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第23章 名譽問題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毛姆 9476 2018-03-18
若干年前,我在寫一本關於黃金時代的西班牙的書,所以有了重讀考爾德戲劇的機會。 其中一本書叫作“El Medico de su Honra”,意思是“好名聲的醫生”。這本書情節殘忍,讓你讀得戰戰兢兢。但是再讀之後,它讓我想起了自己很多年前的一次遭遇——我從未經歷過那樣離奇的事,一直存儲在我的記憶中。那時我還年輕,一次去塞維利亞做短暫停留,以觀看基督聖體節的節日慶祝活動。當時正值盛夏,酷熱逼人。狹窄的街道上空張掛著片片巨大的帆布,製造出宜人的陰涼,但廣場上,太陽毒辣辣地暴晒著。早上我觀看了遊行盛典,壯觀宏大,令人難忘。當聖體被莊嚴地抬著前行時,人群都跪了下來,衛隊身著全身製服立正敬禮,向天上的君王表達敬意。下午,我隨著擁擠的人流前去鬥牛場觀看表演。賣香煙的女孩,還有裁縫店裡的女孩,烏黑的頭髮上插著康乃馨,她們的男友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此時正值美西戰爭之後不久,人們還穿著帶刺繡的短夾克、緊身褲,戴著寬邊低頂的帽子。有時候,人群會被騎著劣馬的騎馬鬥牛士沖散(那些劣馬絕不會活過這個下午);騎馬者穿著別緻的製服,臉上故意流露出自豪的神情,跟那些滑稽的人們相互取笑著。一支長長的由破舊馬車組成的隊伍沿街駛過,發出巨大的聲響,上面擠滿了鬥牛迷們。

我去得很早,因為眼看著觀眾一點點增多,最後擠滿了整個偌大的競技場,讓我感到開心。曝曬在烈日下的便宜座位早已坐滿了。當無數的男女鬥牛迷們手持扇子狂扇不止的時候,營造出了一種奇異的氛圍,就像一群蝴蝶在振翅翻飛一般。我所在的陰涼區,觀眾來得很慢。但即便在這裡,要在演出前的一個小時找到自己的座位,你也得看得非常仔細。不久,一名男子在我面前停下來。他沖我愉快地笑了笑,問我能否給他讓出點兒地方。他坐下後,我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穿衣甚是考究,一身英國服裝,看起來像個紳士。他的手很好看,不大,但有力,手指細細長長。我想抽支煙,於是把煙盒拿出來,覺得給他讓支煙也是一種禮節。他接受了。他顯然看出我是個外國人,於是用法語向我表達了謝意。

“你是英國人?”他接著問。 “是的。” “這裡這麼熱,你怎麼還沒走?” 我解釋說,我是專門來看基督聖體節的。 “不管怎樣,你到塞維利亞來,這個必須得看。” 然後,我就滿場子的觀眾隨便評論了一番。 “沒人會想到,西班牙曾為帝國的損失而流血,但現在,她昔日的榮耀已經不復存在,只剩下了一個名字。” “剩下很多呀!” “陽光,藍天,還有未來。” 他冷冷地說道,彷彿他的國家的衰敗與他無關。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便沒有言語。我們在等著表演開始。包廂裡開始坐滿了人。女士們戴著黑色或白色花邊的頭紗走了進來,然後把馬尼拉披肩鋪開了掛在欄杆上,於是便出現了一面鮮豔而多彩的掛毯。不時地,如果她們中間出現一位特別漂亮的女士,如雷掌聲就會響起,來歡迎她的到來,而她會微微一笑,並彎腰致意,毫無尷尬之態。最後,鬥牛比賽的主席走了進來。樂隊開始演奏音樂。鬥牛士們,穿著緞子衣服,帶著金銀飾物(看上去閃閃爍爍),大搖大擺走進了場地。一分鐘後,一頭健碩的黑色公牛衝了進來。比賽的緊張和恐懼讓人難以自製,但我注意到,我的鄰座一直保持著冷靜。一名鬥牛士倒下了,但又奇蹟般地躲開了暴怒公牛用犄角展開的攻擊。這時幾千名觀眾騰地站了起來,而他卻一動不動。公牛被殺死了,騾子把動物的屍體運了出去。我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座位上。

