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格尼絲·格雷

第2章 第一章教區牧師的住宅

一切真實的故事裡都隱含著教益,只是某些故事裡的寶藏也許很不容易尋找,一旦找到了,又會覺得它分量太少,好比不嫌麻煩地敲開硬殼果只找到一枚乾癟的果仁,實在得不償失。我無法斷定自己所講的故事會不會也是這樣。有時我想,它對一些人會有益處,另一些人也會從中得到娛悅。究竟如何,還是讓世人自己作出判斷吧。好在我是個默默無聞的人,敘述的都是陳年舊事,又用了幾個虛構的名字,因此我就不怕冒險一試了。我要把對最親密的友人都不願披露的事忠實地展現在讀者諸君的面前。 我的父親是英格蘭北方的一位牧師,凡是了解他的人都很尊敬他,他也確實值得人們的尊敬。他年輕時靠擔任教職所得的薄俸和一小筆足以維持生活的財產,日子過得相當舒適。我的母親是一位鄉紳家的小姐,她違反親人們的意願嫁給我的父親。她是個有志氣的女人。親人們曾告誡過她:她如果成為那位窮牧師的妻子,就得放棄她的四輪馬車。侍女以及已成為她生活必需品的一切奢華、精美的東西,但是她不聽。有專用馬車和侍女固然方便得多,可是,感謝上帝,她有腳,會自己走路,有手,可以自己料理日常的生活起居。住宅奢華、庭院寬敞固然不容藐視,然而,她寧願伴隨理查德·格雷在一座鄉間小屋裡棲身,也不願和任何別的人一起住進宮殿。

她的父親終於懂得任何勸說都已無效,就正告這兩位戀人說:他倆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結為夫婦,但是,他的女兒一旦結婚,就必須放棄她的全部財產。他原以為這番話會使他倆燃燒般的熱情冷卻,然而,他想錯了。我父親深知我母親具有無比優越的價值,對她本身能帶來巨額財產的事倒並不敏感,只要她答應嫁給他,使他蓬蓽增輝,那麼任何條件他都樂意接受。至於她,寧願用自己的雙手勞動也決不願與她心愛的人分離。她的全部心靈早就已經與他融為一體了,能使他幸福就是她的快樂。於是她的那份財產就添進了那位比她精明的妹妹鼓漲的錢袋,後者嫁了一位大富翁,而她卻隱沒在山區一座簡樸的鄉村牧師住宅里。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對此感到困惑不解,並抱著同情的態度為她惋惜。儘管發生了這一切,儘管我母親個性強、父親好衝動,但是我相信,即使找遍整個英格蘭也不會找到比他們更幸福的一對兒。

在他們的六個兒女中,只有瑪麗姐姐和我兩人熬過了嬰、幼兒時期的種種危難而活下來。我比瑪麗小五、六歲,總被看成是小娃娃,家裡的小寶貝、爸爸、媽媽、姐姐合起夥來寵著我——他們並不是愚蠢地縱容我,使我變得脾氣暴躁、野性難馴,而是始終對我體貼、關懷,使我缺乏自主能力,事事要依靠別人——我實在太不適合在這充滿煩惱和紛爭的人生中搏鬥了。 瑪麗和我是在與世隔絕的狀態下扶養、長大的。我母親多才多藝、知識廣博,又喜歡工作,於是把我倆的教育任務全都包了——只有拉丁文這一門課由我父親教——因此,我們姐妹倆甚至從未進過學校。我家附近沒有我們的社交圈子,我們與外人僅有的交往就是偶爾和鄰近的農民和商人舉行一次莊重的茶話會,以免別人指責我們太驕傲,不屑與鄰居們為伍。此外,就是一年一度到祖父家去探親。我們在祖父家裡,除祖父外,只能見到慈愛的祖母、一位未婚的姑母以及兩、三位年長的女士和先生。為了讓我們高興,母親有時講故事和她年輕時的種種軼事給我們聽,我們聽得津津有味。在這些故事的啟發下,我們——至少我是這樣的——暗暗產生這樣一個希望:能對這個世界了解得稍多些。

