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彼時此時·馬基雅維利在伊莫拉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這個地方叫卡斯蒂廖內·阿雷蒂諾,有一家客棧。無論如何,這家客棧都不比離開家鄉以來住過的任何客棧差。戶外活動加上滿腦子的不曾停歇的瘋狂念頭,讓他的胃口真的好了起來。一進門就訂了晚飯,然後洗了腳——作為一個愛清潔的人,他每四五天就要洗一次。洗完後擦乾了腳,他開始給執政團寫短信,寫完後立馬讓一個信使送了出去。客棧人滿為患,但店主告知他,他可以睡他跟妻子的大床。馬基雅維利看了他妻子一眼說,在廚房的地板上放幾張羊皮,他就可以睡個好覺了。然後,他坐下來開始享用大盤的通心粉。 “跟藝術相比,愛情算什麼呢?”他再次想到這個問題,“愛情轉瞬即逝,而藝術是永恆的。愛情不過是大自然的把戲,誘惑我們加入這個邪惡的生物群體當中,而我們從生到死面臨的是飢渴病痛、悲傷嫉妒,還有憎恨和邪惡。通心粉做得不錯,比我想像的要好,湯汁多而濃稠。雞肝、雞雜也不錯。人類的創造不僅是一個悲劇性的錯誤,它更是一場荒謬的災難。那麼人類存在的意義何在?是藝術,我認為。盧克萊修、賀拉斯、卡圖盧斯、但丁,還有彼特拉克,倘若他們在生活中沒有遭遇過無數的困厄和苦難,或許永遠就不會有動力去寫那些神聖的作品。如果我跟奧蕾莉亞上了床,也許就不會有寫一個劇本的想法了。這個是無疑的。所以,倘使這樣看問題的話,結果將證明這是最好的——我失去了一個小小的飾品,但撿到了一顆可以鑲嵌到國王王冠上的鑽石。”

美食和思考使馬基雅維利恢復了平日的和善。他跟一名奔波於一個個修道院之間的旅行修士玩了一會兒紙牌,他小輸了一把,但表現得很優雅。玩完牌,馬基雅維利在羊皮上躺下來,很快進入了夢鄉。沒有受到任何干擾,一覺睡到破曉時分。 太陽剛剛升起,他又踏上了歸程。這天看起來似乎是個好天氣,他興致很高。再過幾個小時,他就可以回到自己家了。想到這真是令人開心。他希望瑪麗埃塔對他的歸來感到高興,而不會譴責他忽略了自己;親愛的、好心腸的比亞焦會在晚飯後來看他;第二天他要去見皮耶羅·索德里尼以及執政團的先生們,然後去拜訪他的朋友。哇——回到佛羅倫薩真是令人高興,天天可以到秘書廳去上班,從童年時就熟悉的街道上走過,身邊經過的人他幾乎每個都能叫出名字來——如果不需要跟他們說話的話。

“大人,歡迎回來。”其中一個道。另一個則會說:“好,好,尼科洛,你從哪裡一下子鑽出來的?”還有人會說:“你回來了,我想你的錢包一定鼓鼓的了。”他媽媽的一位朋友會問:“什麼時候生孩子呀?” 家鄉,佛羅倫薩,我的家鄉! 還有拉卡羅萊娜——包養她的樞機主教因為太有錢而死於非命——現在正變得無所事事。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談吐機智,跟她說話是一件難得的樂事。有時候,你可以哄騙她為你做些事,而不需要任何花費,換了別人可要花上一大筆錢才行。 托斯卡納的風景真美啊!再過一個月,杏花就要在枝頭綻放了。 他又開始想縈繞在腦際的那個劇本,這讓他興奮,感到年輕,飄飄然好像空腹喝了幾杯酒一般。他不斷重複著要讓提莫竇說的幾句玩世不恭的話,突然拉了一下馬。僕人趕上來看看他是否需要什麼,但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看到他正偷偷地笑呢——笑得樂不可支,笑得全身都在抖動。當看到僕人臉上的驚訝表情后,他笑得更厲害了,然後一言不發地用馬刺刺了一下馬的側腹,馬兒飛快地奔跑起來。可憐的牲畜,哪裡習慣這種折騰,速度逐漸慢了下來,像往常一樣有條不紊地慢步前行。有辦法了!他絞盡腦汁,終於有了結果——辦法突如其來,但他不知道怎麼來的,原因及其根源都無從得知,但這正是他想要找的辦法!粗俗、誇張而充滿戲劇效果,簡直就是奇蹟呀!人人都知道,為了受孕,那些輕信的女人會買上一些曼陀羅草根。這是一種常見的迷信,至於怎樣使用,有許多下流的說法。現在他要勸服巴爾托洛梅奧——他已經給他取名叫尼洽老爺——如果她妻子喝上一些曼陀羅草根製成的藥劑的話,就會懷上孩子,但是在喝藥後跟她上床的第一個人會因此死去。怎樣來勸說他呢?很簡單!他,也就是卡利馬科,把自己裝扮成曾在巴黎學習過的醫生,然後開出這個方子。顯然,為了當父親而把自己的命搭上,尼洽老爺是不會樂意的,於是就得找到一個陌生人代替他先和他太太上床。這個再次化裝的陌生人當然還是卡利馬科,也就是他,馬基雅維利。

