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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來自格拉斯哥的男人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毛姆 7574 2018-03-18
謝利第一次開車去那不勒斯就目睹到一件引起他關注的事,這樣的好運氣並不是每一個初次到大城市的人都能碰到。一個年輕人從一家店裡跑出來,後面追著一個拿著刀子的男人。男人攆上了年輕人,舉起刀子刺向他的脖子,年輕人倒在了路上,死了。謝利有一顆溫柔的心,他認為這類事情哪裡都有,但內心裡仍然感到恐懼和憤怒。當他把自己的心情講給一名跟他一起旅行的來自卡拉布里亞的牧師聽時,牧師朗聲大笑起來,還試圖開他的玩笑。謝利說,他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揍人的衝動。 我從未遇到過那種刺激性事件,不過,當我第一次去阿爾赫西拉斯時發生的一件事看起來也絕非尋常。阿爾赫西拉斯那時還是個雜亂無章、遭人遺棄的小城。晚上當我到達時,天色已經有些晚了,我於是去了碼頭上的一家客棧。客棧相當破舊,但能看到直布羅陀海峽的美妙景色,海水連成一片——事實上,一眼便能看到海灣的另一端。當時正值圓月。辦公室在二樓。當我提出要一房間時,一個邋裡邋遢的女服務員帶我上了樓。房東正在打牌,見到我時似乎有些不悅。他抬起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隨便說了個房號,然後就不再管我,繼續打自己的牌。

女服務員把我帶到房間後,我問她有什麼東西可吃。 “那看你想吃什麼了。”她回答。 我當然清楚這種表面上的慷慨有多麼虛假。 “房間裡有什麼?” “你可以吃點兒雞蛋和火腿。” 賓館的那個樣子就能讓我猜想到幾乎不可能有其他東西可吃。服務員帶我去了一個窄小的房間。房間的牆麵粉刷過了,房頂低矮,為第二天的午餐專門放了一張長桌。一個高個子男人背對著門坐著,蜷縮著身子靠在火盆旁。火盆是圓形的銅製盤子,裡面裝著熱烘烘的木灰——有人認為,對於安達盧西亞並不太寒冷的冬天來說,一個火盆就足以幫人禦寒,真是錯誤的想法。我在桌邊坐下,等著少得可憐的晚餐端上來。我漫不經心地掃了陌生人一眼,他也正在看我,但一碰到我的目光,他的視線就轉移開了。我等著我的雞蛋上來。最後,女服務員終於端來了,男人又一次抬起了頭。

“我希望你能及時叫醒我,以便坐上首班客船。”他說。 “好的,先生。” 他的口音告訴我英語是他的母語,而他寬寬的身材,顯著的五官特徵則讓我想到他應該是個北方人。在西班牙,看到更多的是強壯的蘇格蘭人,而不是英格蘭人。不管你是去富裕的力拓礦區,還是去赫雷斯酒莊,或者去塞維利亞、加的斯,你聽到的都是特威德河對岸那慢悠悠的口音。在卡莫納的橄欖園裡,在阿爾赫西拉斯與博巴迪拉之間的鐵路上,甚至在梅里達的偏遠軟木林裡,你到處都能見到蘇格蘭人。 吃完了飯,我走到火盆旁烤火。這時正值仲冬時分,沿海灣形成的風道讓我的血液變得冰冷。我把椅子向前挪了挪,那名男子把自己的椅子向後拉了拉。 “不用動,”我說,“就兩個人,地方夠大了。”

我點上一支煙,也給他遞上一支。在西班牙,直布羅陀地區的哈瓦那煙從來都是備受歡迎的。 “抽一支也行。”他說著伸出了手。 我認出了他宛如唱歌般的格拉斯哥口音。但陌生人並不健談,在他的單音節單詞面前,我做出的交談努力也只能付諸東流。我們於是便沉默著抽煙了。他的身材比我想像的還要高大,肩膀寬闊,四肢笨拙,臉色曬得黑黝黝的,頭髮短而斑白。他五官粗大,嘴巴、耳朵和鼻子碩大肥厚,皮膚皺紋密布,眼睛呈現淺藍色。他總是用手拉扯著他亂蓬蓬的灰色鬍鬚。這是一種緊張的姿勢,讓我隱隱覺得有些不悅。不一會兒,我感覺到他在看我。他直愣愣地瞧著我的眼神讓我逐漸憤怒起來。我掃了他一眼,希望能像上次那樣讓他低下腦袋。他果然低了一會兒,但不久又抬起來。他的目光從他那長長的、濃密的眉毛下面射出來,審視著我。