我想,母親以前一定生活得很幸福,但是她似乎從不對往昔的時光感到惋惜。然而,我的父親——他的性情既不寧靜又不開朗——卻時常想到他的愛妻為他作出的犧牲,並為此過分地折磨自己。為了她,也為了我們姐妹倆,他腦子裡不斷苦苦盤算著,設計出各種計劃,想增加他那份小小的財產。我母親向他保證說,她對目前的生活十分滿意,讓他放心,但這沒有用。母親說,如果他能為孩子們存一小筆錢,那麼無論現在或將來,我們都會很富足了。但是,父親可不善於儲蓄。他雖然還不至於負債(至少,我母親非常注意,不讓他這麼做),但是,他只要手裡有錢就一定會花掉的。他喜歡看到自己家的房子令人愜意,妻子、女兒穿戴得整整齊齊,給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此外,他生性慷慨,喜歡盡可能周濟窮人,也許有人會覺得他做的善事已經超過了他的經濟能力。

後來,一位好心的朋友向他提出了一項建議,說是能使他的私人財產立刻增加一倍,以後還能繼續增加,達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數額。這位朋友是個富於冒險精神的商人,他的才能毋庸置疑,那時他正在做一筆生意,由於資金短缺而力不從心。他慷慨地向父親建議說:如果父親能把籌集到的資金全部交給他支配,將來就可以分享他的一部分數量相當可觀的利潤。他完全可以擔保:無論父親交給他多少錢,每一分錢他都能加倍償還。父親小小的祖傳產業很快就售出了,所得的全部款項都交給了這位商人朋友;後者迅速行動,把貨物裝上船,準備出海。 父親可高興啦,我們也一樣,全都為那光明的前景所鼓舞。誠然,目前我們家的收入減少到只剩牧師薪俸這一項了;但是,父親似乎覺得還不必勵行節約,使收支能夠相抵。所以他在傑克遜先生店裡立了一份長期賒購的賬號,後來又在史密斯先生店裡立了第二份,在霍布遜先生店裡立了第三份。就這樣,我們的日子過得比以前更加舒適了,儘管母親竭力主張決不能超支,因為,不管怎麼說,我們發財致富的前景還很不可靠呢。如果父親能把一切事情都託付給她,由她來安排,他就永遠也不會感覺到家裡的開銷過於儉省了。但是,這一次他卻固執己見起來。

瑪麗和我度過了多麼快樂的時光啊,當我們坐在爐火前做針線活,在石南覆蓋的山頭漫步,或是在發出低吟的白樺樹(花園裡僅有的大樹)下閒逛時,總會談論我倆和父母未來的幸福生活,設想我們將來會幹些什麼;見到什麼;擁有什麼。事實上,我們心目中的宏偉大廈並沒有堅實的基礎,只是企盼著那位好商人的冒險活動能獲得成功,給我們帶來巨額的財富。我們的父親的想法幾乎和我倆的同樣荒謬,只不過他裝出一副並不急切的樣子:用開玩笑、講俏皮話的方式表達他對光明前景的樂觀希望。他的詼諧常使我折服,我覺得他的話十分機智、令人愉快。母親看到他信心十足、心情愉快,也會高興得笑起來,但是,她仍擔心他的心思過多地寄託在這件事情上了。有一次,我聽到她在走出房間時悄悄地說:“願上帝不要使他失望!我真不知道他怎麼能經受得起。”

他終於失望了,而且失望得很慘。這消息象晴天霹靂似地落在我們全家人的頭上:裝載著我家全部財產的那艘船失事了,它帶著全部貨物。幾名船員和那位不幸的商人一起沉入了海底。我為他而悲傷,我為我們的整個空中樓閣而悲傷。然而,我畢竟還有年輕人的堅韌性,很快就從這個打擊下恢復過來了。 儘管富裕的生活很誘人,但是,對於像我這樣一個毫無人生經驗的女孩子來說,貧困卻並不可怕。說實話,想到我們已陷入絕境,今後只能完全靠自己時,反倒使人精神振作起來。我只希望爸爸、媽媽、瑪麗的心思都和我一樣,大家都不要為已經發生的災難而哀嘆,而是高高興興地投入工作,以挽回這場大禍;困難越大、目前的生活越貧苦,我們越是應該以更加樂觀的態度去應付貧苦,以更加飽滿的精神去克服困難。

