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明戈走回他的住所,他瘦骨嶙峋,上了年紀,眼睛底下有兩個很大的眼袋,一張發紅的鼻子,嘴裡一共不到十二顆牙齒,是個落魄的老人,身上穿的那件打了補丁的黑色長袍已經舊得泛了黃,上面沾滿了酒菜的污漬;但是他得意洋洋。正如他曾經對主教講過的,他這時候是無論皇帝或教皇來跟他對調位置都不干的。他嘴裡自言自語著,揮舞著雙手,弄得過路人都當他醉了:他的確是醉了,雖然不是由於多喝了酒。
“藝術的魔力,”他開心得格格地笑道,“藝術也能創造奇蹟。Et ego in Arcadia natus.”
原來那些使主教深深感動的台詞是他,這個被人輕視的劇作家,放蕩的無賴所寫的。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卡塔麗娜對於阿隆索為她寫的劇本的頭兩幕沒有意見。他叫她演本丟·彼拉多的情婦這一角色,在第一幕中她盛裝上場,以罪惡生活自豪,窮奢極侈,任性使氣,唯利是圖。在第二幕中她轉變了,有一場好戲:她知道耶穌在一個法利賽人的家裡吃飯,便專誠帶了一匣用雪花石膏匣裝的香膏,給他洗腳並在腳上抹上香膏。末一幕的情節發生在耶穌被釘十字架後的第三天。其中有一場是彼拉多的妻子斥責她丈夫讓一個無辜的人被處死刑,另一場是門徒們哀悼耶穌之死,還有一場是加略人猶大跑到聖殿的長老們面前,扔下他們叫他出賣耶穌而給他的三十塊銀洋;但是抹大拉的馬利亞要直等到她和雅各的母親馬利亞一同到耶穌墓前,發現墓裡空了這一場才出場。劇本結尾是兩個門徒走到以馬忤斯,碰到一個陌生人,他們後來才認出他就是複活了的耶穌。
卡塔麗娜這三年的頭牌女角不是白做的,她發現末一幕裡她的戲那麼少時,很是氣憤。她狠狠地責備阿隆索。
“可是叫我怎麼辦?”他提高了嗓門說,“你在頭兩幕裡幾乎一直在台上。第三幕裡,除了其中的一場之外,你沒有出場的機會啊。”
“那可絕對不行。這本戲到底是不是以我為主?觀眾要看我,如果他們看不到我,你的劇本也就完蛋了。”
“不過,我親愛的妞兒,這種劇本可不能由我任意發揮我的想像力啊。我必鬚根據事實來寫。”
“我不否認這一點,然而你是作家。如果你在行的話,你應該設法把我寫進去。且舉個例說,在本丟·彼拉多和他妻子爭吵的那一場裡,沒有我不能出場的道理。你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嘛。”
阿隆索發起火來了。
“可是,我可憐的麗娜,你是彼拉多的情婦呀。你想,當他和他妻子在秘密談話的時候,你可能在他官邸裡待在他們面前嗎?”
“我認為沒有什麼不可以。我可以先跟彼拉多的妻子吵上一架,然後就因為我對她說了些什麼,她才罵彼拉多。”
“我從沒聽說過這樣荒謬的話。要是你膽敢接近彼拉多的妻子,他會叫人用鞭子抽你的。”
“我若是跪在她腳下,哀求她寬恕我過去的罪惡,我就不會挨鞭子。我會講得那樣哀婉動人,不可能不使她的心腸軟下來。”
“不,不,不。”他叫道。
“那麼,我為什麼不能跟那兩個門徒一起去以馬忤斯呢?我是個女人,會認出那個陌生人是誰,他呢,知道我認出他了,將用手指按在嘴唇上,叫我別作聲。”
“我來告訴你吧,為什麼你不能跟那兩個門徒一起去以馬忤斯,”阿隆索咆哮道,“因為事實上你沒跟他們一起去,否則《聖經》上就會這麼寫的。另外,等到有一天我需要你替我寫劇本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那天他們鬧得不歡而散。卡塔麗娜真想拒演那個角色了,可是她知道這一來阿隆索就會把這角色給羅薩莉婭演,而在頭兩幕裡這個角色很能發揮,她會演得很成功的。
“假如他這個角色是為羅薩莉婭寫的,他就決不敢在末一幕裡只給她那麼一點兒戲。”她對迭戈說。
“那是毫無疑問的,”他說,“他對待你並不好。他並不賞識你。”
“羅薩莉婭一進這個班子,我就感覺到了。”
卡塔麗娜滿懷不平,多明戈連劇本都還沒看到,她就迫不及待地對他傾訴她的煩惱了。他合情合理地同情她,要求看看劇本。演員們手裡只有他們各自演的角色的台詞,只有阿隆索一個人掌握全部稿本,這是他死抱著不放的,生怕他們中間有人抄了去,賣給別的戲班經理。
“阿隆索像孔雀一樣自負,”卡塔麗娜說,“等明天看了排演之後,你去對他說,他的劇本是那麼精彩,你不從頭讀一遍,簡直一刻不得安寧。他一定忍不住會給你看的。”
多明戈照這話做了,阿隆索果然受寵若驚,不過他決不冒險,要他答應過兩小時就歸還,才把稿本交給他。
多明戈讀完劇本,到外面散了一會兒步,回來對卡塔麗娜提出了一個主意。她猛地撲在他懷裡,吻他。
“我的寶貝舅舅,你真是個天才。”
“可惜同許多別的天才一樣,沒人賞識,”他咧嘴笑道,“你聽著,孩子,我打的主意你對誰都不要透露,連在迭戈面前也不要講,參加排演時,拿出你的全副本領來。對阿隆索要親切友好,就像絲毫不曾有意見分歧一樣,使他認為你願意讓過去的事情過去算了。你要排演得盡善盡美,博得他的歡心。”