現在,情節已經設計好了,場景一個接著一個,環環相扣。它們有條不紊地出現,就像拼圖遊戲中的拼板。整個劇作彷彿是自發產生的,而他本人不過是一個抄寫員。如果說,當初把自己的不幸改編成劇本的念頭曾讓他興奮,那麼現在他的高興勁兒已經翻倍。一切就像花園一樣,清清楚楚地呈現在自己的想像裡。花園裡有露台,有噴泉,也有濃蔭小道和令人感到舒適愜意的涼亭。當他們停下來吃午飯時,馬基雅維利的思緒仍圍繞在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上,以至於根本沒注意到吃的是什麼;當他們又出發後,走了多少路也沒有意識到。他們離佛羅倫薩越來越近了,周圍的鄉村也越來越讓人感到熟悉和親切,如同他出生的那條街道一般,但他無心欣賞。太陽早就偏西了,正朝著天地交界處挪移著,他也沒有註意到。他沉浸在想像的世界裡,這使真實的世界反而變得虛無縹緲起來。他覺得自己不只是自己了——他還是卡利馬科,年輕、英俊、富有、無畏、快樂的卡利馬科,他對盧克蕾佳的狂風驟雨般的戀情使他本人對奧蕾莉亞的傾慕不值一提。那個是一道陰影,這個是一種真實。倘若馬基雅維利知道的話,他享受著的正是人類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快樂——創造的快樂。

“看,大人!”僕人安東尼奧大聲叫道,“佛羅倫薩!”他騎馬趕上來,跟他並肩前行。 馬基雅維利看了看。遠遠的,在冬日的天空下,他看到了那個穹頂——布拉曼特建造的令人驕傲的穹頂,在不斷變暗的天色下,正變得模糊起來。他勒住了馬,這就是那座他熱愛它勝過熱愛自己靈魂的城市,這話他曾跟瓦倫蒂諾說過,絕非空洞之詞。佛羅倫薩,這座鮮花之城,有的是鍾樓、洗禮堂、教堂、宮殿以及花園、彎曲的街道;每天到宮殿要穿過的老橋,還有他的家,他的弟弟托托,瑪麗埃塔和他的朋友;這座城市的每一塊石頭他都熟悉,這是一座有著輝煌歷史的城市,也是他的誕生地,他祖先的誕生地;佛羅倫薩是但丁和薄伽丘的故鄉;這座為自己的自由奮鬥了數個世紀的城市,一座讓人衷心熱愛的城市,一座鮮花之城!

淚水盈滿了他的眼眶,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咬緊牙關,抑制住讓他發抖的啜泣。她現在軟弱無力,統治者勇氣全無、腐化墮落;先前,市民的自由遭到威脅時,他們會奮起反抗,而現在他們卻斤斤計較於買賣的得失。她的自由現在只能依賴於法國國王的恩賜,為此要交給他大量的貢品,真是丟盡臉面;她的防衛者都是一些毫無誠信的僱傭兵,怎麼抵抗得了那個無所顧忌的厚顏無恥者的猛攻呢?那個人認為,進攻她的危險如此之小,以至於從不掩飾他的狼子野心。佛羅倫薩在劫難逃了!她即使不會落入切薩雷·博爾賈之手,也會落入他人之手;即使今年或明年不會,但在這批中年人變老之前肯定會如此。 “讓藝術見鬼去吧,”他說道,“跟自由相比,藝術算什麼呢!失去了自由就失去了一切。”

“如果我們想在天黑前到達,還得必須加快點兒,大人。”安東尼奧說道。 馬基雅維利聳了聳肩,拉緊了韁繩,疲憊不堪的馬兒開始向前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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