瑪麗並沒有哀嘆,但是她的心始終擺脫不開這場災難,她陷入了極度的沮喪,任憑我竭盡全力也無法使她振作起來。我不能使她像我一樣從這件事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因為我明明知道他們不會贊成我的看法。我真怕他們會指責我年少輕浮或麻木不仁,因此我十分注意,很少把我那樂觀的想法和重新振作起來的心情直接說出來。 母親一心只想安慰父親,還清債務,並用一切可行的辦法節省開支。但是,父親已被這場災難完全壓垮了:這一打擊損害了他的健康,使他體力衰退,精神沮喪,最終也沒能完全恢復過來。母親竭力想憑藉他對宗教的虔誠。他的勇敢以及對妻女的愛,使他重新振作,但是沒有用。帶給他最大痛苦的正是這種摯愛之情:他這麼想發財正是為了我們的緣故,對我們的關切曾使他充滿光明的希望,如今又使他的憂傷如此苦澀難忍。現在他用悔恨折磨自己,悔不該忽視我母親的忠告,否則的話,他至少還不至於在舊債之外又添新債——他一直無益地譴責自己,不該帶她離開以前那種尊貴、安逸、奢華的社會地位,陪伴他在貧困生活的憂慮和辛勞中苦苦跋涉。她以前曾是被眾人傾羨、愛慕的女人,如此光采奪目、多才多藝,如今竟變成一個積極操持家務的家庭主婦,手上乾的是家庭雜事,腦子裡想的是如何省錢,看到這種變化,他心裡充滿痛楚。她總是以心甘情願的態度恪盡職責,忍受挫折時始終帶著愉快的表情;她對他體貼入微,絕無絲毫責備之意。然而,這一切卻在父親那敏感的。自我折磨的心裡起著相反的作用,使他的痛苦更加劇烈。就這樣,心中的痛苦折磨著他的身體,使他神經系統失調,神經系統失調又反過來加重了他心中的痛苦,如此反反复复,他的健康終於受到嚴重的損害。我們三個人誰都沒法使他相信:我們家的景況還遠遠沒有糟到像他那病態的想像所描繪的那樣黑暗、那樣絕望的地步。

我家那輛很有用的敞篷馬車連同餵得好。長得結實粗壯的馬一起賣掉了。那匹矮種馬是我家的寵物,我們早就說過,決不能賣給別人,而要讓它在我家平靜地終其天年。那間不大的車房以及馬厩都出租了。男僕和兩名女僕中較能幹、工資也較高的那一位也都辭退了。我們的衣服經縫補、翻改、織補後照樣穿,直到實在不成樣子時才不穿。我們本來就不講究飲食,如今更是簡樸之極——只保留父親喜歡吃的幾樣菜、煤和蠟燭節省到可憐的程度——兩支蠟燭減為一支,就那一支還得省著用。為了省煤,常常讓壁爐半空著,父親上教區執行公務或因病臥床時尤其如此,那時我們就坐著把雙腳擱在爐圍上,不時地將餘燼刮在一起,偶爾往上添一小撮煤末和小煤渣,好讓它不熄滅。我們把那幾塊早就磨得露出織紋的地毯補了又補,比穿的衣服還要儉省。為了省下一名花匠的費用,花園就由瑪麗和我負責照管、烹飪和應付雜務單靠那名年輕女僕實在忙不過來,就由母親和姐姐分擔,我也偶爾幫幫忙,但只能乾一丁點兒,因為儘管我自認為已是個大人了,但在她們眼裡我還是個孩子。像世上大多數有活力、善於當家的女人一樣,母親也沒有很能幹的女兒;正因為這樣,既聰明又勤勞的母親從來不想把自己的事交給別人去做,相反,她卻樂意為別人服務,就像對待自己的事一樣盡心盡力。無論手頭乾什麼事情,她總覺得誰也不會比她幹得更好。所以,每當我向她提議要幫幫她時,她總是這樣回答:“不,寶貝,你真的還乾不了……這兒沒有你能幹的事。去幫幫你姐姐吧,要么和她出去散散步……告訴她,不要老是在屋裡坐著,這樣下去人會消瘦,會沒有精神的。”

