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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卡塔麗娜 毛姆 3700 2018-03-18
不多一會兒,那雜務工帶領多明戈走進主教的祈禱室。兩人面面相覷,沉默了半晌。他們自從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輕時在阿爾卡拉德埃納雷斯的神學院里分手之後,一直沒有見過面。兩個人現在都到了中年,幾乎可以說老了,而且都消瘦並給摧殘了。不過,一個是由於刻苦的生活、長期的夜禱、齋戒以及不停的勞累而給摧殘的,另一個卻是被縱酒和放蕩給摧殘的。雖說他們外表上有某種相似之處,可是兩人的神態迥然不同:主教是心事重重,焦慮不安;那個落拓文人卻是無憂無慮,輕鬆愉快。他作為一名低級的教會文書,穿著黑色長袍,又破又舊,泛著綠色,前面沾滿了酒肉漬。但是他們兩人都帶有苦行僧和學問家的派頭。 “主教大人要見我?”多明戈說。

主教蒼白的嘴唇上微微泛出溫存的一笑。 “我們有很久沒有見面了,多明戈。” “我們倆所走的道路真是天差地遠呀。我原以為主教大人早把多明戈·佩雷斯這麼個沒出息的可憐蟲忘記得一干二淨了。” “我們從小就認識。你這樣一本正經地稱呼我,叫我不好意思。我有多少年沒聽見有朋友叫我布拉斯科了。” 多明戈對他親切地一笑,帶著想消除隔閡的意味。 “大人物是沒有朋友的,親愛的布拉斯科。這是他們為他們的崇高地位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讓我們暫時把我這可憐的崇高地位忘記一個小時,彼此像親密的老同學那樣好好談談。你當我會忘記你,這你可想錯了,我們曾經那麼親密,不可能忘記。我一直叫人隨時讓我知道你的生活情況。”

“我的一生可不足為訓哪。” 主教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招呼多明戈在另一張凳子上就座。 “另外我還通過你寫的信保持著和你的接觸。” “這怎麼可能?我從來沒有寫過信給你。” “不是作為你自己寫的信,不過我們小時候在一起,我看到過你寫的許多詩歌,不會認不出你的筆跡。你以為我認不出我父親和我小弟弟馬丁寄給我的那些信上的筆跡嗎?我知道他們決計寫不出那麼優雅得體的信來。在有些詞句、措詞和見解中,我看得出你的豪放的性格。”多明戈輕聲笑笑。 “你父親堂胡安和你小弟弟馬丁的文才是並不高明的。他們在信上說了他們身體都好,希望你也好,還有,收成不佳,他們的話就說完了。為了我自己和他們的面子,我覺得必須寫上些城裡的流言和我想到的新奇的念頭和輕鬆的笑話,使他們的干巴巴的敘述可以生動活潑些。”

“多可惜啊,你竟然讓你非凡的天賦白白浪費掉了,多明戈。我非要刻苦鑽研才能學到的東西,你似乎單憑本能就能學到。想當初,你的大膽思想和你頭腦中湧泉般迸發出來的種種意想不到的觀念,常常使我驚慌,可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才華。你是天生超人一等的,要不是你不肯安分守己,你現在早已成為一位給我們神聖的教會增添光彩的人物了。” “事實正好相反,”多明戈回复他說,“我只是個窮書生,一個寫了劇本沒人演的劇作者,一個替笨得不會自己動筆的教士起草佈道稿的文丐,一個酒鬼,一個飯桶。我沒有適合某種職業的才能,我的好布拉斯科啊。生活引誘著我。修道院和家庭都不是我的歸宿,我的天地是充滿奇遇和危險的、富有機遇和五花八門的事件的康莊大道。我生活過。我受過飢渴的苦,我走破了腳底,我捱過打,我遭遇到了一個人所能遭遇的種種不幸。而且,即使現在漸漸上了年紀,我也並不懊悔我荒廢了多少歲月,因為我也在帕那薩斯山上睡過大覺;當我走到一個遙遠的村莊去替一個不識字的鄉巴佬寫張什麼文書時,或者當我坐在我的四周都是書的小屋子裡給我那些永遠不會演出的劇本中的台詞押韻時,我是多麼怡然自得,叫我跟紅衣主教甚至教皇調個位子都不干吶。”

“你不害怕天主把怒火加在你頭上?'罪的工價乃是死'啊。” “這是塞戈維亞教區主教在問我呢,還是我親愛的老朋友布拉斯科·德·巴萊羅在問我?” “我從來沒有出賣過一個朋友或者一個敵人。只要你不說觸犯聖教的話,隨你怎麼說都可以。” “那麼我的回答只能是這樣:我們都知道,天主的屬性是多得無可計數的,可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人們從來沒有給他加上通情達理這一屬性。很難相信,他創造了這樣美好的一個世界,卻偏偏不讓人們享受。倘若不是要我們去欣賞,他會使星星那麼光輝燦爛嗎?會使鳥兒歌唱得那麼婉轉動聽嗎?會使花兒那麼芬芳嗎?我在人們面前犯了罪,人們把我當作罪人。天主使我帶著七情六欲出生到這個世界上,難道他賦予了我七情六欲,就是為了要我去抑制它們嗎?他賦予了我冒險精神和對生活的熱愛。我有一個卑微的願望,等我有朝一日到造物主的面前時,他會原諒我的缺點,我將在他的榮光中得到寬恕。”

主教的表情非常尷尬。他本來可以對這可憐的詩人說,天主把我們放在這個世界上,原是要我們去鄙視歡樂,抵禦誘惑,戰勝自己並背起我們自己的十字架的。這樣,儘管我們是可恥的罪人,到頭來還是能被認為配和有福之人在天堂中團聚的。然而他這些話能說服他嗎?他只能祈禱,請求天主在這可憐的人嚥氣之前賜恩給他,使他懺悔自己的罪過。兩人沉默了下來。 “我今天請你來,不是為了要敦促你改過自新,”最後主教說,“我不難駁斥你的錯誤觀點,不過我從前就知道你有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來的本領,還知道你喜歡說些詭辯的話來逗弄人。我很願意相信你剛才說的話多半只是為了取笑我,自己尋尋開心的。你有個外甥女吧?” “我有。” “你對於把這個城市鬧得亂哄哄的那個傳說怎麼看?”

