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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卡塔麗娜 毛姆 5634 2018-03-18
堂娜比阿特麗斯不但辦事能幹、善於管理,而且是個極有見解的頭腦冷靜的女人。她一直告誡她的修女們不要說看到顯靈、靈魂出竅和天賜特殊的恩寵之類的事。她不准她們超越院規,沉迷於過分的苦行或自我體罰。她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耳目,只消有個人表現出這位女院長認為是過分宗教狂熱的跡象,她就馬上給她服瀉藥,同時禁止齋戒。如果這樣還不見效,便叫她出院到親友家去住幾個星期玩一陣。堂娜比阿特麗斯之所以在這方面很嚴格,是由於她記得在阿維拉的道成肉身修道院裡,曾有一名修女聲稱她見到了耶穌基督、聖母和一些聖徒,並從他們那兒得到了特殊的恩寵,因此引起了許多麻煩,鬧得滿城風雨。女院長並不排除確有這種奇蹟發生的可能性,因為有些聖徒就受到過這一類天恩,然而阿維拉的那名修女特雷薩·德·塞彼達是比阿特麗斯在那裡的修道院裡學習時常跟她談談說說的,她實在沒法相信她不只是個神經錯亂的歇斯底里症患者而已。

關於卡塔麗娜碰到的那樁怪事是不可能有任何真實性的,但是修女們對此極感興趣,盡是講個不停,堂娜比阿特麗斯便認為應該把那姑娘找來,聽她自己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叫來了一名修女,叫她去把那姑娘找來。過了一會兒,修女回來了,對她說卡塔麗娜責無旁貸,原是準備遵從院長嬤嬤的命令的,可是她的懺悔神父不准她對任何人再講起那樁事。堂娜比阿特麗斯不習慣別人違拗她,皺起了眉頭,而她一皺眉頭,修道院裡每個人都會嚇得發抖。 “她母親來了,院長嬤嬤。”修女歇了口氣說。 “我要她來幹嗎?” “聖母剛在她女兒面前顯靈之後,她就听她女兒親口講給她聽的。神父沒有想到禁止她母親講出去。” 女院長沒有血色的嘴唇上呈現一絲冷冷的微笑。

“是個好神父,可是缺乏遠見。你做得好,我的孩子。我要會見那個女人。” 瑪麗亞·佩雷斯被領進祈禱室。她常常看見女院長,可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她有點兒慌張。 堂娜比阿特麗斯坐在一張皮座皮背的高背椅子上,椅背頂上刻有鍍金的葉形裝飾。瑪麗亞·佩雷斯心想,一個女王也未必比她更加冷漠、尊貴和高傲。她跪下,吻了伸給她的那隻瘦瘠的白手。接著,女院長叫她講這次來想講的話,她就把卡塔麗娜告訴她的一字不漏地講了一遍。她講完之後,女院長微微點了點她那高貴的頭。 “你可以走了。” 她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在桌子邊坐下,寫了封信,要求塞戈維亞教區主教布拉斯科·德·巴萊羅大駕光臨,她有樁看來相當重要的事想向他報告。她把信送出不到一個小時,就收到了回信。主教同樣一本正經地說,承蒙院長嬤嬤相召,不勝榮幸,當於次日去修道院拜訪。

修女們得悉這位著名的聖人將到她們修道院來,大為震動,馬上正確地料到,他的來臨一定與聖母在她們那華麗的教堂門前石階上顯靈的事有關。 下午,修女們剛睡過大熱天的午睡,他來了,帶著兩個當他秘書的修士,由助理院長迎接到客廳裡。修女們十分委屈地被關照不准擅離各自的密室。助理院長吻過他手上戴的戒指,說她將領他到院長嬤嬤那裡去。那兩名修士準備陪他一起去。 “院長嬤嬤想跟主教大人單獨談話。”她謙恭地說。 主教猶豫了一下,隨即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兩名修士留了下來,主教跟著那修女穿過一條條陰涼的白色走廊,登上一道樓梯,來到那祈禱室。她把門開了,退到一邊,讓主教進去。他進去了。堂娜比阿特麗斯起身迎接他,雙膝跪下,親吻主教的戒指,然後做了個手勢,請他在一張椅子上就座,自己也坐下了。