“瑪麗,媽媽讓我來幫幫你,要不就和你一起出去散步,她說:要是你老在屋裡坐著,你會瘦下去,會沒有精神的。” “阿格尼絲,你幫不了我;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出去……我的活兒多著呢。” “那就讓我幫你幹吧。” “親愛的孩子,你真的干不了。去練琴吧,要么去和小貓玩玩。” 家裡要做的針線活總是很多,但是我還沒有學過裁剪長衣服呢。我只會幹些簡單的鑲邊、縫口的活,就是這些活也沒多少會留給我幹,因為她倆都斷言:與其為我作準備,還不如她們自己幹省事呢。再說,她們更願意看我做功課或是玩——等我那隻心愛的小貓咪變成一隻態度沉著的老貓時,我有的是時間像個莊重的家庭主婦似的低頭做我的活計。在這種情況下,儘管我比小貓的用處也大不了多少,我的遊手好閒也不是全無藉口可尋的。

雖然家計艱難,我卻從來沒有聽見母親抱怨過錢不夠化。除非有那麼一次:夏天到了,母親對瑪麗和我說:“要是能讓爸爸到海濱去休養幾個星期那該多好。我相信海邊的空氣和改換一下環境會對他有極大的好處。不過,你們知道,我們家沒錢。”說到這裡她嘆了一口氣。我們姐妹倆真希望這個設想能夠實現呀,既然實現不了,我倆傷心透了。 “算了,算了!”媽媽說,“抱怨有什麼用?也許為促使這個打算變為現實,我們能夠做些事情。瑪麗,你畫得棒極了。你用你最好的風格再作幾幅畫,和你早已畫好的那幾幅水彩畫一起裝上畫框,想辦法賣給某位能賞識它們的慷慨大方的畫商,你看行不行?” “媽媽,你要是覺得它們能賣得出去,我太高興了。只要值得努力的事,我都願意幹。” “親愛的,這件事就值得一試:你作畫,我盡量想辦法去找買主。” “我希望我也能干點什麼,”我說。 “你,阿格尼絲!噢,誰說不行呢?你也畫得很好,如果你選好某個簡單的題材,我敢說你完全能畫出讓我們為你感到驕傲的作品來拿給別人看的。” “不過,媽媽,我心裡另有打算。我早就想好了,只是以前不願意提起罷了。” “真的嗎!告訴我們,你打算幹什麼?” “我想去當家庭教師。” 母親驚叫一聲,接著她笑了起來。姐姐也驚訝地撂下手裡的針線活,喊道:“你去當家庭教師,阿格尼絲,真虧你想得出來。” “怎麼啦!我並不覺得我的想法有多麼離奇。我並不妄想自己能教大孩子,不過,我肯定能教小孩子。我多麼喜歡幹這個工作,我非常喜歡孩子。一定讓我去吧,媽媽!” “但是,寶貝兒,你連自己還不會照顧呢。小孩子比大孩子更難教,這需要更多的主見,更多的經驗。” “但是,媽媽,我已經過了十八歲啦,不但能照顧自己,還能照顧別人。我有多聰明和謹慎,你知道得連一半兒都不到,因為我從來還沒有經受過考驗。” “你要想一想,”瑪麗說,“到了別人家,一屋子全都是陌生人,身邊沒有媽媽和我替你說話,為你做事——不但要照顧自己,還要照顧一幫孩子,連個給你出主意的人都沒有,你怎麼辦?你就連該穿哪件衣服都不知道了。” “以前我總是按照你們的囑咐辦事,所以你們就以為我自己一點主見都沒有,我只要求你們考驗我一次,到時候你們就會看到我能幹什麼了。” 正在這時,爸爸走進房間,我們把討論的問題說給他聽。 “什麼,我的小阿格尼絲,家庭教師!”他喊道,儘管他神情沮喪,但想到這裡,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對啦,爸爸,你可別說任何反對的話,我非常喜歡做這個工作,我肯定能勝任愉快的。” “可是,我的寶貝,我們捨不得你呀。”說時,一滴淚水在他眼眶裡閃爍著——“不,不!