“你喜歡鬥牛嗎?”他問我,“大多數英國人都喜歡,儘管我注意到,在他們國家他們會說些極難聽的話。” “一個人會喜歡令他感到恐怖、又讓他憎恨的東西嗎?每次我來看鬥牛比賽,我都發誓再也不來了,但最後還是來了。” “這是一種奇怪的情感,它讓我們在面對別人的危險時感到快樂。或許對於人類的天性來說,這是自然而然的。古羅馬人有角斗士,現代人有情節劇。在殺戮和折磨中獲得快樂或許是人的本能之一。” 我沒有直接回答。 “你難道不認為,在西班牙鬥牛活動的存在是因為人的生命幾乎無足輕重嗎?” “那麼你是認為人的生命很重要嘍?” 我掃了他一眼,因為他的聲音裡有種譏諷的口吻,任何人都能聽出來。我還注意到,他的眼睛裡也滿是嘲諷的神色。我的臉有些泛紅,因為他讓我突然感覺到自己過於年輕了。對他表情的變化,我感到驚訝。他看起來是個相當和善的人,有一雙柔和、友好的大眼睛,但現在,他的神情是嘲弄和傲慢的,有些讓人不安。我又縮回到自己的殼裡。在這個下午的其餘時間,我們幾乎沒再說話。但當最後一頭牛被殺死後,我們兩個都站了起來。他跟我握手,並說希望能夠再次見面。這當然只是一種禮節,我想我們兩個人都認為不會再有什麼可能了。

不過非常巧合的是,兩三天后我們又見面了。那天下午,我去了塞維利亞一個不太熟悉的住宅區參觀阿爾巴公爵宮邸。我知道,公爵的官邸有一個漂亮的花園,其中一個房間的天花板極其華美,都認為是格拉納達衰落前,由摩爾人的專屬公司製造的。要進入宮邸並不容易,我非常想進去看看。當時心裡想,這樣的酷熱天氣裡,沒有什麼遊客,只需花上兩三個比塞塔我就可以進去了,但結果讓我大失所望。看門人跟我說府邸正在維修,沒有公爵代理人的書面同意書,任何陌生人不得入內。由於無他事可做,我便去了城堡皇家花園,也就是唐佩德羅國王的舊日宮殿(對這個暴君,塞維利亞人現在仍記憶猶新)。漫步在橘子樹和柏樹叢中,讓人心曠神怡。我隨身攜帶了考爾德的一本書,便找地方坐下來讀了一會兒,然後又去閒逛。塞維利亞的那些更古老的區域,街道狹窄而彎曲。徜徉在那些遮陽棚下,讓人覺得愜意,但找到路徑並不容易。我很快迷了路。就在我不知朝哪個方向走時,一個人向我走過來,我認出了就是在斗牛場認識的那個人。我叫住了他,問他能否給我指指路。他想起我來了。

“你是永遠出不去的,”他轉過身來,微笑道,“我陪你走一走,直到你不會出錯為止。” 我表示反對,但他沒聽。他請我放心,說不會麻煩。 “你還沒走啊?”他問。 “我明天走。我去了阿爾巴公爵的府邸,我想看看他那個摩爾天花板,但他們不讓進。” “你對阿拉伯藝術感興趣?” “啊,是的。我聽說,那是塞維利亞最好的天花板之一。” “我想最好我帶你過去。” “去哪?”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會兒,好像在考慮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假如他是這樣想的,顯然,他得出了令他滿意的結論。 “如果你能抽出十分鐘的時間,我就帶你去。” 我向他表達了衷心的謝意,然後兩人轉過身來往回走了。我們聊著一些瑣碎的話題,來到一幢大房子前。房子刷成了淺藍色,看起來像是一座阿拉伯監獄。對著街的窗子鎖得嚴嚴實實,塞維利亞的許多房子都有這樣的窗子。我的導遊在門口拍了拍手,一個僕人從對著庭院的一個窗子裡探出頭來,扯了扯窗繩。

