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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母親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毛姆 9268 2018-03-18
有兩三個人聽到了庭院裡的爭吵聲,他們從各自房間裡跑出來,聽聽是怎麼回事。 “是新來的房客,”一個女人說道,“她跟她的行李搬運工吵起來了。” 這是一座兩層樓的出租房,環繞著一個庭院。房子地處拉·馬卡雷納(塞維利亞最混亂的街區)的一條小街上。房子租給了工人、小公務員(這類人西班牙遍地都是)、郵遞員、警察,或者電車售票員。這裡孩子眾多,成群結隊。住戶有二十家。鄰里之間吵吵鬧鬧,然後再握手言歡,見了面便胡吹神侃、喋喋不休。哪個需要幫助了,大家就會伸出援助之手。因為安達盧西亞人都是溫柔敦厚之人,總體而論,大夥相處得很是不錯。有一間房已經空閒了一段時間。今天早上由一名女子租去了。一小時後,她帶著大小細軟來了。她本人攜帶著盡可能多的東西,一名加利西亞人——在西班牙,搬運工一般都是加利西亞人——運來了其他所有行李。

但爭吵愈加激烈。二樓上的兩個女人,正興致勃勃地聽著,生怕漏聽了任何一句話,於是趴在欄杆上向前探了探身。 她們聽到新來者尖厲的聲音越來越高,不停地咒罵著,搬運工不時憤怒地插幾句話。兩個女人彼此用胳膊推了推。 “你不付錢我是不會走的。”搬運工堅持道。 “我已經給你付過錢了。你說過收三里爾的。” “我從沒說過!你答應給四里爾。” 他們在針尖大的利益上爭辯個不休。 “搬那幾樣東西就要四里爾?你瘋啦!” 她試圖把他推開。 “你不付錢我是不會走的。”他重複道。 “我再給你一個便士。” “我不要。” 爭吵越來越響。女人對著搬運工尖叫著、咒罵著,在他面前晃動拳頭。最後,他終於失去了耐心。

“哦,好吧,給我一便士,我走。我可不願在你這樣的蕩婦身上浪費時間。” 她給他付了錢,然後搬運工把她的褥子扔在地上,走了。看著他離開,她又沖他罵了句髒話。等她從房間出來,再把東西拖進去時,欄杆上的兩個女人看清了她的臉。 “天哪!那真是一張邪惡的臉!看起來就像個女殺人犯。”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沿著樓梯走了上來,她母親沖她喊道:“羅莎莉亞,你看到她了嗎?” “我從她來的地方叫了個加西利亞人,他說他把東西從特里亞納帶來了。她答應給他四里爾,但又不願意給了。” “他沒告訴你她的名字?”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過在特里亞納,他們都叫她拉·卡奇拉。” 她掃了一眼欄杆上那兩個漠然地看著她的女人,什麼話也沒說。羅莎莉亞哆嗦了一下。

“她讓我感到害怕。” 拉·卡奇拉年屆四十,面容憔悴,瘦骨嶙峋。兩手和手指骨骼突出,就像禿鷲的爪子。她兩頰深陷,皮膚蠟黃,皺紋密布。當她張開蒼白的厚嘴唇時,能看到尖尖的牙齒,跟食肉動物無異。她的頭髮是黑色的,但很粗糙,打著一個笨拙的結,似乎隨時都會掉到肩膀上;每個耳朵的正前方,都耷拉下直直的一縷。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裡,又大又黑,發著凶光。她臉上的表情如此兇殘,沒有人敢走上前跟她說話。她又是個完全自閉的人。鄰居們的好奇心不由地被喚起了。他們知道她很窮,因為她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每天早上六點,她就出了門,直到晚上才回來。他們甚至不知道她靠什麼謀生。於是,他們敦促住在這座房子裡的一名警察前去做一番查問。