“我原本希望主教大人會願意光臨本修道院的,”她說,“但是你不來,我只好冒昧邀請了。” “我那位在薩拉曼卡的神學老師教導過我,要盡量少和女性交往,要敬而遠之。” 她想尖刻地回答他,但話到了舌尖上沒有出口,卻是定神打量著他。他目光盯在地上,等她說話。她卻不急於說話。她上次見到他以來將近三十年了,這還是他們的第一回交談。 他的長袍破舊而打著補丁。他的黑頭髮剃得只剩象徵荊冠的一圈,略帶灰白色。他兩邊鬢角凹陷,面頰瘦削,臉上刻著深深的紋路,說明受過苦難。只有他那雙眼睛,發著深沉而熱情的奇異光芒,依舊使她想起她多年前就認識且愛得發狂的那個年輕的神學院學生。 那件事情是以鬧玩兒開始的。她跟她的保姆上教堂,正好看到他偶然第一回來那教堂做彌撒。他當時就很瘦,頭髮又黑又濃,剃的還只是低等神職的修士所剃的發式,面目清秀,風度超逸。他的模樣有似那些從小應天主召喚而獻身事神,因而受到眾人敬仰,正翩翩年少就去世的聖徒。他不做彌撒的時候,往往和少數幾個一清早就上這裡來的人一起跪在小教堂裡。他目不轉睛地朝著祭台,一心祈禱。

比阿特麗斯當時心情愉快,盡愛嬉耍。她知道自己這雙俏麗的眼睛有叫人神魂顛倒的魅力。她想開個玩笑,讓這個一本正經的青年神學院學生注意到她,就一味盯視著他,竭力要使他朝她看。她這樣白白盯著他望了好幾天,後來有一天,她直覺地發現他心神不寧了。她還說不上她這感覺是怎麼來的,可她吃得準,她屏息等待著。忽然間,他抬起眼睛,彷彿出乎意外地聽到了一個聲音,他目光碰上了她的目光,連忙轉過頭去。 從那一回以後,她連看也不朝他再看一眼,但是過了一兩天,她雖然低著頭好像在祈禱,卻覺察到他在看她。她一動也不動,可是覺得他瞧著她,如醉似迷地,他從沒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人。她感受到勝利的激動,故意抬頭迎著他的目光。他像上次一樣迅速地轉過頭去,她看見他羞愧得臉上漲得通紅。

有兩三回,她和保姆在街上走,看見他向她們走來,儘管他別轉了頭在她們身邊走過去,她知道他給打動了。說實在的,有一回他一看見她們,乾脆旋轉腳跟,就往來的路上走回去。比阿特麗斯格格地笑,保姆問她在笑什麼,她不得不隨口編個謊言來騙她。 後來,有一天早晨,她們走進教堂的時候,正好那神學院學生用指頭在蘸聖水,準備在胸前畫十字。比阿特麗斯伸手碰碰他的指頭,這一來自己的指頭上也沾到了聖水。這原是很普通而正常的舉動,他是沒法拒絕的。他臉色變得煞白,兩人的目光再次相接。這僅是片刻工夫的事,可就在這片刻之間,比阿特麗斯明白他正懷著凡人的愛情愛著她,這是一個熱情的青年迷戀一個美麗姑娘的那種愛情,她同時感到心中一陣劇痛,彷彿一把利劍刺透了她的心,她明白自己也同樣懷著凡人的愛情愛著他,這是一個熱情的姑娘迷戀一個英俊青年的那種愛情。她心中充滿了喜悅。她從來沒有感到這樣快活過。

那天他來做彌撒。她的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他。她心跳得使她幾乎受不了,而那份痛苦——如果說這是痛苦的話——比她感受過的任何歡樂更大。 在這以前,她已經發現,他每天總有事要在一定時刻經過公爵府門口,於是她想辦法坐在一扇窗前,從那裡可以觀看外面的街道。她看見他走過來,經過公爵府門前時似乎勉強地放慢腳步,徘徊不前,然後看見他急急趕上前去,像是在逃避誘惑。 她巴不得他抬頭看看,可他從不抬頭看一眼。有一次,為了要逗弄他,趁他走近時,她有意掉一朵康乃馨下去。他本能地抬頭一看,但她縮進身去,這樣她能看到他,而他卻看不到她。他站住了,把花拾起來。他雙手捧著它,好像當它是一顆寶石,站著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彷彿著了魔。過了一會兒,他猛地揮手把它扔在地上,在塵土中踩碎後就跑,跑得能多快就多快。比阿特麗斯哈哈大笑,一會兒卻突然淚如泉湧。

