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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5489 2018-03-18
然而,就在那個冬天,愛德華在捕獵的時候出意外了。多年以來,他習慣駕馭難以控制的烈馬。每次他聽說有這樣的馬,總免不了要去大展身手。他知道自己是個好騎手。他從來不羞於炫耀自己的本領,也不吝嗇嘲笑他人技不如己出乖露醜,所以偏好選擇難以馴服的牲畜。每次別人指著他說“那是個好騎手”,他就忍不住心中得意;每次看到不肯跳躍障礙的馬時,他總愛叫嚷:“你似乎和那傢伙合不來,要不要試試我的?”話剛說完,他就策馬前進了。有些獵手性格謹慎,遇到籬笆時第一反應是尋找低矮的地方或者一扇門,而不是直接跳躍過去,愛德華對此向來加以無情的嘲笑。一旦有人說跳躍障礙是危險的,愛德華馬上大笑著騎馬跨過去,還一邊大喊: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跳的,可能會摔下來。”

他剛剛入手一匹雜色馬,價格很低,因為它會時不時突然跳一下,而且跳起來的時候喜歡玩晃動一條前腿的把戲。他剛有機會就把它牽出來,起初它輕輕鬆松跳過了兩個障礙和一道壕溝。愛德華心想,他再次輕而易舉地馴服了一匹烈馬,只需駕馭得當,它就會溫順得像小綿羊。他騎著馬繼續走著,來到了一個標杆和一道柵欄前面。 “來,我的美人,讓我瞧瞧你本事到底有多大。” 他先讓馬慢慢地跑,然後夾緊雙腿,馬匹沒有騰地躍起,而是突然向旁邊躲閃轉圈。 愛德華勒住了他:“餵,不能這樣。” 他踢了踢馬刺,馬又慢跑起來,但還是拒絕跳躍。這回愛德華惱火了。亞瑟·布蘭德頓飛奔過來,腦子裡還記恨著愛德華舊日的許多嘲諷,正想還擊呢。

他經過愛德華身邊時,馬一躍而起,他喊著:“為什麼不下馬走過去嗎?” 愛德華緊咬牙關,說:“我要么跳過去,要么摔斷我的脖子。” 但他既沒跳過去也沒摔斷脖子。他第三次踢馬刺,讓雜色馬跳躍,還用鞭子抽著馬頭。那牲畜又跳了起來,展示一條前腿晃動的故伎,然後跌倒在地。愛德華摔得很重,至少一分鐘不省人事,當他恢復知覺時,他發現有人在往他脖子上倒白蘭地。 他根本不考慮自己,第一句話就是:“馬受傷了沒?” “沒,它好得很,你感覺怎麼樣?” 場上正好有一個年輕的外科醫生,他騎馬過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有人受傷了嗎?” 愛德華馬上說:“沒有。”他掙扎著站起來,想起剛才出的醜便氣急敗壞。 “你們這麼緊張,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從來沒見過有人從馬上掉下來。我可見過你們大多數人摔下馬背的樣子。”

他走向馬,腳踏上馬鐙。 那個醫生說:“克拉多克,你最好回家休息。我看你有點兒站立不穩。” “回家?真見鬼!這該死的!”愛德華試圖上馬時,突然覺得胸口一陣劇痛,“我確定我哪兒摔壞了。” 外科醫生跑過來,幫他脫下外套。他扭著愛德華的胳膊。 “這樣痛嗎?” “有點兒。” “你的鎖骨摔斷了。”外科醫生檢查了一會兒,接著說,“我的朋友,我想你需要固定。” “我感覺哪裡被摔碎了。要多久才能好?” “只要三個星期,你不必擔心。” “我不擔心,只是至少一個月不能打獵了。” 愛德華先被送到拉姆塞醫生那邊,包紮好就被送回萊伊府了。伯莎見到他坐馬車回來,驚訝不已。他現在已經恢復原先的好脾氣了,笑著解釋了事情的經過。

“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不過就是包紮了一下,感覺自己像個木乃伊似的。我擔心的是怎麼才能洗澡。” 第二天,亞瑟·布蘭德頓過來看望他。 “克拉多克,你終於算是棋逢對手了。” “我?還不至於!我一個月就能恢復,然後我還要出去。”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再騎它了。不值得。它老那麼晃蕩前腿,你總有一天會摔斷脖子的。” 愛德華輕蔑地說:“呸!我不能騎的馬還沒出生呢。” “你現在體重增加不少,身子骨也不像二十歲時那麼柔韌,再摔一次你可能受不了。” “胡說!別把我當成八十歲的老頭兒。我還從來沒在哪匹馬面前退縮過,現在也不准備開始。” 布蘭德頓聳聳肩,當時沒有答話,後來私下和伯莎談了一下。