“剛從直布羅陀來的?”他突然問道。 “是的。” “我明天就走了——要回家去。感謝上帝。” “你不喜歡西班牙?” “哦,西班牙不錯。” “你到這裡很久了嗎?” “太久了,太久了。” 他說話時微微喘著氣。我很驚訝,隨隨便便的幾句問話似乎觸動了他的情緒。他一下子站起來,來回踱步。他走過來走過去,像籠中的野獸一般,還把擋路的椅子撞到了一邊。他嘆息著,不時地重複著那幾個字“太久了,太久了”。我靜靜地坐在那裡,感到有些尷尬。為了讓自己沉住氣,我攪了攪火盆,把那些更熱的木灰翻上來。他突然站住不動了,並向我俯下身來,好像我的動作讓他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然後,他又重重地坐回到椅子裡。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怪?”他問。 “比大多數人怪不到哪裡去。”我笑了。 “你沒看出我身上有些奇怪的東西?” 說著,他向前探了探身,以便讓我看得清楚些。 “看不出來。” “看出來你就說,好不好?” “我會的。” 我不太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心裡想他是不是喝醉了。接下來的兩三分鐘,他什麼都沒說,我也不想打破這份安靜。 “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問道。我告訴了他。 “我叫羅伯特·莫里森。” “蘇格蘭人?” “格拉斯哥。我來到這個該死的國家已經很多年了。有煙嗎?” 我把我的煙草袋遞給他,他裝好煙斗,然後就著一塊燃燒的木炭點著了。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待得太久了,太久了。”

他又要衝動地跳起來,來回地走,但這次壓抑住了,仍坐在椅子裡。從他臉上我能看出他在做著努力。我的判斷是,他的躁動不安是由於長期的酗酒造成。我覺得酒鬼令人討厭,所以決定找個機會溜回去睡覺。 “我一直在經營一塊橄欖園,”他繼續說道,“我在這里為格拉斯哥和西班牙南方橄欖油有限公司工作。” “哦,是這樣。” “我們找到一種新的煉油工藝,你知道。如果方法得當,西班牙生產的橄欖油就跟盧卡的油一樣好,但我們的銷售價格可以做到更低。” 他說話的方式很乏味,事實上,他是在用一種商務的方式說話。他以蘇格蘭人的精確性挑選著措辭。這一刻,他看起來極其清醒。 “你知道,埃希哈差不多是個橄欖油貿易中心。在那裡有一個西班牙人幫我們照料生意,不過我發現,他總是監守自盜,所以我不得不把他趕走。我以前住在塞維利亞,那裡搞油料運輸比較方便。但我無法找到一個可資信賴的人前往埃希哈,所以去年我自己去了那裡。你知道嗎?”

“不知道。” “公司在離城兩英里的地方有一處種植園,就在聖洛倫索村村外。園子裡有一幢不錯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看起來非常漂亮,房子是全白的,你知道。房頂上還棲息著幾隻白鸛。那裡沒人居住,我想如果我住在那裡的話,就能省去住到城裡的租金了。” “但一定有些荒涼的。”我說。 “是的。” 羅伯特·莫里森又沉默著抽了一會兒煙。我不知道他跟我講的意義在哪裡。 我看了一下手錶。 “要馬上走嗎?”他尖聲問道。 “也不是很著急。天有些晚了。” “哦,那又怎樣呢?” “我想你在那裡見不到幾個人吧?”我說,又回到那個話題上。 “不多。我跟一個老人和他妻子住在那裡,他們照顧我。有時我會下山到村里跟藥劑師弗爾南德茲和我在他店裡遇到的一兩個人玩踹思路。我偶爾還去打獵、騎馬。”

