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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卡塔麗娜 毛姆 3159 2018-03-18
第二天,在約定的時間,主教由兩名秘書陪著,走進這座裝修得富麗堂皇的教堂。卡塔麗娜和一名修女在聖母小教堂裡等著。她支著拐杖站在那裡,當主教露面時,那修女碰碰她的胳臂,她趕緊跪下。主教扶住了她,不讓她下跪。 “你去好了。”他對那修女說。等她走了,他轉向兩名秘書。 “你們也退下,不過要待在近處。我要單獨跟這女孩子談談。” 他們悄悄地退了出去。主教看著他們走。他知道他們好奇,而他可不希望他們聽到他說的話。然後他好好打量了一會兒這個跛腳姑娘。他有一顆仁慈的心,看到別人的苦難、貧困或者殘疾就心痛。她微微打著戰,臉色像死灰一般。 “不要害怕,孩子,”他柔和地說,“你只要說實話,一點兒不用怕。”

她的模樣很純樸,很天真。他看她面孔長得分外漂亮,但是心中毫無反應,簡直跟看到一匹馬是雜色的或是灰色的一樣。 他先問她的身世。她起先回答時羞羞答答的,隨著一個個問題釘著要她回答,她越講越自信了。她聲音輕柔而動聽,她表達得很準確。她把一生簡單的經歷講給他聽。那是任何窮姑娘的千篇一律的經歷,不外乎勞苦的工作、無害的戲耍、上教堂和談戀愛;可是她講得那麼自然,那麼坦率,主教聽了頗為感動。他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女孩子會捏造出什麼來抬高自己。她說的每一句話都顯得謙恭自卑。 接著,她對他講她遇到的不幸事故,講她的腿怎樣癱瘓了,講她那心愛的、即將和她結婚的裁縫的兒子迭戈怎樣拋棄了她。 “我不怪他,”她說,“主教大人也許不曉得窮人生活艱苦,沒有人願意娶一個不能為他幹活的妻子。”

主教臉上霎地閃過一抹溫柔的微笑,這是他那憔悴的臉容能發出的最溫柔的微笑了。 “你如何學會說得這樣有條理、這樣順耳的,我的孩子?”他問。 “是我舅舅多明戈·佩雷斯教我唸書和寫字的。他為我費盡了心血。他待我簡直像是我的父親。” “過去我認識他。” 卡塔麗娜知道她舅舅名聲不好,怕提到了他會在這聖人的心目中產生對她不大有利的影響。沉默了一會兒,她一時以為他要結束這次談話了。 “現在用你自己的話,把你告訴你母親的那樁事講給我聽。”他說,眼睛牢牢地盯著她。 她躊躇了,使他想起她的懺悔神父是不准她講的。他嚴肅地對她說,他有權推翻懺悔神父的禁令。 於是她把告訴她母親的那一番話一字不錯地重複了一遍。她對他說,她當時正坐在石階上哭泣,因為全城的人都興高采烈,而她卻孤單單的,心裡很難過,這時有個女人從教堂裡走出來,跟她說話,說的是主教大人有本領治好她的殘廢,隨後在她眼前消失了,這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女人就是聖母本人。

她講完了,靜默了好一會兒。主教給打動了,但同時又猶豫不決而心煩意亂。這姑娘不是騙子,這一點他是深信不疑的,因為她的坦率和她的真誠是毫無疑問的。這也不可能是一場夢,因為她聽到了他和他弟弟進城時的鐘聲、鼓聲和喇叭聲,就在那時候她正跟一個當時她沒有理由認為是個普通人的女人在說話。再說,在這姑娘對聖母掏出她小小的可憐的心,祈求聖母從苦難中拯救她的時候,撒旦哪來假扮聖母的本事呢?她是個虔誠的好姑娘,沒有一點兒裝腔作勢的樣子。曾經有人祈禱了得到過好結果,有人領受過聖恩,有人的疾病得到了治愈。他要是因為畏懼而拒絕做看來是他職責所在的事,豈不要犯失職的大罪嗎? “出現奇蹟,”他喃喃自語道,“出現奇蹟吧。”

他走前一兩步,來到祭台跟前,上面供著尊聖母像,身披全部用金線縫紉的藍色絲絨大氅,頭戴金冠。他跪下祈求指示。他熱切地禱告著,但他的心田乾枯了,他覺得黑夜籠罩著他的靈魂。他終於哀嘆一聲,站立起來,張開雙臂祈求著,無可奈何的目光注視著聖母那雙慈祥的眼睛。 突然間卡塔麗娜發出輕輕一聲驚叫。那兩名退避在門外的當秘書的修士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卻聽得見其他聲音。他們聽到這聲驚叫,連忙像兔子竄進地洞般敏捷地直衝進來,但他們看到的景象使他們的腳釘在地面上了。他們一聲不響。他們張口結舌地站著,彷彿他們跟羅得的妻子一樣變成了鹽柱。 原來塞戈維亞教區堂布拉斯科·德·巴萊羅主教正在緩慢地往空中上升,慢得好比油在稍有一絲傾斜的木板上往下流動。他的上升有如漲潮時河水上升一樣,平穩而微細得幾乎看不出來。主教徐徐上升,直升到與祭台上的聖母像一樣高低,一時停留在空中,完全像一頭展翅不動的雄鷹。