“這是誰的房子?”我問。 “我的。” 我感到吃驚,因為我知道西班牙人總是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的隱私,非常不樂意讓陌生人進入自己的房子。大鐵門打開了,我們進了院子,然後穿過院子,從一個狹窄的過道走過去。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迷人的花園中。花園三面環牆,牆跟房子一樣高,古老的紅色磚塊由於歲月的侵蝕,色彩已變得柔和。牆上種滿了玫瑰,長得密密實實,花枝繁茂,清香四溢。花園裡,園丁似乎已無法遏制自然界的盎然生機,鬱鬱蔥蔥地長著一些樹——有高聳挺拔、熱切渴盼著陽光的棕櫚樹,有深暗色的橘子樹,以及不知道名字的花樹,樹木之間除了玫瑰還是玫瑰。第四面牆是一座摩爾涼廊,帶有馬蹄形的拱門,上面裝飾有細密的花紋。我一進去,就看到了壯觀的天花板。它跟城堡花園有些相似,但沒有像那座宮殿一樣歷遭修復,以致魅力全無,它是完好無損的,精緻而溫潤,是個寶物。

“相信我,你沒看到公爵的房子,但無需為此感到遺憾。而且,你可以說見到了任何其他外國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的東西。” “你帶我到這裡來,真是太好了,我感激不盡。” 他四下里看了看,帶著些自豪,我是能感受到的。 “這是我的一個祖先在殘暴的唐佩德羅時代建造的。國王很可能不止一次跟我的祖先在此天花板下暢飲。” 我拿出了正在讀的書。 “我在讀一部戲劇,唐佩德羅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之一。” “什麼書?” 我把書遞給他,他掃了一眼書名。我打量了一下四周。 “當然,給書添彩的部分就是關於那個優美花園的描寫,”我說,“它給人留下了極其浪漫的印象。” 西班牙人顯然對我的熱情感到滿意。他笑了起來。我注意到他的笑容是那樣莊重,但臉上一直掛著的憂鬱很難消失。

“想不想坐一會兒抽支煙?” “好呀。” 我們走進花園,看到一位女士正坐在貼有摩爾瓷磚的長椅上,椅子跟城堡花園的那些椅子相似。她正在做刺繡活兒,突然抬起頭來,看到走過來的陌生人,顯然吃了一驚。她盯著我的同伴,露出奇怪的神色。 “允許我把我的妻子介紹給你。”他說。 女士向我鄭重地彎腰致意。她很漂亮,眼睛極美麗,鼻子挺拔,鼻孔精巧,皮膚光滑而蒼白。黑髮濃密得像大多數西班牙女人一樣,但中間夾雜著很粗的一縷白髮。臉上幾乎看不到皺紋,頂多不超過三十歲。 “你的花園太漂亮了,夫人。”我這樣說,因為我得說點兒什麼才好。 她漫不經心地朝花園瞥了一眼。 “是的,很漂亮。” 我突然感到尷尬起來,我並不期待她對我表現出熱心,假如她認為我的闖入只會讓人生厭,我也不會譴責她。對於她我有些沒有看懂,那不是主動的敵意。儘管聽起來荒謬,但我感覺到她身上有股死氣沉沉的氣息,雖然她很年輕漂亮。

“你們要坐一會兒嗎?”她問丈夫。 “如果你允許,我們就坐上幾分鐘。” “我不打擾你們了。” 她把絲線和用來做活的帆布收好,然後站了起來。這時,我注意到她比一般的西班牙女人身材要高。她嚴肅地向我鞠了個躬,舉止高貴而鎮定,步態莊重。在那些日子裡,我尚有些輕率,記得當時心裡想,她可不是那種可以胡鬧的女人。我們在色彩斑斕的長椅上坐下來,我給了主人一支香煙,並把火柴遞給他。他手裡還拿著我的那本考爾德,隨便地翻了翻。 “你在讀哪部戲劇?” “《好名聲的醫生》。” 他看了我一眼。我能看出他那雙大眼睛發出了嘲諷的光。 “你覺得它怎麼樣?” “我想這部戲劇令人厭惡。事實上,裡面的一些想法跟現代人的觀念肯定是格格不入的。”