“只要她不擾亂治安,我就不應管她。”警察說。 不過在塞維利亞,醜聞的傳播總是快之又快。幾天后,一名住在樓上的泥瓦匠帶來了消息,說他在特里亞納的朋友知道她的底細。拉·卡奇拉一個月前剛從監獄出來,她在那裡待了七年——因為一樁謀殺案。她原先住在特里亞納的一所房子裡。不過在孩子們發現她以前的劣跡後,便向她投石子,辱罵她,她便用髒話回擊他們,還動手打他們,搞得那個地方烏煙瘴氣。房東通知她限期內離開。她對房東及所有趕走她的人破口大罵。後來一個清晨,她就突然消失不見了。 “那她殺的誰呢?”羅莎莉亞問。 “他們說是她的情人。”泥瓦匠回答。 “她不可能只有一個情人哦。”羅莎莉亞嘲笑道。 “聖瑪利亞!皮拉爾——”她的母親叫道,“我希望她不會把我們中的任何人殺掉。我說過,她看起來就像個女殺人犯。”

羅莎莉亞顫抖著,用手在自己身上畫了個十字。就在這時,拉·卡奇拉忙完她白天的活計回來了。突然間,談話者們都感到了一陣壓抑,大夥都彼此向前靠了靠,彷彿要擠在一起,然後緊張地看著對他們怒目而視的那個女人。她似乎從他們的沉默中也看出了一絲不祥,帶著懷疑的神色飛快地瞥了他們一眼。為找個話題,警察向她問好。 “謝謝好意。”她答道。然後陰沉著臉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上了門。 他們聽到她鎖上了門。那雙邪惡、陰鬱的眼睛將他們籠罩在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他們小聲地嘟噥著,好像中了惡意的魔咒。 “她惡魔附體了。”羅莎莉亞說。 “我很高興你在這裡保護我們,曼紐爾。”她母親對警察說。 但拉·卡奇拉看起來無意給大夥兒製造麻煩。她依然我行我素,不肯屈服於人,從不願跟人打一聲招呼。任何人想跟她表達友誼,都會被她斷然阻止。她感覺到鄰居們已經發現了她的秘密——那樁謀殺案以及多年的牢獄生活。她臉上的皺紋更加冷峻,深陷的眼睛露出更殘酷的神色,但她給眾人帶來的焦慮慢慢地消失了。當她偶爾從庭院裡坐著的人群中穿過時,甚至連多嘴多舌的皮拉爾也不再去注意這個不苟言笑、憔悴不堪的女人。

“我敢說監獄生活讓她發瘋了,他們說這種事常有。” 但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讓小道消息又瘋長起來。一個年輕人來到鐵格柵(這座塞維利亞住宅的前門,熟鐵製成)前找安東尼亞·桑切斯。皮拉爾正坐在庭院裡縫補裙子,她抬頭看了看女兒,聳了聳肩。 “這裡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她說。 “有的,她就住在這裡。”年輕人回答道,然後停頓了一下,又說道,“他們也叫她拉·卡奇拉。” “噢!”羅莎莉亞打開了大門,給他指了指房門,“她在家。” “謝謝。” 年輕人沖她笑了笑。羅莎莉亞是個漂亮女孩,臉色紅潤,有一雙好看的、引人注目的眼睛。一支紅色康乃馨襯托著她烏黑光滑的頭髮。乳房飽滿,乳頭在罩衫下挺立著。

“祝福獻給給你帶來生命的母親。”他說了句陳舊的祝福話。 “上帝和你同在。”皮拉爾答道。 他走過去,敲響了門。兩個女人的目光好奇地跟著他。 “他是誰呢?”皮拉爾問,“拉·卡奇拉以前從來沒有過訪客。” 他的敲門沒有回應,他又敲了一次。他們聽到拉·卡奇拉用令人焦躁的聲音問誰在敲門。 “媽媽!”他叫道。 一聲尖叫傳來。門一下子打開了。 “古利托!” 女人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然後熱烈地親吻他。她撫摸著他,雙手滿懷愛意地輕輕摩挲著他的臉龐。女孩和她母親看著這一切,從來沒想到那個女人會如此溫柔。最後,她高興地輕輕啜泣起來,然後把兒子拉進了屋裡。 “是她兒子,”羅莎莉亞驚訝道,“誰會想到呢?她還有這樣的好兒子。”