“她是個規矩老實的姑娘。她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不過也只是一般性的虔誠。” “既然我知道她受的教育多虧了你,這一點我就完全相信了。” “而且她也不大慣於胡思亂想。的確,她是多少講究實際的,一般窮人也只能這樣啊。誰也不能責怪她有倒霉的想像力。” “那麼你相信聖母確實在她面前顯靈了嗎?” “直到昨天她把聖母說的原話一個個字告訴我之前,我是將信將疑的。後來我確信無疑了。所以我那天要來求見你呀。我當時就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我要來叫你不要無謂地去介入。可他們不讓我進來見你。”主教嘆息了一聲。 “我們的同事為了關懷我們的福祉,不讓那些我們見了有好處的人來見我們,這可正是我們須要肩負的許多十字架中不小的一個呀。”

“時間並沒有銷蝕我年輕時候對你的一片友情,因為你知道,我這個罪人是能夠順從心中盲目的衝動的。我只想免得你去蒙受恥辱,我知道那將使你非常痛苦。我一聽那姑娘對我逐字重複了聖母的原話,就知道話裡所說的能夠治好她殘廢的是指誰。” “她對我說,聖母說是我。” “一個聽說過你的苦行、道德和儉樸的小姑娘,很自然會這樣誤解。聖母對她說的是,治愈她的力量在於你父親的事奉天主最虔誠的兒子手中。” “這話我此刻才聽到。” “那你難道不知道誰做到了這一點嗎?這是再清楚沒有的。” 主教臉色發白了。他對多明戈焦急地瞥了一眼。 “我小弟弟馬丁嗎?” “正是那個麵包師傅。” 汗水像一顆顆珍珠般在主教的前額上沁出來。他哆嗦著,彷彿有人在他的墓穴上行走。

“這不可能。他無疑是個好人,但他是屬於塵世的,凡俗的。” “為什麼不可能呢?因為他沒有學問嗎?天主給人以理智,從而使人高出於禽獸之上,但據說他卻從來不大重視智力,這是我們信仰中的一個叫人摸不透的地方。你那個弟弟又善良又純樸。他對妻子是個忠實的丈夫,對兒女是個慈愛的父親。他尊敬父母。他在他們飢餓的時候給他們吃,在他們生病的時候侍候他們。他謙恭地忍受他父親的蔑視和母親的苦惱,因為他出身於紳士家庭,卻去乾了蠢貨們認為是降低他身份的行當。他受盡紳士們的鄙夷和市儈們的嘲笑,卻不以為意。正如我們的祖先亞當,他要汗流滿面才得糊口,知道他烤製的麵包質量很好:感到有幾分自豪。他以感激的心情接受生活的樂趣,對待生活的苦楚則逆來順受。他救濟窮人。他說話和氣,態度親切。他對人人都好。天主是莫測高深的,很可能在他眼裡,馬丁這個麵包師傅以他勤勞樸實的生活、他的仁愛以及自得其樂的胸懷,要比你用祈禱和補贖或者你那個大兄弟曼努埃爾以殺害婦稚、毀滅欣欣向榮的城市為榮,在事奉天主這方面來得強。”

主教滯重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前額。他臉上顯出極度痛苦的表情。 “你對我最了解,多明戈,”他聲音發抖地說,“總不會以為我不經過深刻反省就貿然承擔做那樁事吧。我明知道自己是不配的,我心懷沮喪,但是我把那顯示給我的神示看作要我去執行我心目中的天主的意志的命令。我弄錯了。而如今我的弟弟曼努埃爾決心要去做我沒做成的事。” “他在小時候就是體力強壯而智力卻是平平的。” “他這個人頭腦頑固,執而不化。城裡的名流鼓勵著他,為的是事後好譏笑他。他已經得到了大司祭和本修道院的院長的同意。” “無論如何你應該阻止他。” “我沒有這權力。” “要是你弟弟堅持要幹蠢事,他丟了醜,勢必會拿那可憐的姑娘出氣。人們將站在他的一邊。他們會毫不容情的。我求你看在從小老朋友的分上保護她,使她免得受他的害,免得受老百姓盲目的暴行的摧殘。”

“我在吾主耶穌受難的十字架面前向你發誓,我一定要使這孩子不受損害,必要時捨棄生命也在所不惜。” 多明戈站起身來。 “我衷心感謝你。再見,我親愛的。我們的道路不同,我們不會再見了。祝你永遠平安。” “永遠平安。唉,多明戈,我是個不幸的人。為我祈禱吧,在禱告時每次替我祈求,讓天主允諾使我擺脫此生慘重的負擔。” 他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樣子多麼可憐,引起這老酒鬼的滿腔憐憫。他一時感情衝動,把主教摟在懷裡,親吻他的雙頰。這罪人把這聖人緊緊擁抱了一下,馬上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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