。爸爸知道我怎樣對待它們,他可從來沒有為這事責備過我,他說他小時候常乾這樣的事。去年夏天,他給我一個鳥窩,裡面是一窩小鳥,他眼看著我扯斷它們的腿、翅膀和腦袋,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囑咐我:這些東西太腌臢,別把我的褲子弄髒了。羅布遜舅舅也在旁邊,他大聲笑著說我是個好孩子。” “不過,你媽媽會怎麼說?” “噢,她根本不在乎!她說,弄死美麗的、會唱歌的鳥兒太可惜了,而那些淘氣的麻雀呀,小耗子呀,大老鼠呀,我高興怎麼弄就能怎麼弄。所以說,格雷小姐,這麼做並不邪惡。”

“湯姆,我還是這麼認為的。要是你的爸爸、媽媽多想想,他們也許會同意我的看法。”我在心裡接著說,“他們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反正我已經下定決心:只要我還有力量製止,就決不許你做這樣的事。” 接著他帶我穿過草坪,去看他的捕鼴鼠夾,又到堆放乾草的場地去看他的捕黃鼠狼夾;其中一隻夾子上已經夾住了一隻黃鼠狼,它死了,這使他十分高興。接著他帶我來到馬厩,不是為了那些漂亮的拉車馬,而是看一匹還沒馴養好的小馬駒。他告訴我,這匹小馬駒是專門為他準備的,等馴養好以後,就歸他騎。為了讓這小傢伙高興,我盡量以洗耳恭聽的態度聽完了他的嘮叨話。因為我想,只要他心裡還有一分愛,我就要努力去贏得它,然後,到了一定時候,也許我就可以向他指出他所作所為的錯誤。我想在他身上尋找他母親所說的慷慨大方和高尚的精神品質,可惜找不到。儘管如此,我看得出來:只要他肯努力,他倒是有幾分聰明和一定的辨別力。 我們回到屋裡時,已經快要用茶點了。湯姆少爺告訴我,今天爸爸不在家,他和我以及瑪麗·安可以和媽媽一起喫茶點,這是件難得的樂事。因為通常爸爸不在家時,媽媽總是在中午和他們一起用正餐,而不是在六點鐘。用過茶點,瑪麗·安就上床睡覺了,湯姆陪我們聊天,一直聊到八點鐘。他走後,布羅姆菲爾德太太進一步向我闡明她的孩子們的脾氣秉性和已經學到什麼程度,他們將要學習什麼功課,應當怎樣管教他們。她提醒我:他們的缺點,不能對任何別的人提起,只能告訴她一個人。我的母親以前就曾告誡過我:孩子們的缺點,就連她也不要告訴,因為做家長的都不願聽別人說他們的孩子有什麼不好。所以我決定今後對這一切都保持沉默。大約九點半鐘時,布羅姆菲爾德太太請我和她一起吃了一頓極簡便的晚飯,只有冷肉和麵包。晚飯終於吃完了,我真高興,她手持寢室的燭台前去休息。我不能不對她留下這樣的印象:冷冰冰,陰沉沉,令人望而生畏——與我心目中所希望的那個溫厚親切、富於同情心的女主人恰恰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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