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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卡塔麗娜 毛姆 4244 2018-03-18
堂布拉斯科在辭呈獲准後,退隱到他那修會在窮鄉僻壤的一家修道院裡,決定晚年專心沉思默想,這是亞里士多德所稱的人生的目的,神秘主義者認為是天主心目中最可貴的事情。他拒不接受因為曾經高居顯貴的職位而給予他的種種恩賜和特權,堅持居住在同其他修士一樣的密室裡,各方面都和他們同等待遇。 這樣過了幾年,他的體力衰退了,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具體的病症,他周圍的人卻都清楚,他擺脫肉體的負擔的日子不遠了。跟隨他來到修道院的安東尼奧修士和修道院的院長要求他停止一些比較嚴峻的苦行,但他斷然拒絕;他堅持最嚴格地遵守他這修會的教規,直到院長鑑於他的身體日益衰竭,使用職權下令禁止後,他才同意不在凜冽的寒夜去參加早課。 他漸漸地虛弱得一天當中大多時間只能躺在床上,但他還不像是危在旦夕。他的生命好比風中之燭,一吹就滅,然而只要當心不讓風吹,還能繼續微微地發光。

終於這最後的一天突然到來了。 一天早晨,安東尼奧修士做好了宗教功課,回到他老上司的密室裡來看他情況如何。那是冬天,地上積著雪。密室裡寒冷徹骨。修士看見他臉色通紅,兩眼炯炯閃光,感到奇怪,同時也很高興,因為他恢復了好幾個星期以前的樣子。他希望這個病人有了轉機,甚至能恢復健康。他默默作了一番簡短的感恩禱告。 “你今天早晨氣色很好,先生,”他說,原來布拉斯科修士早已叫他不要再當他還是主教那樣稱呼他,“我好幾天沒有看見你氣色這樣好了。” “我是很好嘛。我剛才看見了那個希臘人德米特里奧斯。” 安東尼奧修士心裡一驚,硬抑制了下去,因為他當然知道德米特里奧斯早在幾年前就罪有應得地被火刑處死了。

“你做夢看見了他嗎,先生?” “不,不是做夢。他從那扇門裡走進來,站在我床邊,對我說話。他同過去一模一樣,依然穿著那件破舊不堪的長袍,臉上的表情還是那樣慈祥。我一眼就認出他了。” “那是個魔鬼,我的主教大人,”安東尼奧修士叫道,忘了他上司的禁令,“你把他趕走了吧?” 布拉斯科修士笑笑。 “那樣就太不客氣了,我的孩子。我想那不是魔鬼。那是德米特里奧斯本人。” “可他為了該死的邪說,正在地獄裡受應有的懲罰呀。” “原先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不是這麼回事。” 安東尼奧修士聽了更加驚訝了。很可能堂布拉斯科看到了一幕地獄的幻景。阿爾坎塔拉誕生的彼得和特雷薩·德·耶穌嬤嬤都常常遇見魔鬼,特雷薩嬤嬤還隨身帶著聖水,專門用來朝魔鬼潑水以便把他趕走的。但是他的老上司的態度是那麼駭人,他心想,但願他是精神失常了。

“我問他一向可好,他說很好很好。我對他說,我因為他在地獄而萬分心痛,他聽了輕輕一笑,說火焰還沒吞沒他的軀體,他的靈魂就已經飛到三岔路口的一片草地上。由於他一生聖潔正直,拉達曼塔斯把他從那里送到了極樂島上。他在極樂島上看到了蘇格拉底,身邊老是圍著一些英俊青年,一問一答地談論著問題;他看見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在並肩散步,並親熱地交談著,似乎他們之間已經不存在任何意見分歧了;而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卻在文雅地指責歐里庇得斯用他那套革新破壞了戲劇。還看見許多許多其他的人,說也說不完。” 安東尼奧修士聽得目瞪口呆。顯然他尊敬的這位老朋友是陷入了譫妄狀態。通紅的面頰和閃亮的雙目都說明了這一點。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但是這可憐的老實人心想幸虧除了他沒有旁人聽到。如果其他修士聽見他們心目中的聖徒說出了幾乎是褻瀆天主的話,他們會怎麼想,他一念及此,不寒而栗。他搜索枯腸想說些什麼,但激動得一句話也想不出來。