“在我聽起來,生活不錯嘛。” “到去年春天,我已在那裡待了兩年。我從沒想到僅僅是五月份天氣就那樣炎熱。任何人都沒法幹活。勞工們只能躺在陰涼裡睡大覺。羊熱死了,一些動物發瘋了。甚至連牛也不工作了,它們只是站在那裡,脊背抬得高高的,大口地喘氣。該死的太陽暴晒著大地,那光線讓人害怕怕,你感覺到你的眼睛都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了。土壤乾裂破碎,莊稼捲曲,橄欖樹也變了形,全毀了。整個園子如同地獄一般。晚上熱得你一分一秒都不能睡著。我從一個房間趕到另一房間,只想喘口氣。當然,我把窗子關了,地上也灑了水,但根本沒用。晚上跟白天一樣熱浪滾滾。就像生活在烤爐中一樣。 “最後,我想我應該在樓下靠北面的一個房間裡搭張床,那個房間從沒用過,平常天氣裡一直非常潮濕。我想不管怎樣,在那里或許能睡上幾個小時的覺。這無論如何都是可以試試的。但該死的,這個辦法也不管用,一點兒作用沒有。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床太熱了,讓人無法忍受。我從床上起來,把通往遊廊的門打開,走了出去。這是個極好的夜晚。月亮那麼明亮,我敢向你發誓,你可以在月光下讀書。我跟你說過房子是在山頂上嗎?我靠在欄杆上,看著那片橄欖樹,它們就像海洋一樣。這使我想起了我的家鄉。我想起故鄉的杉樹林裡吹過的涼風,我想起格拉斯哥大街上的喧鬧。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聞到它們,聞到大海。上帝啊!那樣的空氣我若能呼吸上一小時,我可以把我在世上的一切都拋掉。有人說,格拉斯哥的天氣讓人討厭,但你可能不相信,我喜歡那裡的雨天和灰色的天空,也喜歡那裡黃色的海洋和波浪。我忘記了自己是在西班牙,正身處那片橄欖叢中。我張開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是在海霧中呼吸。

“但這時,我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是一個男人的說話聲。不響亮,你知道,聲音很小,似乎是從寂靜中爬出來的。哦,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但讓我驚異。我想不出在那個時間誰會出現在橄欖園裡。那時已過了半夜。我聽出來了,那是一個人的笑聲,很奇怪的那種笑。我想你可以稱它為'咯咯笑'。它似乎正慢慢地爬上山來——但笑聲是不連貫的。” 莫里森看了我一眼,看我是否聽懂了他用的那個奇怪的詞——他用它來表達他當時的感覺,但不知道怎樣去描述。 “我的意思是,它本來是微微顫抖著的,卻突然傳上來了,或者說像是從水桶裡向外射出石子。我向前探了探身,凝視著那個方向。那一刻,一輪滿月正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大地亮如白晝。但是要說能看到什麼東西,那我該死!聲音這時又停止了,我還是朝著它傳過來的方向看著,以免會有人上來。過了一分鐘,聲音又響起來,而且更響了。你現在不能稱它為'咯咯笑'了,而是真正的'捧腹大笑'。它是通過夜色傳過來的。我想它並沒有把僕人吵醒。聽起來像是有人在耍酒瘋。