“什麼想法?” “名譽問題,以及諸如此類的所有東西。” 我應該對此解釋一下:名譽問題是很多西班牙戲劇中推動情節發展的主要力量來源。貴族們的行為準則是,如果妻子對自己不忠誠,或者鬧出了醜聞——不管在其中她們應承擔的責任是多麼微小,丈夫都可以殘忍地殺死妻子。這部特別的戲劇就是關於這一主題的,其對該問題的深思熟慮超過了我讀過的任何一部書:一個有著良好名聲的醫生只是因為禮節問題,而對妻子展開報復,儘管他意識到她是無辜的。 “這種想法已經滲透到西班牙人的骨子裡了,”我的朋友說,“外國人要么接受它,要么別去理會。” “哦,別這樣說,自從考爾德的時代以來,歷史已發生了太多變化。你不會假意認為現在還有人會那樣做吧?” “恰恰相反,我仍認為,假如一名丈夫陷入這種恥辱和荒唐的處境,他只有讓侵害者損命才能重獲自尊。” 我沒有答話。在我看來,他是在做出一種浪漫的姿態。我在心裡嘀咕道,胡扯!他譏諷地沖我笑笑。 “你聽說過唐佩德羅·阿加利亞嗎?” “從沒聽過。” “在西班牙歷史上,這是個著名的名字。其祖先之一便是效力於腓力二世的西班牙海軍上將;另一個是腓力五世的契友,國王曾命令貝拉斯克斯給他畫肖像畫。” “在腓力王朝時期,阿加利亞家族非常富貴,但到了我的朋友唐佩德羅這一代,情況就大不如從前了。不過,他仍不算貧困,在科爾多瓦和阿吉拉爾之間擁有若干莊園;在塞維利亞,他家至少繼承了祖上少許的顯赫名聲。塞維利亞是個小小的世界,當聽說他宣布跟沒落的阿卡巴伯爵的女兒索萊達訂婚後,人們都感到震驚,因為儘管她的家族非同尋常,但她父親是個老流氓,債務纏身,為勉強度日,他所採用的那些手段根本上不了檯面。不過,索萊達長得漂亮,唐佩德羅愛上了她,兩人結了婚。他對她的那份迷戀或許只有西班牙才會做到。不過,令他感到沮喪的是,他發現她並不愛他。她溫柔而善良,是個好妻子,一個持家好手。她對他充滿感激之情,但僅此而已。他認為當她生了孩子後,也許就能改變。但有了孩子後,事情並沒有兩樣。他們之間一開始就存在的障礙仍然沒有消除,這讓他痛苦不堪。最後,他告訴自己,她的性情過於高貴,精神過於雅緻,而不能屈尊接受塵世的激情,只好聽天由命了。是呀,她高出他太多太多,怎能與他締結世俗的戀情? 我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感到有些不安。我想西班牙人過於誇張了些。他繼續說了下去。 “你知道,塞維利亞的歌劇院只在復活節後開放六週時間,因為塞維利亞人不太在意歐洲音樂,他們寧願跟朋友們聚會,而不願聽歌唱家演唱。阿加利亞一家在歌劇院有個包房,像其他人一樣,他們在演出季節的第一個晚上,會前去觀看演出。當時上演的是《唐浩塞》。跟典型的西班牙人一樣,唐佩德羅和他妻子,一天到晚無所事事,但仍會遲到。他們到第一幕即將結束時,才趕到劇院。在演出間隙,阿卡巴伯爵,也就是索萊達的父親,由一名砲兵部隊的軍官陪著進了包廂。這名軍官唐佩德羅以前從沒見過,但索萊達似乎對他很熟悉。 “'這位是佩佩·阿爾瓦雷斯,'伯爵說,'剛剛從古巴回來,我堅持要帶他來見見你。' “索萊達笑了,伸出手,然後把新來者介紹給了自己的丈夫。 “'佩佩是卡莫納的律師的兒子。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 “卡莫納是塞維利亞附近的一個小城。伯爵是在那裡退休的,當時,他的債權人讓他不勝其煩。他的財產幾乎已揮霍殆盡,僅在那裡留下一座房子。他現在生活在塞維利亞,靠著女婿的慷慨資助度日,但唐佩德羅不喜歡他。唐佩德羅頗為生硬地向軍官彎腰致意。他猜是軍官的父親——那位律師,在跟伯爵從事一些不光彩的交易。過了一會兒,伯爵跑到對面的包廂,跟他的侄女,聖加德爾公爵夫人說話。幾天后,唐佩德羅在塞爾佩斯街自己的俱樂部見到了佩佩·阿爾瓦雷斯,跟他聊了聊。他吃驚地發現這是個非常讓人愉快的小伙子,在古巴建立了赫赫功勳。他幽默地把自己的經歷講述了一番。 “復活節後的六週以及大展覽會期間是塞維利亞最快樂的時候,世人聚在一起,閒聊談笑,節慶活動一個接著一個。