古利託有一張清瘦的面孔,牙齒整齊、潔白,頭髮剪得很短,緊貼頭皮,太陽穴附近都刮淨了,噴上了一種正宗的安達盧西亞香水。早熟的鬍鬚在褐色的皮膚下形成藍色的影子。當然他是個極好打扮的人。像他的同胞一樣,對漂亮的衣服有著強烈的愛好。他的褲子是緊身的,短夾克和帶飾邊的襯衣都新得沒法再新,還戴著寬邊的禮帽。 最後,拉·卡奇拉的房門打開了,她從裡面走出來,靠在兒子的臂膀上。 “你下週日還要來嗎?”她問。 “如果沒什麼事耽擱就來。” 他掃了羅莎莉亞一眼,然後跟母親道了晚安,又沖她點了點頭。 “願上帝跟你同在!”她說。 她沖他笑了笑,黑漆漆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拉·卡奇拉截住了那個眼神。早已被巨大的快樂掃蕩無存的陰鬱又像雷雨雲一樣使她的面孔黯淡下來。她狠狠地、陰沉沉地看著那個漂亮女孩。

“那是你的兒子嗎?”年輕人走後,皮拉爾問。 “是的,是我兒子。”拉·卡奇拉粗聲說道,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任何事情都不能軟化她那顆堅硬的心。縱使她的心裡溢滿了歡樂,但還是不去理睬那份友誼的序曲。 “他是個俊小伙。”羅莎莉亞說道。在接下來的幾天,她不止一次地想到了他。 拉·卡奇拉對兒子愛得可怕。他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全部。她帶著火一樣的激情和強烈的嫉妒愛著自己的兒子,這份愛反過來又要求兒子對自己表現出無法做到的忠誠。她希望對兒子來說,自己就是最重要的。由於工作的原因,兒子沒法跟自己住在一起。一想到他遠離自己時不知在做些什麼,她就感到備受折磨。她無法忍受兒子去關注別的女人。對於兒子可能會向一名女子求愛這一赤裸裸的想法,更是讓她痛苦不堪。在塞維利亞,跟年輕女子談情說愛是最普遍的快樂:在此過程中,少女會花半個晚上的時間坐在窗口(由鐵窗條保護著),或者站在門口,而她的情人站在街上,向她傾訴著對她的迷戀,當然,那是她樂意聽到的。拉·卡奇拉意識到兒子是個非常迷人的年輕人,一定備受女人青睞,所以曾問過兒子有沒有情人(心肝寶貝)。兒子發誓說,他每個晚上都用在工作上了,她知道他在說謊。不過,兒子的斷然否認讓她感到了瘋狂的快樂。

她看到羅莎莉亞令人氣憤地瞥了兒子一眼,而兒子對她報以微笑,狂怒佔據了她的心。她以前憎恨自己的鄰居,因為她們都很快樂,而自己卻很淒慘,因為她們知道自己的可怕秘密。不過現在,她對他們的恨意更深了一層。她甚至有些瘋狂地想到,他們那些人共謀要把兒子從自己身邊奪走。下個週日下午,拉·卡奇拉走出房間,穿過庭院,來到大門口站著。她這一舉動非同尋常,鄰居們開始議論紛紛。 “你知道她為什麼去那裡嗎?”羅莎莉亞問,笑得快要窒息了,“她的寶貝兒子要來了,她不想讓我們見到他。” “她認為我們會吃了他?” 古利托到了,他母親迅速把他帶回自己房裡。 “她在嫉妒兒子,好像他是她的情人一般。”皮拉爾說。 羅莎莉亞看了看那扇緊閉的房門,又一次笑了,亮閃閃的眼睛裡充滿了惡作劇的意味。她突然想到,如果跟古利託說句話將會非常有趣。一想到拉·卡奇拉的憤怒,羅莎莉亞潔白的牙齒開始閃爍出光彩來。她便在大門口坐下,這樣當她母子倆出門時,就只能從她身邊走出去。