後來,一連好幾天他不來做早彌撒,她實在焦急得忍不住了。 “那個經常來做彌撒的神學院學生怎麼啦?”她問她的保姆,“近來一直沒看見他。” “我怎麼知道?我想他回到他的神學院去了吧。” 她從此沒有再見到他。她這才明白,一場小小的喜劇到頭來變成了一場悲劇,她深深悔恨自己乾了蠢事。她用她青春軀體的全部熱情愛慕他。她在任何方面都沒有受到過挫折,想想這回她不能如願以償,不禁惱怒萬分。 為她安排好的那樁婚事是以利害關係為基礎的,她以為這是由於她的門第而必然如此的。她準備盡她做妻子的責任,給她丈夫生男育女,但她抱定宗旨,至多拿他當個勢利的小人看待,可現在想到將和這個低能的矮子結為夫妻,心裡真有說不出的厭惡。

她知道自己對年輕的布拉斯科·德·巴萊羅的愛情不可能有什麼結果。誠然,他還只擔任著低微的神職,可以擺脫得掉,可是她根本用不著考慮到她父親決不會應允這樣身份懸殊的婚姻,她自己的虛榮心也不允許她去嫁給這個破落貴族。那麼布拉斯科呢?他愛她,這一點她是肯定的,但是他更愛天主。當他狠狠踐踏她扔在他腳前的花朵的時候,他是在踩毀那使他極其憎惡的不應該有的情慾。 比阿特麗斯常做可怕得令人震驚的夢,夢見自己躺在他懷裡,她的嘴唇貼著他的嘴唇,他的胸膛貼著她的胸膛,接著她醒過來,感到又羞慚,又哀傷,又失望。她就是那時候開始害病的。他們壓根兒弄不清她患的是什麼病,可她自己心裡明白,她由於心碎而快死了。 後來她聽說他出家做修士了,這才給了她啟發。她知道,彷彿是他一字一句告訴她的,他脫離紅塵就是為了逃避她,這給了她一種奇異的喜悅,感到一種勝利的力量。她也要走這條路,進修道院做修女可以使她擺脫該死的婚姻,在天主的愛中得到安寧。而在心底深處,還默默蘊藏著這樣的感覺:他們在那種出家生活中雖然遠遠分隔兩地,各人一心事奉至高無上的神,他們的心靈卻能以一種神秘的方式結合在一起。