“'那裡是誰?'我大聲叫道。 “我得到的回答是一陣大笑。我不介意跟你說,當時我是有點兒惱怒。我想下去看看是怎麼回事。我可不想讓任何醉鬼在深更半夜,在我的地盤上大吵大鬧。就在這時,傳來一聲喊叫聲,天哪!接著,又是哭喊聲。那個人笑得低沉,但哭得尖厲,就像一頭豬被割斷了喉嚨。 “'天哪!'我叫道。 “我從矮護牆上跳過去,朝著聲音的方向跑去。我想是有人被殺了。這時周圍一片寂靜,接著又傳來刺耳的尖叫聲。接下來是嗚咽聲、呻吟聲。我可以告訴你,那聲音聽起來好像是有人馬上要死掉了。長時間的呻吟後,又沒聲音了,又是一片寂靜。我從這裡跑到那裡,從那裡跑到這裡。什麼人也沒找到。最後,我又爬上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你可以想像那一晚我睡了多少覺。天一亮,我就從窗子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我驚訝地看到一座白色小房子,坐落在緊靠橄欖園的一個小的谷底中。谷底另一側不屬於我們的園地,我從沒到過那裡。房子那個地方我也幾乎不可能去,以前更沒看見過那座房子。我問約瑟誰住在那裡。他告訴我,那裡住著一個瘋子,還有他哥哥和一個僕人。” “哦,那不就清楚了?”我說,“不是個好鄰居呦。” 蘇格蘭人一下子彎下腰,抓住了我的手腕,把臉貼近我的臉,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那個瘋子已經死了二十年了。”他嘟噥道。 他鬆開了我的手腕,坐回到椅子裡,向後靠了靠,喘著粗氣。 “我順著山坡走到那裡,圍著房子轉了轉。窗子都關得嚴嚴的,門上了鎖。我搖了搖門把手,摁響了門鈴。我聽到裡面叮噹一聲,但沒人過來開門。這是個兩層房子,我抬頭看了看。百葉窗都緊閉著,看不出任何有人居住的跡象。” “那麼房子狀況怎樣?”我問。 “啊,非常糟糕。牆粉都已脫落殆盡,門上和百葉窗上的油漆也幾乎看不到了。地上盡是些從房頂上掉下的瓦片,看起來是被大風吹落下來的。”“奇怪。”我說。 “我去找我的朋友——藥劑師弗爾南德茲,他告訴我的情況跟約瑟講的一模一樣。我問那個瘋子是怎麼回事,弗爾南德茲說沒人見過他。平時,他都處於昏迷狀態,但偶爾就會突然發瘋,這時從老遠的地方就能聽到他又哭又笑。他過去常讓人受到驚嚇,最後死於一次襲人事件,他的監護人隨之就搬走了。從那以後,沒人敢住在這個房子裡。 “我沒有告訴弗爾南德茲我聽到的聲音。我想他會笑我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一直保持警覺。但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沒有任何聲音。我等到凌晨才上床睡覺。” “你再也沒聽到什麼嗎?” “一個月內再沒聽到。乾旱還在持續,我繼續在後面的儲藏室睡覺。一天晚上,我很快就入睡了,但這時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不知道該如何準確地去描述它。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人用肘輕推了我一下,給我一個警告,我一下子全醒了。我躺在床上,就在這時,跟上次一樣,我聽到了長長的低低的咯咯笑聲,就像一個人聽到了一個古老的笑話而感到樂不可支。它從下面的谷地傳來,然後,笑聲逐漸響起來。這時已是狂笑了。我從床上跳起來,走到窗口。我的腿開始發抖。站在那裡聽著大笑聲從夜幕里傳來,讓人感到非常恐怖。那一刻,聲音又沒有了,隨之又是痛苦的尖叫聲,和可怕的嗚咽聲。聽起來不像是人的聲音。我是說,你可能覺得那是一頭受到折磨的動物發出的。我不介意告訴你,我當時是嚇壞了,就是想動也動不了。過了一會,聲音停止了,不是突然停下的,而是慢慢消失的。我仔細地傾聽,但再聽不到任何聲音。我爬回到床上,把臉埋了起來。 “我記得當時費爾南德茲跟我說過,瘋子的發狂只是間歇性的,其餘的時間他都非常安靜。很冷漠,費爾南德茲是這樣說的。我想,瘋子的發狂既然是有規律的,我可以算出我聽到的兩次發作之間的時間。二十八天。根據實際情況進行推算無需花太多的時間。很顯然,是滿月引發了他的瘋狂。我實際上不是個猶疑不定的人,所以決定把這件事追查到底。我查看了日曆,算準了下次月圓的日子。到了那天晚上,我沒上床睡覺。我擦了一下左輪手槍,上好了子彈,又準備了一盞燈籠,然後坐在房子的矮護牆上等著。我感到極其鎮定。實話說吧,我對自己非常滿意,因為我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害怕。這時,空中的微風正從我的房頂刮過。它吹動橄欖樹的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音,正像波浪漫過沙灘上的鵝卵石。月光正灑在空谷那座房子的白牆上,我的心情是不錯的。 “終於,我聽到了那個小的聲音,聲音我是熟悉的。我幾乎要笑起來了。對啊,今晚又是滿月,瘋子的狂亂就像鐘錶一樣發作了。那再好不過了。我從牆上跳過去,進了橄欖林,然後直直地朝那個房子走去。隨著我不斷走近,咯咯的笑聲變得更響了。我來到房子前,抬頭看了看,沒有一絲燈光。我把耳朵靠近房門,聽到瘋子正狂笑不止。我用拳頭砸門,同時按響了門鈴。門鈴聲似乎讓他感到快樂。