但當拉·卡奇拉看到她後,便走到兒子的另一側。如此一來,她跟她兒子連瞥一眼都做不到了。羅莎莉亞聳了聳肩。 “你不會如此輕易打敗我的。”她想。 到了下一個週日,拉·卡奇拉又在門口占據了那個位置。羅莎莉亞直接走到了大街上,朝著她猜想的古利托可能前來的方向走去。一分鐘後,她看到了他,又繼續往前走,故意裝出沒看到他的樣子。 “你好!”他停下來,說道。 “是你嗎?我還以為你害怕跟我說話呢。” “我沒有什麼害怕的。”他吹噓道。 “除了你母親。” 她繼續往前走,好像讓他離開她。不過她很清楚,他是不會這麼做的。 “你去哪裡?”他問。 “跟你有什麼關係,古利托?找你母親去吧,小帥哥,她會打你的。當她和你在一塊時,你是不敢看我的。” “胡扯。” “好吧,願上帝與你同在!我還有事。” 他非常扭捏地走了。羅莎莉亞笑起來。當他和母親穿過庭院準備出門時,羅莎莉亞又一次待在院子裡。這一次,他的羞怯變成了勇氣,他停下來跟羅莎莉亞道了聲晚安。拉·卡奇拉氣紅了臉。 “快點,古利托,”她煩躁地叫道,“你在磨蹭什麼?” 他走了。這個女人在羅莎莉亞面前停了一會兒,似乎想說點兒什麼。但顯而易見,她控制住了自己,然後回到了自己幽暗、沉寂的屋子裡。 幾天后便是塞維利亞的守護神聖伊西多羅的節慶日。為慶祝佳節,泥瓦匠和其他一兩個人在庭院裡掛上了一串中國燈籠。在晴朗的夏夜,燈籠發出柔和的光。天空是溫婉的,星星在閃爍。房子的住戶們都在庭院的中央聚集了,大家坐在椅子裡。一些女人在給孩子餵奶,手裡搖著小小的紙扇。那些大點的孩子惹是生非了,女人就會罵他們幾句,這時,她們沒完沒了的閒談才會暫時中止一會兒。白天讓人窒息的酷熱過後,晚上清涼的空氣讓人心曠神怡。那些去看了鬥牛比賽的,正講給運氣稍差沒機會前去的人聽。他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著名鬥牛士貝爾蒙特的偉大功績。在生動的想像力的幫助下,他們把那裡每時每刻發生的一切,所有的細節——各類事物,各種顏色,都無一偏漏地描繪了一番,似乎在塞維利亞的歷史上,現在的鬥牛運動已經登峰造極,超越以往任何時候。除了拉·卡奇拉,每個人都在場。在她的房間裡,大家看到一支孤獨的蠟燭正發出搖曳的光芒。 “她兒子呢?” “他在呀,”皮拉爾答道,“一小時前,我看到他過去了。” “他一定在自得其樂。”羅莎莉亞大笑道。 “哦,不要打擾拉·卡奇拉了,”另一人說,“你跳支舞吧,羅莎莉亞。” “跳吧,跳吧,”他們嚷道,“來吧,我的女孩,跳支舞吧。” 在西班牙,人們喜歡跳舞,也熱衷於觀看跳舞。很多年前,據說,沒有一個西班牙女人天生不會跳舞。 椅子很快圍成了一圈。泥瓦匠和電車售票員拿來了吉他。羅莎莉亞取來了響板,和另外一個女孩向前邁了一步,開始她們的表演。 古利托正待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裡,聽到音樂響起後,他急得抓耳撓腮。 “他們在跳舞呢。”他說,這時他的四肢都癢癢起來。 他透過窗簾向外看了看,看到那群人正坐在中國燈籠柔和的燈光裡,看到兩個女孩在跳舞。羅莎莉亞身著節日盛裝,而且按照習俗塗上了厚厚的濃妝。一支鮮豔的康乃馨插在頭上,閃爍著光澤。古利託的心猛跳起來。西班牙人的愛情來得總是那樣迅速。自從那天跟她第一次說話以來,這個漂亮女孩的身影一直在他腦海裡縈繞不去。他走到門口。 “你要幹什麼?”拉·卡奇拉問。 “我去看看他們跳舞。我開心一下你總不讓。” “你是想去看羅莎莉亞。” 當她試圖擋住兒子時,他把她推開了,來到觀看跳舞的人群中。拉·卡奇拉向前跟了一兩步,然後停下了。她站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裡,狂怒囓咬著她的心。