“德米特里奧斯像許多年前在巴倫西里的時候一樣親切地談了一陣之後,忽然雞叫了,他說他必須和我告別了。” 安東尼奧心想還是遷就遷就病人吧。 “那麼他有沒有說為什麼來看你呢?”他吞吞吐吐地說。 “我問他了。他說他是來向我告別的,因為這次分手後我們就再不會見面了。'因為明天,'他說,'在夜色將逝、白天未到之際,當你剛能依稀看清你自己的手的形狀時,你的靈魂將從你軀體中解脫出來。'” “這就說明來看望你的是個邪惡的鬼魂,我的主教大人,”安東尼奧修士大聲說,“醫生說你並沒有什麼致命的毛病,而今天早晨你又比多少日子來的情況好。我把醫生送來的藥拿來給你吃,待會兒理髮師傅會來替你放血的。”

“我不要再吃藥了,也不要放血。我的靈魂急於要逸出這禁錮了我那麼長久的監獄,你為什麼偏偏一心要拖住我呢?去吧,去告訴親愛的院長,說我想要懺悔並接受臨終塗油禮。因為明天,我告訴你,我在剛能依稀看清我的手的形狀的時候,就要離開人世了。” “那是個夢啊,先生,”這可憐的修士急叫起來,“我懇求你相信那是個夢。” 堂布拉斯科發出一個聲音,要是這是別人發出來的,你會說是一聲傻笑。 “別胡說,孩子,”他說,“如果說那是夢,那麼我此刻在對你說話也是夢了。如果說那是夢,那麼人生和它的罪惡和憂患以及它的惱人的種種問題和奧秘也是夢了,我們將從這夢中醒來,進入永生,那才是唯一真實的。你現在就去吧,照我關照你的去做。”

安東尼奧修士嘆息了一聲,轉身走了。 堂布拉斯科作了懺悔,接受了臨終塗油禮。這些最後的宗教儀式舉行完畢後,他對若干年來跟他在一起的修士們說了告別的話,並給他們祝福。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於是他要求他們都離去,可是安東尼奧修士苦苦哀求讓他留下陪他,堂布拉斯科只得含著笑答應他,不過講好他不得作聲。他仰天躺在他那修會的教規規定的褥墊很薄的板床上,儘管寒冷刺骨,他身上也只蓋著一條單薄的毯子。他不時昏昏沉沉地睡去。安東尼奧修士憂愁之極。堂布拉斯科那樣肯定的預感使他惴惴不安。他這會兒已多半相信死亡將真的在他聖潔的上司所說的時刻來臨。 一個個小時過去了。密室裡只點著一支蠟燭,光線暗淡,安東尼奧修士時而把燭花剪掉。早課的鐘聲響了。他聽見堂布拉斯科突然打破長時間的沉默,這讓修士嚇了一跳。

“去吧,我的孩子。你不能為了我而疏忽你的宗教功課。” “此刻我不能離開你,我的主教大人。”修士回答。 “去吧。你回來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裡的。” 長期服從的習慣頗有力量,他聽從囑咐走了。等他回來時,堂布拉斯科入睡著,安東尼奧修士一時間當他已經死了。但是他在平靜地呼吸著,因而修士心裡升起一線希望,巴不得他這樣可以養養神,也許甚至漸漸復原。他在床邊跪下禱告。蠟燭嘩嗶剝剝爆響了一會兒,熄滅了。這時正當黑夜。過去了一小時又一小時。終於堂布拉斯科輕輕動了一下。安東尼奧修士雖然在一團漆黑中看不出來,但他本能地知道他這親密朋友正在摸索那個用繩子掛在頸上的十字架。他把它放在老人手中,正要縮回自己的手,卻覺得被輕輕地握住了。他喉頭髮出一聲抽泣。多少年來,這是堂布拉斯科第一次給他親熱的表示。他竭力想仔細看看那雙曾經閃耀過熱切的光芒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卻知道這雙眼睛是張開著。他低下頭去看那隻輕輕握住自己的手,那隻放在十字架上的手,他看的時候,發現這黑夜並不真是一點兒也看不見的。他看著,突然看清一隻消損得皮包骨的手,不由得毛骨悚然。