儘管我們很困苦,但確實還沒有落到這種地步。” “噢,不!”母親說,“無論如何我們還沒有必要走這一步。這完全是她自己的怪念頭。淘氣孩子,不許你再說這種話了,儘管你願意離開我們,你明明知道,我們可不能離開你。” 那天以及隨後的很多天,我再也沒說什麼,然而我仍沒有完全放棄我喜歡的這個計劃。瑪麗備好畫具,踏踏實實地作起畫來。我也備好畫具,但一邊作畫,一邊卻想著別的事。能當一名家庭教師該有多高興!走出家門去見識見識世面,進入一種新的生活;獨立自主地行動;發揮我從未施展過的才能,試練我未被認識的力量;不但免除家裡對我的衣食負擔,還能掙得自己的生活費,報慰和幫助我的父、母和姐姐;要向爸爸顯示顯示他的小阿格尼絲能幹些什麼;讓媽媽和瑪麗相信:我完全不是她們誤認為的那種沒有能力、沒有頭腦的人。此外,人家信賴你,把孩子交給你照顧和教育,這該多美!不管別人說什麼,反正我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擔任這份工作:我對自己幼年時期的思想活動還記憶猶新,這種回憶將成為我的嚮導,它比最成熟的顧問的教誨更加可靠。只要我從那些小學生的身上聯想到自己在他們那種年齡時的情景,我立刻就能知道如何贏得他們的信任和熱愛,怎樣喚起犯錯誤孩子心中的悔悟,怎樣使美德易於奉行。使教訓深入人心、使宗教既使人熱愛又容易領會。 ——可愛的工作! 教育幼小的心靈,讓它發榮滋長! 培育柔嫩的枝芽,看著它們一天天綻開花蕾! 教師工作諸多誘人之處吸引著我,使我下定決心堅持要走自己的路,但我又怕讓媽媽不高興、讓爸爸感到痛苦,因此隨後的幾天裡,我沒有再涉及這個話題。後來,我在私下里重新向母親提起這件事,經過一番努力,終於使她答應盡力幫助我。接著,父親也勉強同意了。儘管瑪麗仍一邊嘆息一邊說她還是不贊成,但是我那可親可愛的媽媽已開始替我在外面找工作了。她給父親家的親戚們寫信,留意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她和自己的娘家親戚早就斷絕來往,結婚以來只偶爾通過幾封禮節性的信件而已,她在任何情況下也不可能去請他們幫這種性質的忙。由於父、母親徹底置身於社交生活之外已經很久,因此過了好幾個星期才為我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位子。我終於聽說某位布羅姆菲爾德太太願意把她的孩子們交給我照管,真是高興極了。我那好心腸而又古板的格雷姑媽年輕時認識那位太太,她肯定地說那位太太很有教養。她的丈夫是一位退休商人,攢有一筆相當可觀的家產,但是孩子的家庭教師的薪金只能出到二十五鎊,不能再多了。儘管父、母親傾向於尋找更好的位子,但我還是樂意接受這份工作的,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但是,準備工作還要化幾個星期呢。我感覺這幾週實在漫長,而且單調乏味!不過,總的說來那段時間的生活還是幸福的——充滿光明的希望和熱切的期待。特別高興的是,我幫著縫製自己的新衣服,隨後又幫著把衣服裝進箱子、打點行裝時,我那充滿期待的心裡摻進了一種苦澀之感。等到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明天早晨我就要離開家。現在已是臨行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時,一陣痛苦似乎突然湧上心頭。