好性情的佩佩·阿爾瓦雷斯興致勃勃,廣受歡迎,阿加利亞家人總會時不時碰到他。唐佩德羅發現他總能讓索萊達感到快樂。有他在身邊,她就會活潑許多,她的笑聲——以前他都沒怎麼聽到過,現在讓他感到開心。像其他貴族一樣,他在展覽會上租了一個攤位。在那裡,他們跳舞、宴飲,喝香檳一直喝到凌晨。佩佩·阿爾瓦雷斯總是聚會上最活躍有趣的人物。 “一天晚上,唐佩德羅跟聖加德爾公爵夫人一起跳舞,他們從索萊達和佩佩·阿爾瓦雷斯旁邊擦過。 “'索萊達今晚好漂亮。'公爵夫人說道。 “'也很快樂。'他回答。 “'她以前是不是跟佩佩·阿爾瓦雷斯訂過婚?' “'當然沒有。' “但這個問題讓他震驚。他知道索萊達和佩佩早在孩童時就認識了,但他從沒想過他們之間會發生過什麼事。阿卡巴伯爵雖然是個流氓,但出身高貴,要他把女兒嫁給一個小地方律師的兒子是不可思議的。到家後,唐佩德羅把公爵夫人的問話以及他的回答跟妻子說了。 “'但我是跟佩佩訂婚了。'她說。 “'那你怎麼從來都沒跟我說過?' “'一切都結束了。他在古巴,我從沒想到還會見到他。' “'一定有人知道你們訂婚了。' “'我敢說會有的。那有什麼關係?' “'很有關係。他回來後,你不該再跟他恢復聯繫。' “'那是不是說你對我沒信心了?' “'當然不是,我對你完全有信心。但不管怎樣,我希望你現在跟他斷絕交往。' “'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就殺了他。' “他們彼此盯視了很久。然後,她向他微微欠了欠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唐佩德羅嘆了口氣。他不知道她是否還愛著佩佩·阿爾瓦雷斯,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從來沒愛過自己。但他不願讓自己陷入這種毫無價值的嫉妒情緒中。他審視自己的內心,有一點他是肯定的:對那個年輕的砲兵軍官他並沒有恨意。相反,他喜歡他。這不是個愛與恨的問題,而涉及對人的尊重與否。他突然想起前幾天,他到自己的俱樂部去,剛進門,那裡的談話便戛然而止了。現在再回想這事,他似乎記得,其中幾個正坐著聊天的人曾好奇地打量他。他們是不是正談自己呢?一想到此,他全身有些哆嗦起來。 “展覽會接近尾聲了,等結束後,阿加利亞一家計劃到哥多華去。在那裡,唐佩德羅有一處莊園,他需要不時地去瞧一瞧。塞維利亞這段時間過於喧鬧了,他期待著鄉下的平靜生活。 “那次對話後,索萊達說身體不舒服,待在房子裡沒出門,第二天依舊如此。唐佩德羅一早一晚去看了她,他們談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但到了第三天,他的侄女康琦塔·德·聖加德爾舉行了一場舞會。這是這個季節的最後一場娛樂活動,她那個圈子的人士無一例外都會參加。但索萊達說自己仍然身體不適,宣布說留在家裡。 “'你不願參加是不是因為前天晚上的那場談話?'唐佩德羅問。 “'你的話我反复思考過了。我認為你的要求並不合理,但我還是答應你。我跟佩佩斷絕友誼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去任何我可能碰到他的場合。'她可愛的臉蛋上現出了一絲痛苦,'或許這是最好的辦法。' “'你還愛他嗎?' “'愛。' “唐佩德羅覺得自己快氣瘋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嫁給我?' “'佩佩遠在古巴,沒人知道他何時回來。或許永遠都不回來了。我父親說,我必須同你結婚。' “'為了不讓他破產嗎?' “'比破產還要糟糕。' “'我真為你難過。' “'你對我很好。