他們將在星期六排演兩次,復活節一清早作最後一次排演。在星期六第一次排演後,班子裡的人四散去吃飯了,卡塔麗娜要求阿隆索留下來。她用她最媚人的腔調對他說話。
“你寫了個出色的劇本,我的阿隆索。我越念這個劇本,越覺得你的天才驚人。即使偉大的洛佩·德·維加也不如你。你是個偉大的、非常偉大的詩人。”
阿隆索滿面笑容。
“我承認我對這個劇本沒有多大不滿。”他說。
“只是有一個地方我覺得還欠缺些。”
阿隆索心裡一跳,皺起了眉頭,因為在作家的天平上,一錢的保留大大重於一磅的讚譽。但是卡塔麗娜依然盡量撒嬌,只當沒介事。
“我越排演,越深深感到你不讓我在第三幕中更好地發揮是一個錯誤。”
阿隆索作了一個冒火的手勢。
“這個問題我們已經全談妥了。我對你說過十來遍了,那一幕裡根本沒有可以把你插進去的地方。”
“你說得對,你說得千真萬確,不過你聽我說,我是個女演員,我從心底里感覺到,我站在復活了的我主耶穌的墓前,應該有比你劇本中給我寫下的更多的話讓我說。”
“說些什麼呢,請教?”他怒氣沖沖地問。
“哦,我想過,如果由我來講述一下我主耶穌被出賣,受審判,被釘在十字架上並死去這段經過,一定可以收到極好的效果。一共只需要一百行詩句。”
“你想,劇本演到那個階段,有誰來聽你念一百行詩句呢?”
“要是我念,誰都要聽,”卡塔麗娜回答,“我將使觀眾捶打著胸脯痛哭流涕。你是個戲劇家,一定想像得出就在那個節骨眼上出現這樣一個場面該多驚心動魄。”
“這根本不可能,”他不耐煩地大聲說,“我們明天演出。叫我怎麼來得及再寫一百行詩,而且還要排練呢?你怎能背得出來?”
卡塔麗娜甜美地一笑。
“那個嗎,好得我舅舅和我討論過這回事,他被你劇本的美激發了靈感,寫下了他也認為那一場裡需要添加進去的詩行。而且我已經背熟了。”
“你?”戲班經理對多明戈嚷道。
“你的劇本的洋洋灑灑的語言使我興奮備至,”他說,“我像是著了魔,所以彷彿是你握著我的筆在寫。”
阿隆索從這一個看到那一個。卡塔麗娜看他猶豫不決,便上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把這段詞兒念給你聽好嗎?要是你認為不好,那我再也不提這件事了,我說了算。哦,阿隆索,答應我這請求吧。我知道你給了我多大的恩德,不過你不要忘記,我也盡力使你滿意,從來不辭辛勞。”
“那你就念念這段該死的詞兒吧,”他氣惱地高聲說,“過後我要去吃飯了。”
他坐了下來,愁眉苦臉地準備聽她念。卡塔麗娜開始了。她在這三年裡練出了一副圓潤的嗓子,聲調的抑揚頓挫控制得出神入化。這段敘述中應有的各種感情在她變化無窮的面孔上一個個出現了又消失,她一點兒不誇張地表現出了憂慮、沮喪、懼怕、憤怒、恐怖、痛苦、悲切和哀傷;而且都是生動而真切的。阿隆索雖然惱火,但畢竟是個有本領的劇作家,不可能不立即意識到這些詩句寫得很出色,意識到她念起這些詩句來,憑她表情豐富的手勢和動人的嗓音,觀眾一定會被吸引住。他身子向前傾,雙手緊握在一起。他一下子聽得出了神。接著,由於她的淒愴和真摯動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竟哭泣起來,大顆的淚珠順著面頰淌下來。
她念完了,他用袖子擦著眼睛。他看見多明戈也在哭。
“怎麼樣?”卡塔麗娜得意地笑道。
念完末一行詩句,她走出了她的角色,如同剛念完字母表一樣若無其事。阿隆索聳聳肩膀。他竭力放粗嗓子,裝出辦公事的口氣。
“業餘作者能寫出這樣的詩句,好算不錯了。我們今天下午就排這一場,如果我認為滿意,你明天就演。”
“我的心肝寶貝,我崇拜你。”卡塔麗娜說。
“羅薩莉婭要跟我找麻煩了。”他陰鬱地喃喃自語。
這一場戲排了,也演了,它對主教的影響已在前面對讀者講了。不過這還不是唯一的影響。羅薩莉婭痛罵阿隆索偏愛卡塔麗娜,他不得不連連許願,哄她平息下來,而有些許下的願他知道是必須兌現的,這使他很傷腦筋,但是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使他對發生的事不太高興,那就是有許多人很自然地以為多明戈的這一百行詩是他寫的,特別提出來讚揚備至,對他說這些詩句不論在語言和韻律方面都超過劇本中的其他部分。而當迭戈非常不謹慎地把這些詩句實際上是誰寫的講了出去,這可使阿隆索丟盡了面子。為了報復起見,他對朋友們說卡塔麗娜並不是個她自以為了不起的大演員,要不是他培養她,根本演不來什麼戲。這話一傳到卡塔麗娜耳朵裡,她立即最後決定採取她正在考慮的步驟。正如她對迭戈說的,女人需要考慮到自己的自尊心。她跟這個忘恩負義的經理一刀兩斷。跟她丈夫和孩子們一起動身去馬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