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第24章 詩人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毛姆 3409 2018-03-18
我對名人一向興趣了了,至於跟世上的那些偉人握手,我既無耐心,也乏激情,而這些曾令多少人備受折磨。當有人建議我跟某一個職位或成就遠勝其同胞的傑出人士會面時,我會有禮貌地找到一個藉口讓我謝絕這份榮耀。一次,我的朋友迭戈·托雷提出把我介紹給聖安納,我婉言拒絕了。但僅此一次,我的藉口是真誠的。聖安納不僅是個偉大的詩人,還是個浪漫主義者,一生的冒險經歷富有傳奇色彩(至少在西班牙是如此),倘若能在他的暮年時期對他做一拜訪,對我而言將是件開心事。不過,我知道他已老弱多病,跟一個陌生的外國人晤面只會讓他感到煩心。卡利斯托·德·聖安納是宏大流派的最後一位繼承者。在反拜倫風格的一片聒噪中,他延續了拜倫風格的存在,用一系列的詩歌講述了他生命中的冒險故事,從此名聲斐然——而這份榮譽是他的同時代人所不知曉的。我無意判斷其詩歌的價值,因為我最初閱讀這些詩歌時只有二十三歲,然後便迷戀住了。詩歌蘊含著激情,還帶有英雄主義的沖天傲氣,以及斑斕多彩的生命力,使我神魂顛倒、欲罷不能。時至今日,我腦海中仍糾纏著那些悅耳的詩行,強烈的節奏,以及關於青春歲月的迷人記憶。每次讀起那些詩作,我總會心跳加速。我傾向於認為卡利斯托·德·聖安納在講西班牙語的民族中所享有的聲望是名副其實的。那些歲月裡,他的詩篇跳動在所有年輕人的嘴唇上,我的朋友們無止無休地跟我談起他瘋狂的處世,激情的演講(因為他既是詩人,又是政治家),深邃的智慧,以及種種風流韻事。他是個叛逆者,有時還是個以身試法的人,勇敢無畏、喜歡冒險,但首先他是個情人。他跟這個著女名演員或者那個天才女歌手的戀情故事,我們都是耳熟能詳——在那些如火焰般燃燒的十四行詩歌裡,他描寫自己的愛情、痛苦和憤怒,我們讀啊讀,直至倒背如流。我們了解到,一位西班牙公主,最讓波旁家族自豪的後代,答應了他的求愛,但當他對她的愛情不復存在時,她去做了修女。公主的皇家祖先——腓力國王,曾經對一名情婦產生了厭倦,最終只能讓她進了修道院,因為國王愛過的女人,不會再有他人愛上。卡利斯托·德·聖安納不比人世間的國王還要偉大嗎?我們為該女士的浪漫舉動鼓掌,因為這讓她得到讚揚,同時讓我們的詩人感到歡喜。

但這一切都是很久前的事啦!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卡利斯托先生從那個他已無可奉獻的世界,帶著點兒輕蔑抽身而退,在自己的家鄉埃西哈過起了隱居生活。當我宣布要前去埃西哈時(我已在塞維利亞待了一兩週),並非因為他的緣故——迭戈·托雷已經把我向卡利斯托先生做了介紹,只是因為那是一個迷人的安達盧西亞小城,它使人產生的聯想讓我覺得親密。看起來,卡利斯托先生是同意年輕作家偶爾前去拜訪他的,他會不時地用他滿腔的激情跟他們交談——那火樣的激情在他最輝煌的日子裡曾經那樣震撼過聽者的心。 “他現在什麼樣?”我問。 “很高貴。” “你有沒有他的照片?” “我希望有,但自從過了三十五歲後,他就拒絕面對鏡頭了。他說他不想讓後代看到他不再年輕的樣子。”

我承認,這些許的虛榮心讓人很是感動。我知道,他剛進入成年時期的那些年,長相極其俊朗。但以後,他逐漸意識到青春永遠地離他而去了,眼瞅著讓人瘋狂迷戀的容貌悄然消失,他一定感到了強烈的痛楚和苦悶。在他寫的那些令人感動的十四行詩裡,一切都表露無遺。 不過,我拒絕了朋友的提議。我很樂意重讀一下我再熟悉不過的那些詩歌。其餘時間,我更願意在埃西哈安安靜靜、灑滿陽光的街道上自由漫步。因此,在我到達的那天晚上,當我收到這個偉人親筆書寫的便條時,我感到有些驚慌失措。迭戈·托雷已經給他寫信告訴了他我要前去拜訪的消息。他在便條中說,倘若我能在翌日十一點前去見他,他將感到非常開心。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別無選擇,只好等到約定時間上門了。