我做了我可以做的一切,來證明我對你是心懷感激的。' “'佩佩愛你嗎?' “她搖了搖頭,淒慘的一笑。 “'男人跟男人不一樣。他還年輕,愛玩樂,不會長時間地去愛任何人。是的,對他來說,我只是他幼年時的玩伴,少年時逗弄的對象。他以前對我的愛,他現在甚至可以開玩笑。' “他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了握,吻了一下,然後離開了她。他是一個人去參加的舞會。他的朋友們聽說索萊達身體不適後,都為她感到難過,但在表達了適當的同情后,他們立刻投身到晚會的快樂中去了。唐佩德羅溜到了紙牌室。房間裡有一張牌桌,他坐下來開始打十一點。他的運氣極好,掙了不少錢。一個牌友笑著問怎麼沒見索萊達,唐佩德羅看到另一人吃驚地瞥了他一眼。不過他笑了,回答說,她正好好地躺著床上睡覺呢。這時,發生了件倒霉事。幾個年輕人走進了房間,問正在玩牌的一個砲兵軍官佩佩·阿爾瓦雷斯到哪裡去了。 “'他沒在這裡?'軍官問。 “'沒有。' “晚會有些怪異地安靜下來。唐佩德羅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讓心中突然產生的想法顯露在臉上。他腦中滑過一個念頭:牌桌上的那些傢伙懷疑佩佩跟自己的妻子索萊達在一起。哦,真是丟臉!恥辱啊!他強迫自己又打了一個小時,依然贏錢,這時是不可以出錯的。遊戲結束了,他回到舞池,走到侄女面前。 “'我還沒怎麼跟你說話呢,'他說,'到另一個房間來,我們坐下談一談。' “'只要你願意。' “康琦塔的會客室沒人。 “'今晚佩佩·阿爾瓦雷斯去哪了?'他漫不經心地問。 “'我不知道。' “'你以為他今晚會來嗎?' “'當然。' “她跟他一樣微笑著,但他注意到她正用尖銳的目光看著他。他一改隨意的語氣,儘管只有兩個人,還是壓低了嗓門。 “'康琦塔,我求你給我說真話。有人說他是索萊達的情人?' “'佩德里托,你的問題有多荒唐!' “但他看到她的眼睛裡有一絲恐懼,本能地用手碰了一下臉。 “'你已經給出回答了。' “他站起來離開了她。回到家,從庭院裡抬頭看了看,妻子房間裡有盞燈正亮著。他上了樓梯,敲了敲門,沒有回音,便走了進去。他驚訝地看到,天雖然很晚了,她仍坐在那裡做著刺繡。她把很多時間都用在了那上面。 “'這個時間怎麼還在忙?' “'我睡不成覺,也看不進書,我想做點活兒,可以讓我分一下心。' “他沒有坐下。 “'索萊達,我跟你說點兒事,一定會讓你傷心的。我請求你一定要勇敢些。佩佩·阿爾瓦雷斯今晚也沒參加康琦塔的聚會。'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不幸的是,你也沒去。晚會上的每個人都認為你們兩個在一起。' “'可笑!' “'我知道,但於事無補。你可以打開門讓他出去,或者你可以自己溜出去,反正你們進進出出誰也看不到。' “'但是你相信嗎?' “'不相信。我同意你的說法,事情很可笑。佩佩·阿爾瓦雷斯去哪裡了?' “'我怎麼知道?我會知道嗎?' “'他竟沒來參加這個最精彩的晚會,這個季節的最後一次聚會。' “他沉默了一會兒。 “'你跟我談到他的第二天晚上,我給他寫了封信,告訴他,鑑於目前的情況,我想以後最好不要再見面,這樣對事情好一些。他或許出於跟我同樣的原因,沒有參加聚會。'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他低著頭看著地板,不過,他感覺到她的目光在盯著自己。忘記跟你說了,唐佩德羅有一長處,使得他超越了他周圍的人,但同時也是他的缺陷。他是安達盧西亞最好的射手。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誰要想冒犯他,那得需要很大的勇氣。