他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再次敲門,一次比一次響。敲得越多,他笑得越多。最後,我扯著嗓子喊叫起來。 “'把這個該死的門打開,要不我就砸門了。' “我向後退了幾步,使出全身的力氣踹向門閂,然後再用整個體重朝房門撞去。門發出了破裂聲。接下來我用最大的力氣繼續撞去。終於,這個該死的東西嘩啦開了。 “我從口袋裡掏出左輪手槍,另一隻手舉起燈籠。現在門開了,笑聲也就更響了。我走了進去。裡面的惡臭幾乎將我熏倒,我是說——你想窗子關了二十年。這時,聲音之大已足以把死人吵醒,但我不知道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幾個牆面把聲音反射來反射去,更讓人搞不清聲音的來源。我打開旁邊的一扇門走了進去,裡面空空如也,連件家具都沒有。聲音更響了,於是我循著聲音找去。我走進另一個房間,依然什麼都沒有。我又打開一扇門,發現來到了一段樓梯下面。瘋子就在我頭頂大聲笑著。我小心地上了樓梯——你知道,我不是在冒險。在樓梯的頂端有一個過道。我沿著過道走過去,把燈籠舉在前面。我來到過道盡頭的一個房間前,停了下來。他就在這裡。現在我跟那個聲音只有薄薄的一層門之隔。 “聽到那個聲音真是可怕。一陣戰栗傳遍了我的全身,我開始咒罵自己,因為我全身都開始顫抖起來。那聲音根本不像人聲。天哪!我幾乎就要逃之夭夭了。我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不要跑開。但我幾乎無法鼓足勇氣去轉動那個把手。就在這時,笑聲戛然而止了,你可以說,那就像用刀子一下子割斷了一樣。我又聽到了因痛苦發出的嘶嘶聲,以前從沒聽到過的——是聲音太小了,傳不到我住的地方去。接著是一陣喘氣聲。 “'唉!'我聽到一個人在說西班牙語,'你在殺我。拿走。哦,上帝,救救我!' “他尖叫起來。畜生們正在折磨他。我踹開了房門衝了進去。氣流使一扇百葉窗向後飄去,月光照了進來,非常明亮,使得我燈籠的光芒都顯得暗淡了。我的耳朵如此近、如此清晰地聽到那個可憐傢伙的呻吟聲,正如我現在聽你說話一樣。真是太可怕了,呻吟、嗚咽,還有嚇人的喘氣聲。沒有人能那樣生存下來,他已經走到了死亡的邊緣。我告訴你,我親耳聽到了他的哭喊聲,時斷時續,讓人窒息。房間裡什麼都沒有!” 羅伯特·莫里森跌坐到椅子裡。這個高大、結實的人,很奇怪地有著畫室人體模特的神情。你感覺到,你只要推他一下,他就會跌倒在地上,癱成一堆。 “然後呢?”我問。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擦了擦額頭。 “我覺得,我不太想在北面那個房間睡覺了。所以,不管熱還是不熱,我又搬回自己的房間裡去。啊,就在整整四周後,差不多凌晨兩點,我又被瘋子的咯咯笑聲吵醒了。幾乎就在我的胳膊肘處。我不介意告訴你,從那以後,我的神經變得有些脆弱起來。所以,到了下一次那個討厭的傢伙又發瘋的時候,下一次月亮變圓的時候,我是說,我把費爾南德茲找來陪我,跟我一起度過那個晚上。我什麼都沒告訴他。我一直跟他打牌直到凌晨兩點,然後,我又聽到那個聲音了,我問他是否聽到了什麼。'沒有啊。'他說。'有人在笑。'我告訴他。'你喝醉了,兄弟。'他說,然後他就大笑起來。太過分了。'閉嘴,你個傻瓜!'我說。笑聲越來越響。我叫起來。我用手摀住耳朵,試圖把聲音遮擋住,但沒有絲毫用處。我又聽到了,我又聽到了痛苦的尖叫聲。費爾南德茲覺得我瘋了,但他不敢說,因為他知道假如他那樣說,我會殺了他。他說他要睡覺了。第二天,我發現他已偷偷走了。他的床根本沒動,他昨晚一離開我,人就走了。 “從那以後,我就無法待在埃希哈了。我在那裡找了個代理人,然後回到了塞維利亞。我終於感覺到自己相當安全了,但隨著月圓夜晚的臨近,我仍感到害怕。當然我告誡自己不要做該死的傻瓜,但是,你知道,我他媽的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事實上,我害怕那個聲音跟著我,我知道,如果在塞維利亞還不能擺脫掉它的話,我就要聽一輩子了。我的勇氣不比任何人差,但該死的是,萬事都有局限性,我的身體受不了啦!我只是愣愣地睜大了眼睛,完全跟瘋了一樣。我的狀況極其糟糕,便開始酗酒。心老懸著讓人感到可怕,我總是毫無睏意地躺在床上數著日子。最後,我知道那一晚就要來了。的確來了。我聽到了那些聲音——在塞維利亞,埃希哈六十英里之外。”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沉默了一會兒。 “你最後一次聽到那些聲音是什麼時候?”我問。 “四周前。” 我迅速抬起頭來,非常吃驚。 “那你什麼意思呢?今晚沒有滿月。” 他陰沉、惱怒地看了我一眼。他開始張嘴說話,但又突然停下了,好像無法說出。你可以說那是他的聲帶麻痺了。最後,他終於能用嘶啞的嗓音說話了。 “不,今晚有。” 他直視著我,淺藍色的眼睛閃爍著,露著血絲。我從沒見過哪個人臉上的神色是那樣恐懼。他迅速站起身來,大步走出了房間,砰地關上了門。 我必須承認,那晚我睡得一點兒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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