堂布拉斯科嘴裡吐出一聲微弱的嘆息,接著,有種這修士弄不懂是什麼的感覺,使他明白他敬愛的上司與世長辭了。他傷心地放聲痛哭。 而這時候,堂曼努埃爾已經在馬德里待了幾年了。堂娜比阿特麗斯拒絕繼續執行她首先提出的讓他娶她侄女卡拉內拉侯爵夫人的計劃。後來因為沒有能給她找到個適當的丈夫,這個貴族遺孀已經進了修道院,現在是羅德里格斯堡加爾默羅會女修道院的助理院長。堂曼努埃爾覺得堂娜比阿特麗斯對他太不應該,因為他們一起策劃的陰謀沒有實現的罪責不在於他,但他這個人並不喜歡白白地悔恨。他便去了馬德里,等他讓人知道了他的結婚打算和有多少財產後,不久就找到了一個十分滿意的配偶。 他投靠國王腓力三世的寵臣萊爾馬公爵,施展出那一套奉承拍馬、兩面三刀、不擇手段、貪污行賄的行徑,終於受到人們高度的尊敬。然而他還是野心勃勃。

堂布拉斯科身後留下了聖潔的名聲,堂曼努埃爾頭腦靈敏,想到如果他哥哥獲得了宣福,勢必能提高他的地位,如果終於封為聖徒,則更加提高他自己的家庭的聲譽(因為他蒙神恩,這婚姻給了他兩個好兒子)。他著手收集必需的證據。誰都不能否認,前塞戈維亞教區主教堂布拉斯科曾經是虔誠的表率,有許多人可以公開證明把他那件黑色長袍的碎片戴在脖子上曾使他們不致染上梅毒和天花,而在羅德里格斯堡發生的種種奇蹟更是鑿鑿有據,但是羅馬教廷的審核機構需要提供候選人死後的遺體曾經作出兩次重大奇蹟的證明,而這個證明卻怎麼也提供不出。 堂曼努埃爾聘請的那幾個律師都是老實人,因為儘管他本人是個壞蛋,可是他很精明,決不任用壞蛋。他們對他說,雖然有可能使他哥哥得到宣福,但列入聖徒名冊的希望卻並不大。他聽見他們這樣說,大發雷霆,斥責他們辦事無能,不過回頭想想,他們極可能是對的。他已經為初步的調查花了許多錢,覺得也犯不著再損失錢財了。他冷靜下來考慮再三,最後的結論是,為他哥哥列為聖徒而花太多的錢不合算,還是把主教的遺體移放到羅德里格斯堡的大教堂去算了。他在那裡建造了一個豪華的紀念碑,雖不是為了永遠紀念他父親的長子,至少可以顯示他自己的慷慨。

這裡也許應該順便提一下。堂胡安的第三個兒子馬丁·德·巴萊羅由於他兩個顯貴的哥哥衣錦還鄉,一時間提高了身價,但後來就回復到默默無聞的狀態。他繼續烘製麵包,別無其他可說了。他連想也沒想到過,的確,城裡那麼多人同樣根本沒想到過,聖母馬利亞一度曾授予他創造奇蹟的權力。 堂娜比阿特麗斯活到很老,始終手腳輕健,耳聰目明,要不是發生了一樁不樂意的事,她還會活得更長些。她聽到她的老冤家特雷薩·德·耶穌嬤嬤受到宣福的時候,就曾經在床上臥倒過三天,到了一六二二年,聽到她被封為聖徒的消息,氣憤得一下子中風了。她恢復了知覺,但是半身完全癱瘓,顯然她歸天的日子也不遠了。 她是不知道什麼叫恐懼情緒的,始終保持泰然自若。她叫她親信的那個修士前來聽她懺悔,然後把她的修女們召集到她身邊,適當地告誡她們今後應該如何為人。幾小時後,她要求行臨終塗油禮。於是又把那教士叫了來。她祈求饒恕她的罪過,請那些哭哭啼啼的修女為她祈禱。 她默默地躺了一會兒。突然她提高嗓門說道: “一個出身低微至極的女人。” 修女們聽見她說這話,總以為她指的是她自己,她們知道她血管裡流著卡斯蒂利亞王族的血液,她母親是布拉甘薩家族的名門閨秀,因而她們被她這一句謙遜的話深深打動了,然而她的侄女,那個修道院助理院長,心裡明白,她知道這話指的是那個已成為阿維拉的聖特雷薩的叛逆的修女。這是堂娜比阿特麗斯·恩利克斯·伊·布拉甘薩——在教會里人稱比阿特麗斯·德·聖多明我——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那教士給她塗了聖油,不多一會兒她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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