我親愛的人們個個神情憂傷,說話時又如此溫柔體貼,使我幾乎要流下淚來,但我強忍住了,還裝出高興的樣子。我和瑪麗最後一次一起在荒野裡散步,又在花園裡走了走,還繞著住宅轉了一圈。我和她一起最後一次給心愛的鴿子餵食——那些美麗的小東西在我倆的馴養下已經能從我們的手中啄食了。當它們聚集在我的裙兜上時,我撫摸著它們背上象絲絨般光滑的羽毛,與它們道別。我輕輕地吻了我特別鍾愛的那對雪白的扇尾鴿。我在那架熟悉的舊鋼琴上彈奏最後的旋律並為爸爸唱了一支臨別的歌。我希望這不是我為他唱的最後一曲,只是我覺得再要為他唱歌就得隔很長一段時間了。也許當我再做這一切時,早已情隨事遷了。我們的景況也許會改變,這座房子也許再也不會是我那穩定不變的家。我親愛的小朋友——小貓咪,肯定會變——它正在長成一隻美麗的大貓,等我回來——即使是匆促地回來過聖誕節——它也可能早就忘記它的遊伴以及她那愉快的淘氣事兒了。我最後一次和它嬉戲,當我撫摸它那柔軟、光潔的皮毛時,它躺在我的裙兜里嗚嗚地為自己唱催眠曲,這時我心頭湧起一陣難以掩飾的憂傷。終於到了就寢的時間,我和瑪麗回到那間幽靜的小臥室裡,我的抽屜早已騰空,書架上我平時放書的地方也空出來了——從此以後,她將獨自住在這間屋裡,用她的話說是:陰慘慘,孤零零的——我的心比剛才更加沉重,我似乎覺得自己堅持要離開她的做法是自私的,錯誤的。當我再一次在我們那張小床前跪下祈禱時,我懷著前所未有的強烈感情懇求上帝賜福於她,賜福於父親和母親。為了掩蓋強烈的感情,我把臉藏在手掌裡,只一會兒,雙手已都被淚水浸濕。當我抬起頭來,發現她也哭過了,但是我倆誰也沒說話,就這樣靜靜地躺下休息,只是把身子靠得更近些,因為我倆全都意識到,離別的時刻就近在眼前。 然而,清晨又帶來希望,精神也重新振作起來。我很早就得走,這樣,送我的那輛車當天才能趕回來;那輛雙輪輕便馬車是從村里那位賣布匹、雜貨和茶葉的商人史密斯先生那裡借來的。我起床、梳洗、穿好衣服,匆忙嚥下幾口早飯後就接受父、母親和姐姐充滿愛意的擁抱,我吻了貓——引起女僕薩莉的極大憤慨——和薩莉握了手,就登上馬車,把麵紗拉下來蒙住臉,直到這時我的眼淚才直瀉下來。車輪滾滾向前,回頭一望,親愛的媽媽和姐姐還站在門口望著我,並不停地向我揮手告別。我也向她們揮手示意,並衷心祈求上帝賜福於她們。馬車往山下走,我再也看不見她們了。 “阿格尼絲小姐,你今兒個早上出門,天氣可冷得夠嗆呀,”史密斯說,“天還挺黑,像是要下大雨,不過咱們興許能在下雨前趕到那裡。” “是的,但願能這樣,”我竭力用平靜的口吻回答。 “昨兒晚上也下了好大一陣呢。” “是的。” “不過這冷風興許會把雨刮跑。” “也許會的。” 我們兩人的交談到此為止。我們穿過山谷,開始攀登對面那座小山。我們的馬車奮力向上爬時,我再一次向身後望去:村里教堂的塔尖聳立著,它的後方正是那座灰色的教區牧師的古老住宅,一縷斜射的陽光給它染上了溫暖的色調,這陽光儘管很微弱,然而對比之下,村莊和周圍的小山都籠罩在陰翳中。我讚美這縷搖曳的陽光,把它看作是我家的吉兆。我合起雙掌,熱烈地懇求上帝賜福於那座住宅里的居民。我趕緊轉身,因為我看到陽光已從那座住宅移開了。我出於謹慎,沒有回頭再看它一眼,生怕看到它像其他景物一樣,正隱沒在陰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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