“伯莎,如果我是你,肯定會勸愛德華處理掉那匹馬。我覺得他不應該再騎它,不安全。無論他騎術有多高明,那畜生耍潑時他可能救不了自己。” 伯莎對她丈夫的騎術有一百分的信心。無論他在其他事情上多麼無能,但絕對是全國最好的騎手之一。儘管如此,她還是奉勸愛德華。 結果他回答:“哼,那些都是胡扯!我告訴你,下個月十一號,他們正好要去那同一塊獵場,我也要去。我發誓,一定要讓它跳過柯爾特田野的標杆和柵欄。” “你太魯莽了。” “不,我不是。我對馬瞭如指掌。而且我知道,只要它願意,它就可以跳起來。我對天發誓,我會讓它跳過去。嘿,如果我現在退縮,我就永遠不能騎馬了。一個快四十的男人從馬上摔下來,唯一應該馬上做的事就是從頭開始,否則他就會喪失勇氣,再也沒有挽救的可能。我見過好多個這樣的例子了。”

後來,愛德華身上的繃帶拆除,身體也完全恢復,格洛弗小姐又請求伯莎再去勸勸他。 “伯莎,我聽說那是一匹最危險的馬。我覺得愛德華要騎它簡直是瘋了。” “我曾乞求他賣掉那匹馬,但他只是嘲笑我。他固執得無藥可救,我的話他基本不聽的。” “你不害怕嗎?” 伯莎笑了:“不,我真不怕。你知道,他總是騎烈馬,但從來沒受過傷。剛結婚的時候,我總是擔驚受怕,每次他外出打獵,我總想像他的屍體躺在擔架上被抬回來。但他從來沒出過事,我也就慢慢放心了。” “真不明白你怎麼能放得下心。” “親愛的,沒人能提心吊膽地過上十年。住在火山上的人完全忘記了危險。如果你沒有椅子,坐在火藥桶上你也會很快就覺得安穩。”

格洛弗小姐眼前生動地浮現出這樣的畫面,她堅定地回答:“絕對不會!” 格洛弗小姐從未改變,時間對她的頭腦也只能徒喚奈何,她的年歲看起來仍然像二十五到四十之間,頭髮沒有變得稀疏,裹在黑色鎧甲裡的身板一如既往地年輕著,沒有一個新思想或觀念進入她的精神領域。她就像裡面的女王,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卻只是圍著原地轉圈,不同的是格洛弗小姐的進程是反向的:世界在前進,隨著本世紀進入尾聲,明顯前進得越來越快,但她巋然不動——一具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行屍走肉。 十號那天到了,獵手們要在愛德華摔下來的地方集合。愛德華請來拉姆塞醫生,讓伯莎放心他非常健壯。檢查過後,他請醫生去客廳。 “拉姆塞醫生說我的鎖骨比任何時候都硬朗。”

“但我還是不認為他應該騎那匹雜色馬。伯莎,你能不能勸阻愛德華?” 伯莎看看醫生,然後看看愛德華,笑了。 “我已經盡力了。” “伯莎明白事理。我做教會委員,她覺得沒什麼了不起。但是關係到馬,她就信任我。是吧,伯莎?” “確實是這樣。” 愛德華高興地笑了:“看,這就是我的賢惠的妻子。” 第二天,那匹馬被牽出來遛了一圈,伯莎幫他把火藥桶裝滿。 他笑著說:“如果摔斷了脖子,你會好好地安葬我,是吧?你得訂做一塊氣派點兒的墓碑。” “親愛的,你永遠不會有事的。我肯定你會活到一百零二歲高齡,身邊圍著滿堂兒孫,然後你才安然長眠。你就是那種人。” 他笑了:“我可不知道兒孫從哪兒來。”

“我有一個預感,我命定要讓位給范妮·格洛弗。我肯定這是天命。我多年以來一直覺得你最終會娶她,我讓你等了那麼久,真是太殘忍了,尤其是她渴望著你,可憐的傢伙。” 愛德華又笑了:“好了,再見!” “再見,記得替我向亞瑟先生問好。” 她站在窗邊,看著他上馬。當他揮舞著鞭子的時候,她向他招招手。 冬季的白天越來越短,伯莎聚精會神地讀著小說,突然聽到鐘錶報時的聲音,心裡頗為驚訝。她不知道愛德華為什麼還沒回來,又按鈴要茶點和燈,把窗簾放下。他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她淺笑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摔了一跤呢。他真的應該放棄打獵了,他胖得太厲害了。” 她決定不等了,就給自己倒上茶,舒舒服服半臥著,藉著燭光看書。然後,她聽到一輛馬車向萊伊府行駛而來。會是誰呢?