就在幾天前,在塔布拉達舉行過一次飛碟射擊比賽,是在塞維利亞郊外瓜達基維爾河河畔的一片開闊公地進行的。唐佩德羅擊中了面前所有的飛碟。而佩佩·阿爾瓦雷斯表現得極其平庸,人人都笑話他。年輕的砲兵軍官幽默地接受了那些玩笑話。大砲才是他的武器,他說。 “'你要幹什麼?'索萊達問。 “'你知道我只能做一件事。 “她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只是把他的話當成了玩笑話。 “'你太幼稚了。我們已經不是生活在十六世紀了。' “'我知道。所以我現在跟你談這件事。如果我有機會挑戰佩佩,我會殺掉他。我不想那樣做。假如他辭去任職,離開西班牙,我就放手。' “'他怎麼會呢?他能去哪裡?' “'他可以去南美,在那裡能發財。' “'你要我告訴他嗎?' “'如果你愛他的話。' “'我太愛他了,所以我不能讓他像個懦夫那樣逃走。失去了名譽讓他如何面對人生?' “唐佩德羅大聲笑起來。 “'佩佩·阿爾瓦雷斯,卡莫納律師的兒子,跟名譽有什麼關係?' “她沒有回答,但在她的眼睛裡,他看到了對自己的無比憎恨。那眼神像匕首一樣刺中了他的心,因為他愛她,一如既往地深愛著她。 “第二天,他到俱樂部去,看到幾個人正站在窗口,看窗外塞爾佩斯街上來回行走的人群,佩佩·阿爾瓦雷斯也在其中,他便加了進去。 “'你到哪裡去了,佩佩?'有人問。 “'我母親病了,我不得不回了趟卡莫納。'他回答,'我感到極其失望,不過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他笑著轉向唐佩德羅:'我聽說你運氣很好,贏了所有人的錢。' “'你什麼時候讓我們復仇啊,佩德里托?'另一人問。 “'恐怕你們得等一等了,'他回答,'我得到哥多華去。我發現我的律師在偷我的東西。我知道所有的律師都是賊,但我竟愚蠢地認為這一個是誠實的。' “'我想你的說法太誇張了,佩德里托。不要忘了,我的父親就是名律師,至少他是誠實的。' “'我才不信,'唐佩德羅笑道,'我絲毫不懷疑,你父親跟那些江洋大盜沒有任何區別。' “真沒料到他說出這種無端的侮辱人的話來,佩佩·阿爾瓦雷斯一時間驚呆了。其餘人也吃驚不淺,一下子都僵住了。 “'你什麼意思,佩德里托?' “'千真萬確。' “'謊言,你知道你說的是謊言。你必須馬上收回你的話。' “唐佩德羅笑了。 “'當然,我不會收回。你父親不但是個賊,而且是個流氓。' “佩佩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他從椅子裡跳起來,張開手,朝唐佩德羅的臉扇了一巴掌。結果是不可避免的。第二天,兩人來到了葡萄牙的邊界。佩佩·阿爾瓦雷斯,律師的兒子,像一個紳士一樣死了,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心臟。” 西班牙人講完了他的故事,語調之輕鬆,讓我的大腦一時間沒有轉過彎來。等弄明白了,我感到極其震驚。 “真殘忍啊,”我說,“簡直就是冷血的謀殺。” 主人站了起來。 “你在胡說什麼?我的年輕朋友,在當時的情況下,那是唐佩德羅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天,我離開了塞維利亞。從那時起到現在,我始終沒弄清楚給我講故事的那個人姓甚名誰。我一直在想,我看到的那個女士,那個有一縷白髮的女士,是否就是不幸的索萊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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