兩名修士中的一個怕他墜落下來,做好準備衝上前去托住他的姿勢,但是另一名修士安東尼奧神父卻拖住了他。主教徐徐地、緩緩地、幾乎叫人不知不覺地降落下來,直到腳跟重新踏在祭台前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放下雙臂,轉過身來。兩名修士奔上前去,雙膝跪下,親吻他的衣角。他似乎沒覺察到他們在面前。他從祭台前的三級台階上走下來,像個頭昏眼花的人那樣摸索著走出小教堂去。兩名修士怕他絆倒,緊緊跟在他身邊。卡塔麗娜被忘記了。 他們走出了教堂。主教在教堂門口的石階頂上站住了——當初聖母顯靈時,卡塔麗娜就坐在這石階上——望著那片小廣場在八月的太陽下光耀奪目。沒有云彩的天空是一片那麼明亮的藍色,以至剛走出香煙繚繞的陰暗的教堂,仰望天空,眼睛也張不開。一幢幢白色的房屋,為了擋掉熱氣,都關上了百葉窗,看上去像珠寶般閃著亮光,彷彿是從自身發出來的。雖然天氣熱得像火燒,主教還是打起哆嗦來。他鎮定了下來。

“叫人告訴那個姑娘,說我會給她回音的。” 他走下石階,修士們跟在他後面,尊敬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穿越廣場,低著頭,他們也不敢對他說話。他們走到多明我會的修道院門口,他站住了,轉身向著他們。 “今天你們看到的,對外一句也不准說,說了開除教籍。” “這是個奇蹟,主教大人,”安東尼奧神父說,“這樣一個顯著的神恩,怎麼可以不讓教友們知道呢?” “你們開始修道的時候,立下過服從命令的誓言。” 安東尼奧神父是布拉斯科主教在阿爾卡拉教神學時的學生,他正是經主教推薦才參加多明我會的。他聰明靈活,布拉斯科修士受任巴倫西亞宗教法庭審判官時,聘用他作秘書。他很感激這個年輕修士對他的忠誠,儘管他常常試圖說服他打消這種過分的敬仰,可是說來說去似乎反而更增加了他的敬仰。安東尼奧神父雖然忠誠而嚴格地遵照主教的意願,恪守教規,在生活中潔身自好,勤勤懇懇獻身教會,然而他有尤維納爾所稱的caco?thes scribendi的那種毛病:他當了宗教法庭審判官的秘書,要寫那麼多書信,還要寫聖教公署日常事務所必需的五花八門的報告、文件、決議,等等,但他還不滿足,一有空閒就喜歡弄筆頭。審判官發現——凡是關係到他或他的職責的一切事情,他都能發現——安東尼奧神父在仔細地記錄他的一言一行和他一生中經歷的種種大事。他很謙虛,知道秘書對他的尊敬是過分的,所以他常反省自問,是否應該制止他做這記錄,因為他很清楚這修士做記錄的目的。修士那既聰明又愚昧的頭腦想到,布拉斯科·德·巴萊羅修士有成為聖徒的潛質,等他死後,要把他封為聖徒的時候,他此刻在編寫的材料將對羅馬教廷極有價值。雖然這位宗教法庭審判官深知自己名不副實,然而他畢竟是人,想到有朝一日可能被列為教會的聖徒之一,不管這可能性如何渺茫,他還是隱隱感到一陣出於虔誠的激動。

他用肉刑懲罰自己的狂妄,直到鮮血直流,但沒能讓自己去禁止那善良而誠心的神父從事這絕對無害的工作。而且誰說得準呢?也許這位作者能以淳樸的虔心寫出一部著作,儘管它的主題多麼無聊,卻有教化信徒的啟迪作用呢。 這會兒布拉斯科主教正揣度著這修士的心意,肯定他雖然嘴裡一個字都不會透露關於在加爾默羅會教堂中發生的事,但是在他那本書稿裡必將有詳細的記載。在他身上出現的那個奇蹟,今稱“神力升騰”,是他在不同的聖徒的傳記中經常看到的,而且西班牙全國的人都知道,這些年來,這種神恩曾賦予過阿爾坎塔拉的彼得、特雷薩·德·耶穌嬤嬤以及加爾默羅赤腳修士會中的不止一個修女。主教不可能指望安東尼奧神父會在他的書中略而不寫這麼一段精彩事蹟,他甚至覺得似乎不應該有此想望,因此二話不說,就走進修道院,朝他的密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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