這一切往事講起來要花不少時間,卻在一剎那間都在這極其嚴肅的女院長的頭腦中閃現過去。她看到這一切,就像看到修道院長廊的牆上畫著的那種巨幅的但你還是能一目了然的壁畫一樣。當時的全部戀情,在她愚蠢的青春年代認為將始終不渝的戀情,早已死滅了。時間、修道院裡的虔誠而單調的生活、祈禱、齋戒以及她的地位加在她身上的紛繁的重任,已經使這戀情漸漸衰退,而今僅是辛酸的回憶了。 此刻她看著他,只見他如此疲憊,如此憔悴,滿面愁苦的表情,她不禁思忖,他是否還記得他曾經逆著自己的意志愛過,是的,一往情深地愛過一個連話都沒有跟她說過一句,但卻使他夢魂顛倒的美麗的姑娘。 沉默重重地壓在主教心頭,使他坐在椅子上如坐針氈。 “院長嬤嬤說過有樁重要的事要跟我商量。”他說。 “是的,但是首先請允許我為國王陛下提升閣下榮任主教,向你祝賀。” “但願我能擔當得起這樣一個重要職位。” “凡是曉得你在巴倫西亞那十年工作中所表現的熱誠和謹慎的人,對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雖然這裡是個邊遠的山區小城,我們對廣大的世界上所發生的事情還是經常有所聽聞的,所以閣下的嚴正、美德和堅定不移地保衛我們的信仰的純潔性的努力,我們都有所風聞。” 主教的眼光從突出的眉毛底下對她注視了一會兒。 “嬤嬤,多蒙你瞧得起,可是請不要誇獎我。我向來不愛人家當面議論我。我希望你直截了當告訴我,你叫我來有何貴幹?” 女院長受到這指責,倒一點兒也不覺得窘迫。縱然他是個主教,但畢竟是個她保姆(現在已經歸天)所說的“破落貴族”;她呢,乃是西班牙大公和金羊毛騎士羅德里格斯堡公爵的女兒。她哥哥是國王腓力三世的寵臣的親信,只要她給他捎一句話,就可以把這名高級教士貶謫到加那利群島窮鄉僻壤的教區去當主教。 “我說話有損閣下謙虛的美德,十分抱歉,”她冷冷地回答說,“不過,如果你允許我說的話,正是你的美德、你的嚴正、你的聖潔,如果我能這樣說的話,才是我請你大駕光臨的直接原由。有人告訴過你一個名叫卡塔麗娜·佩雷斯的姑娘的奇遇嗎?” “有人告訴我了。是她的懺悔神父向我報告的,他無疑是個可尊敬的神父,可是沒有學問,也沒有見識。我不予理會,把他打發走了。我已經禁止修道院的全體修士,再向我提起這件事,也不准在他們中間議論這件事。那個姑娘不是個存心要出臭名的騙子,就是個上當受騙的笨蛋。” “我不認識她,主教,但是從各方面聽來,都說她是個有頭腦而虔誠的好姑娘。一些認識她的很有見解的人都認為她決計不會編造出這樣一段事來。他們對我說,她很誠實,絕對不會想入非非。” “假如她確實看到了她所說的那種幻象,那隻可能是撒旦玩的花招。大家知道,魔鬼有假扮成天神的本領,以便誘惑不警覺的人走向毀滅。” “這女孩子遭遇到了不應得的不幸。我們固然不該把魔鬼想得過分聰明,不過他怎麼會愚蠢到認為讓一個聖潔的人以聖父、聖子和聖靈之名用手按在她身上能危害她的靈魂呢?” 在這一段談話的時間裡,主教始終目光盯在地板上,這時他才向女院長瞥了一眼,眼睛裡含著苦楚的表情。 “院長嬤嬤,早晨之子路西法就是因為驕傲而墜地的,我這麼一個十分邪惡而有罪的人怎麼能妄想製造奇蹟呢?” “憑著你的謙虛,認為自己是個邪惡而有罪的人,這也許是合適的,主教大人,不過黎民百姓無不知道你道德高尚。我說,主教大人,這件事已經傳開去,鬧得滿城風雨了。每個人都興奮地伸長了頭頸盼著。我們總該設法滿足他們的期望吧。” 主教嘆息了一聲。 “我知道人們的心給搞亂了,一群群的人站在修道院外面,像是在等待著什麼,在我有事要走出修道院的時候,他們在我面前跪下,求我祝福。一定得想辦法讓他們明白事理啊。” “主教大人可以允許我給你提個建議嗎?”女院長恭恭敬敬地問,可是眼睛裡卻帶著一絲揶揄的神色,這就顯得不太恭敬了。 “歡迎之至。” “我沒有看到這個女孩子,因為她的懺悔神父命令她不准再講這件事,然而你有權撤銷他的命令。你接見她一次不好嗎?憑你的眼力、你的善於識人以及你在聖教公署練出來的審問嫌疑犯的本領,你準能很快就看出她到底是個騙子,還是受了魔鬼的騙,再不就確實是聖母屈尊給她顯了靈。” 主教抬起眼睛,仰望著女院長日常對之做禱告的神龕中釘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的形象。他臉上的表情非常苦惱。他進退兩難,猶豫不決。 “我無需提醒你,主教大人,本修道院是蒙我們的加爾默羅聖母特殊庇護的。我們這些卑微的修女無疑是不配蒙受這恩寵的,不過也許她是特別眷顧家父羅德里格斯堡公爵在本城為她建造的這個教堂。如果由於你主教大人的祈禱,我們那天上的庇護人治好了這可憐孩子的殘疾,我們家將感到不勝榮幸。” 主教沉思了好半天。終於他又嘆息了一聲。 “我到哪裡去和這個女孩子見面呢?” “最好恐怕是在我們這個專誠敬奉聖母的教堂所屬的小教堂吧?” “必須做的最好馬上就做。叫她明天來,院長嬤嬤,我會來的。” 他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在他對女院長鞠躬告辭的時候,嘴角上露出一絲微笑,不過卻是灰溜溜的。 “一個苦惱的夜晚正等待著我,嬤嬤。” 她再次跪倒下來,吻他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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