我住的賓館緊靠城市的廣場。在那個春日的早晨,廣場上一片生機,但一離開那裡,便宛然進入了一片廢城之中。那些街道——蜿蜒的白色街道,空空蕩盪,只是偶爾能看到一兩個剛做完早禱歸來的黑衣女子,正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子往前走。埃西哈是個佈滿了教堂的小城,你無須走多遠就能看到斑駁陸離的教堂門面,或者塔樓,白鸛在上面構造了自己的巢穴。一次我停下來,看著一列小個子的毛驢從身邊經過。它們紅色的鞍轡已經褪去了顏色,馱框裡不知裝些什麼東西。不過,埃西哈自建城來一直是個重要的城市,很多白色房子都建有石門,上面覆蓋著壯觀的盾形紋章,因為來自新世界的財富滾滾而至這個偏僻之所,還有在美洲積攢了足夠財富的探險家們也到這裡來安度餘年。卡利斯托先生就是在這裡的一套房子里長大。我來到鐵格柵前,拉響了門鈴。我很高興地想到,他住在這樣一個相宜的地方。那個巨大的門樓顯示出一種頹敗的莊嚴,與我對激情四射的詩人的印象恰相符合。雖然我聽到門鈴在房間裡迴響,但沒人前來開門。我又拉了一次,再來一次。終於一個竟然有著濃密小鬍子的年老女人來到了門口。

“你要幹啥?”她問。 她有著好看的黑眼睛,但神情陰鬱。我猜測是她在照顧那個老人吧。我把我的名片遞給她。 “我和你的主人約好了的。” 她打開鐵門讓我進去。她讓我等著,然後離開我上了樓。庭院處於街道後面,涼爽宜人,面積可觀。可以推測出,這是征服者的某一個屬下建成。不過油漆已經有了污點,地板上的瓷磚也已破損,這裡那裡盡是灰泥白點。一切顯示出貧困的跡象,但並不髒亂。我知道卡利斯托先生是貧困潦倒的。有時候,錢也來得容易,但他從沒有看重這個東西,隨便就花掉了。顯然,他目前過著拮据的生活,但他根本不會留意這點,除了鄙視別無其他。院子的中央有一張桌子,每邊放著一把搖椅,桌子上堆著些報紙,足足有兩週的高壽了。我不知道在夏日的夜晚他坐在那裡,點上一支煙,會有什麼夢想充盈了他的想像。柱廊下面的牆上掛著西班牙繪畫,又黑又破。房間裡隨處放著些陳舊的佈滿灰塵的家具,上面貼上了發光的金屬板。靠門口懸掛著一對古老的手槍,我愉快地想像到,那是在他最有名的決鬥中所使用過的武器。為了那個舞蹈演員佩帕·蒙塔涅滋(現在,我猜應該是一個牙齒全無、塗脂抹粉的醜老太婆了),他殺死了達斯·海默諾斯公爵。

我大致預想的場景,以及由此引發的想像,跟這個浪漫詩人極迅速地吻合起來,我的精神立刻被這裡的氛圍所控制。高貴和貧困包圍著他,還有那份榮耀,幾乎等同於他青年時代的輝煌;他的身上有種古代征服者的氣息。如果就在這個破敗而又華美的房子裡,他最終走完自己著名的人生是再合適不過了。一個詩人當然理應如此生、如此死。我剛到的時候鎮定異常,甚至對即將開始的見面有一絲的厭煩,不過現在,我開始有點兒緊張起來,於是點上一支煙。我是準時赴約的,不知道什麼事情把老人耽擱住了。周圍的寂靜讓人感到怪異和不安。過去的鬼魂湧入了靜謐的庭院;我覺得,一個人老了、死了、走了,但也從此獲得了一種虛無生命。那個時代的人們有一種激情和狂野精神,但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早已找不到了。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做事不計後果,也做不到他們的那種英勇無畏(如戲劇般)。

我聽到一個聲音,心臟跳動加快了,感到興奮起來。終於,我看到他沿著樓梯慢慢走下來,我屏住了呼吸。他手裡拿著我的名片。這是個高個子老人,極其消瘦,皮膚呈像牙色,一頭濃密的白髮,但眉毛依然粗重、烏黑。他的眼睛很大,向我閃爍著憂鬱的光芒。在那樣的年紀,他黑色的眼睛仍能光亮如昨,真是讓人感到奇妙。他長著鷹鉤鼻,嘴唇緊緊閉著。當他向我走近時,他嚴肅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從他的眼神我能看出,他正冷冷地對我進行著判斷。老人身著一身黑衣,一隻手裡拿著一個寬邊禮帽。他的舉止裡透出自信和尊嚴。他的樣子跟我希望的毫無二致。當我看著他的時候,我明白了為什麼他能震撼人們的頭腦、觸動他們的心靈。他是個純粹的詩人。 他慢慢跟在我後面,來到庭院。他的確有著鷹隼一般的眼睛。那一刻對我而言真是非同尋常。他站在那裡,他就是那些偉大的西班牙詩人的繼承人——莊嚴的埃雷拉,懷舊的、令人感動的弗雷·路易斯,神秘、晦澀、含混的貢戈拉。他是那一長串詩人的最後一位,他踩著他的步伐,受到人們同樣的尊重。我的心裡開始奇怪地唱起一首美麗而輕柔的歌曲,那是卡利斯托先生最著名的抒情詩之一。

我感到有些窘迫。幸運的是,我提前準備好了向他表達問候的話。 “大師,像我這樣一個外國人,能跟您這樣的偉大詩人結識,是我至高的榮幸。” 那雙敏銳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快意,一時間,微笑使他嚴肅的嘴角的皺紋變得彎曲了。 “我不是詩人,先生,我是個鬃毛商人。你弄錯了,卡利斯托先生住在隔壁。” 我走錯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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