這時,羅莎莉亞看到了他。 “你不害怕見到我嗎?”當跳著舞蹈從他身邊經過時,她小聲問。 舞蹈讓她有些頭暈目眩,而對拉·卡奇拉她是毫無怯意的。跳完舞,她的舞伴坐回到椅子裡。她向古利托走過來,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頭後仰著。因為剛才跳舞跳得太快,她的胸部還在劇烈起伏著。 “你當然不會跳舞的。”她說。 “我會,我會跳。” “那來跳吧。” 她挑釁地沖他笑著,但他有些猶豫。他回過頭來看了看母親,但沒看到,他想她一定正躲在陰影裡。羅莎莉亞瞧見了他的眼神,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害怕嗎?” “我害怕什麼?”他聳了一下肩問。 他走進了那圈椅子裡。吉他手彈起了吉他,觀眾有節奏地拍著手掌,不時會喊上一聲“噢嘞”。一個女孩遞給古利託一副響板,他跟羅莎莉亞兩人跳起舞來。這時,他們聽到了一聲嘶嘶聲,就像黑暗中的毒蛇發出的聲音。羅莎莉亞已經不顧一切了,看著陰影裡的那張慘白可怖的臉,她朗聲大笑起來。拉·卡奇拉呆立著一動沒動。她注視著跳舞者的動作,晃動的身體,還有那些複雜的舞步。她看到羅莎莉亞優雅地向後仰著身,衝著正繞著她旋轉、拍打著響板的古利托微笑。她的眼睛在冒火,她感覺它們像煤炭一樣正在眼窩裡熊熊燃燒。但沒人注意到她,她發出了憤怒的哀號聲。跳舞結束了,羅莎莉亞微笑著,掌聲、喝彩聲讓她非常開心。她告訴古利托沒想到他跳舞跳得這麼好。 拉·卡奇拉跑回自己的房間,插上了門。當古利托回來讓她開門時,她沒吱聲。 “要不,我回去了。”他說。 她的心在痛苦地流血,但不願說一句話。兒子就是自己的一切,愛的全部寄託,然而,她恨他。這個晚上她一宿未眠,躺在那裡,神智已經有些迷亂,想的是他們要將兒子搶走了。第二天早上,她沒去做活兒,而是等羅莎莉亞出來。最後,女孩走了出來。昨晚的狂歡使她看上去有些蓬頭垢面。當拉·卡奇拉突然站在她面前時,她吃了一驚。 “你想把我兒子怎麼樣?” “你什麼意思?”羅莎莉亞回答,臉上帶著詫異的表情。 拉·卡拉奇氣得發抖,她朝自己的手咬了一口,以便讓自己鎮定下來。 “哦,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想偷走我的兒子。” “你認為我想要你兒子嗎?叫他離我遠遠的。如果我到哪裡他都跟著,我也沒辦法。” “那是謊言!” “你問他好了!”羅莎莉亞強烈的譏諷口氣讓拉·卡奇拉幾乎無法自控,“為了見到我,他會在街上等上一個小時。你怎麼不拉住他?” “你在說謊,你在說謊!是你拼命討好他的。” “如果我想找情人,有的是。我可不想要一個女殺人犯的兒子。” 這時,一切都讓拉·卡奇拉頭腦迷糊了。血液湧上了腦門,堵住了視線,她撲上去扯住了羅莎莉亞的頭髮。女孩發出厲聲尖叫,拼命保護自己。這時,一個過路人一下子把她們分開了。 “如果你不離開我的兒子,我就殺了你!”拉·卡奇拉吼道。 “你認為我會怕你嗎?假如你有本事,就讓他離開我。你個蠢蛋,難道看不出他愛我勝過愛自己的眼睛嗎?” “好了好了,你走吧,”那個男人勸道,“別跟她說了,羅莎莉亞。” 拉·卡奇拉憤怒地咆哮了一會兒,像一頭沒能捕到獵物的野獸,然後到街上去了。 但那次跳舞讓古利托瘋狂地愛上了羅莎莉亞。第二天一天,他都在想她紅艷豔的嘴唇和眼睛裡閃爍的光芒——那光芒照到了他的心裡,讓他迷戀不已。他強烈地渴望得到她。黃昏時分,他漫步來到馬卡雷納,並很快到了她家門口。他在門廊的陰影裡等著,直到看到她來到庭院裡。庭院的另一頭,他母親屋裡的燈正發出孤獨的光。 “羅莎莉亞。”他輕聲喊道。 她轉過身,差點驚叫起來,但沒發出聲音。 “你今天怎麼來了?”她向他走過去,小聲說道。 “我沒法離開你。” “為什麼?”她笑道。 “因為我愛你。” “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你母親差點兒殺了我?” 她把發生的情況講給他聽,當然是帶有修飾成分的——對安達盧西亞人的性情而言,這是一種必要的說話方式。不過,她沒有提到最後讓拉·卡奇拉怒不可遏的那句嘲諷話。 “她的性格簡直就像魔鬼。”古利託說。隨後,他又故作勇敢道:“我要告訴她你是我的心上人。” “她會很開心的。”羅莎莉亞諷刺道。 “明天你會到鐵格柵門口嗎?” “或許吧。”她回答。 他咯咯地笑了笑,因為從她的語氣他能聽出來她會的。他昂首闊步地穿過塞爾佩斯街朝自己的住處走去,只是頭比往常抬得更高,步子邁得更大。第二天他到了後,她已在那裡等著他了。跟塞維利亞的其他戀人一樣,他們隔著鐵門悄聲細語了幾個小時。古利托從沒想過,這種障礙的設置其實是不必要的。當他問羅莎莉亞愛不愛自己,她含情脈脈地嘆息了一下。他們都想從彼此的眼睛裡看到燃燒的激情。於是,他天天到那裡去。 古利托害怕母親知道他到這裡來,因此,到了周日他沒去看她。這個可憐的女人痛苦地等待著兒子的到來,她想跪下來請求他原諒自己。但他沒來,她心中就對他充滿了怨恨——她甚至願意看到他死在自己面前。一想到還要再等上一周才有可能見到他,她變得心痛欲裂。 一周過去了,他依然不見踪影。她已經無法忍受。痛苦,還是痛苦!她愛兒子勝過她的任何情人。她告訴自己,這都是羅莎莉亞造成的。一想到她,憤怒便充溢了她的心胸。最後,古利托積攢了足夠的勇氣來看母親了,但她已等了太久,她的愛似乎已經死亡。當他想吻她時,她一把推開了他。 “你以前怎麼不來?” “你鎖上了門不讓我進。我想是你不願見我。” “就這些嗎?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我很忙。”他聳了聳肩膀說道。 “忙?一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人,你在忙什麼?你不會忙得沒法來見羅莎莉亞吧?” “你為什麼打她?” “你怎麼知道我打她?你見到她了?”拉·卡奇拉大步走到兒子跟前,眼睛冒著火,“她叫我女殺人犯。” “哦,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她尖叫起來,以至院子裡的人都可以聽到了,“如果說我是個女殺人犯,那也是為了你。沒錯,我殺了佩佩·桑提,是因為他打你。為了你,我坐了七年牢——七年啊!哦,你個傻瓜,你以為她喜歡你,她每個晚上都待在門口。” “我知道。”古利托咧開嘴笑了。 拉·卡奇拉猛地吃了一驚。她困惑地看了兒子一眼,然後就明白了。她因痛苦和暴怒喘著粗氣,把手抓在胸前——似乎劇烈的痛楚已讓她無法忍受。 “你每晚都到鐵格柵那裡去,卻從不來看我?哦,多麼殘忍啊!我為你付出了一切。你認為我愛佩佩·桑提嗎?我忍受他的毆打只是為了讓你能有麵包吃;我殺了他是因為他連你也打。哦,上帝,我是為你活著的呀。要不是為了你,我寧願死,也不會在監獄遭那麼多年的罪。” “別說了,母親,理智點。我已經二十歲了,你想怎麼樣?假如不是羅莎莉亞,也會是別人。” “你個畜生。我恨你,你滾!” 她狂暴地把他推到門口。古利托聳了聳肩。 “你別以為我想留這兒。” 他輕快地穿過庭院,砰地把身後的鐵門關上了。拉·卡奇拉在狹隘的房間裡來回大步走動著。幾個小時過去了。她長時間地待在窗口,如可怕的野獸般定定地看著窗外,準備隨時跳起來。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壓制著要把她的心臟撕裂的痙攣性躁動。鐵格柵門口傳來拍手的聲音,這說明周圍無人。她嘴裡喘著粗氣,從窗子裡往外瞥,噴著怒火的眼睛幾乎從眼眶裡跳出來。不過,那是泥瓦匠。她又等了等,皮拉爾——羅莎莉亞的母親,走了進來,然後慢慢地上樓回到自己房間。拉·卡奇拉抓住自己的喉嚨,來減緩一下讓她無法忍受的呼吸壓抑。她還在等著,四肢不時地令人驚異地顫抖起來。 等到了!門口又傳來輕輕的拍手聲,上面有個聲音叫道:“誰啊?” “小聲點!” 拉·卡奇拉認出是羅莎莉亞的聲音,她發出得意的喘氣聲。門從上面打開了,羅莎莉亞走了過來,邁著輕鬆活躍的步子穿過了庭院。她的每個動作都充滿了生命的歡欣。當她準備邁上樓梯時,拉·卡奇拉衝過去擋住了她。她抓住她的胳膊,女孩無法掙脫。 “你想幹什麼?”羅莎莉亞說,“讓我過去。” “你跟我兒子都乾了什麼?” “讓我過去,否則,我就喊了。” “你們每晚在鐵格柵見面,是不是?” “媽媽,救命啊!安東尼亞!”羅莎莉亞尖聲叫喊起來。 “回答我。” “啊,既然你想了解真相,那我可以告訴你。他要跟我結婚了。他愛我,我也真心愛他。”她突然動起手來,試圖擺脫她的惡意抓握,“你認為你能阻止我們嗎?你認為他怕你嗎?他恨你,他是這樣跟我說的。他希望你待在監獄里永遠都不要出來。” “是他跟你說的嗎?” 拉·卡奇拉後退了一步。羅莎莉亞佔據了上風。 “是的,是他說的。他還告訴我更多的話。他說你殺死了佩佩·桑提,在監獄待了七年,還說他希望你會死掉。” 羅莎莉亞的這番惡毒的話讓這個邪惡女人似乎受到了明顯打擊,變得蔫頭耷腦起來。看到此,羅莎莉亞尖聲笑了。 “我沒有拒絕嫁給一個女殺人犯的兒子,你應該感到自豪。” 然後,她推了拉·卡奇拉一把,然後跳起來上了樓梯。但這個動作讓那個女人清醒過來。羅莎莉亞的嘲弄讓她震驚,她暴怒地叫起來,撲向羅莎莉亞,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拖下來。羅莎莉亞轉過來朝她的臉打去。她從胸口抽出一把刀子,刺向女孩的脖子。羅莎莉亞尖叫起來。 “媽媽,她殺了我。” 她倒在了樓梯下面,蜷縮在一堆石頭上。地上留下了一攤血。 聽到那絕望的叫喊,六七扇門突然打開了,人們衝過來,試圖抓住拉·卡奇拉,但她向後退到牆邊,直視著他們,臉上的兇殘表情讓人不敢靠近。但猶豫只是持續了片刻,皮拉爾尖叫著從陽台處跑過來,大伙的注意力稍一分散,讓拉·卡奇拉瞅准了機會,向前面跑了。她趕回自己的房間,鎖上門鎖,插上了門閂。 一下子,院子裡擠滿了人。皮拉爾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趴在女兒身上,不讓他們把自己拉開。有人跑去找醫生,有人去找警察。一群人從街上湧過來,中間的那位便是醫生。醫生匆忙趕來,手裡拿著一個黑色的袋子。警察到後,十幾個人激動地跟他介紹發生的情況。他們指了指拉·卡奇拉的房間,警察破門而入,衝了進去。一番扭打之後,他們出來了,拉·卡奇拉戴著手銬也走了出來。人群跑上前去,但警察把她包圍起來,用刀鞘把人群驅散開了,但大夥還是揮舞著拳頭咒罵著。她輕蔑地看著他們,不願屈尊給出任何回答,眼睛發出勝利的光芒。警察領著她穿過了庭院,從羅莎莉亞的身體邊走過。 “她死了嗎?”拉·卡奇拉問。 “是的。”醫生嚴峻地回答。 “感謝上帝!”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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