“這些人真煩!趕在這樣的時間來做客。” 門鈴響了,伯莎放下書去接待客人。但沒人進來,外面的聲音很嘈雜。愛德華是不是到底出事了?她跳起來,剛走到房中間,就听到客廳裡有個陌生的聲音。 “我們該把它放到哪兒?” 它!它是什麼——一具屍體?伯莎渾身冰涼。她的手撐在一把椅子上,以便暈眩時不會跌倒。門被亞瑟·布蘭德頓慢慢地推開,然後又輕輕地關上。 “我感到萬分難過,但我不得不告訴你,愛德華傷得很重。” 她看著他,臉色變得煞白,但不知道如何應答。 “伯莎,你必須冷靜。我擔心他情況很糟,你最好坐下。” 他遲疑著,她突然大發雷霆。 “如果他死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覺得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他是在和那天同一個地方摔下來的,我想他肯定怯場了。當時我就在他旁邊,我見他盲目地向柵欄衝過去,馬兒要躍起時他勒住了韁繩。然後人和馬都猛地摔落在地。” “他死了嗎?” “他當場死亡。” 伯莎沒有暈倒。她可以明明白白地聽懂亞瑟·布蘭德頓的話,她為此感到一絲恐懼。她似乎沒有反應。年輕人看著她,似乎預料她會哭泣或休克。 “需要我的妻子來陪你嗎?” “不用,謝謝。” 伯莎非常清楚,自己的丈夫死了,但這個消息似乎沒有給她留下印象。她聽了無動於衷,好像死去的是個陌生人。她忖度年輕的布蘭德頓看到她這副冷漠的樣子會做何感想。 他扶著她坐到椅子上:“你不坐下嗎?我給你倒點兒白蘭地怎麼樣?” “我沒事,謝謝。你不用為我操心,他在哪兒?” “我讓他們抬到樓上來了。或者我請拉姆塞醫生來幫你?他在這兒。” 她低聲道:“不,我什麼都不要。他們已經把他抬上來了嗎?” “是,但我覺得你不應該過去看他。我怕你受不了。” “我要回房。我離開這兒你不會介意吧?我想一個人待著。” 布蘭德頓打開門,伯莎走了出去,臉色慘白,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布蘭德頓步行去利恩哈姆郊區牧師的家裡,請格洛弗小姐來萊伊府,然後回家告訴妻子:“那可憐的寡婦受到這樣的打擊完全呆了。” 伯莎把自己鎖在房間。她聽見房間裡嘈雜的聲音,這種平靜不近人情,她納悶自己是不是瘋了,她什麼感覺也沒有。但她不斷對自己說,愛德華死了,他就躺在隔壁,死了,她感覺不到悲傷。她想起了以前的歲月,那時她想像過丈夫的死亡,傷心欲絕,現在真的發生了,她卻沒有暈倒,沒有哭泣,沒有煩擾。伯莎把自己藏起來,就是不想陌生人看到她的眼淚,結果根本就沒有流淚!突然的懷疑被證實後,她完全沒有經歷任何情緒波動,這起悲劇對她基本沒有影響,她有些驚恐。她走到窗邊往外看,試圖集中精神,試圖讓自己憂慮,但她幾乎麻木不仁。 “我肯定是個絕情的人。” 然後,她想起朋友見到她鎮定自如的樣子會說什麼,於是嘗試著哭泣,但眼睛還是乾的。 傳來一陣敲門聲,那是格洛弗小姐。 “伯莎,伯莎,可以讓我進去嗎?是我,范妮。” 伯莎猛地站起來,但沒有回答。格洛弗小姐又在叫喚,她的聲音抽抽搭搭的,顯然在哭。為什麼范妮·格洛弗這個局外人可以為愛德華的死哭泣,而她卻不能呢? “伯莎!” “哎。” “給我開門吧。哦,我為你感到難過。請讓我進去。” 伯莎慌亂地盯著門,不敢讓格洛弗小姐進來。 她聲音嘶啞地喊道:“我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不要說了。” “我覺得我可以安慰你。” “我想一個人待著。” 格洛弗小姐沉默了半晌,哭泣的聲音隱約可聞。 “我可以在樓下等嗎?如果需要我,你儘管按鈴。可能你等一會兒就想見我了。” 伯莎想讓她回去,但沒有勇氣開口。 於是說:“隨你的便。” 又出現了另外一個聲音,伯莎聽到他們在輕聲交談。然後又是敲門聲。 “伯莎,你希望我們幫忙做什麼嗎?” “能做什麼?” “哦,你為什麼不開門呢?你難道不知道嗎?”說到這兒,格洛弗小姐的聲音都顫抖了,“需要我們請一個女人來清洗屍體嗎?” 伯莎遲疑著,雙唇失去了血色。 “你們看吧。” 接著又是寂靜,詭異的寂靜,比低聲的嘈雜還要折磨人。這種寂靜使神經緊繃,讓它們更加敏感:一個人都不敢呼吸,生怕它斷了。 一個想法進入伯莎的腦袋,像魔鬼一樣啃噬著她的心。她恐懼地大哭起來。這比任何東西都令人討厭,難以忍受。她撲倒在床,把臉埋在枕頭里,想趕走它。她羞愧地摀住耳朵,不想听那個無形的惡魔在耳邊說的悄悄話。 她自由了。 她喃喃道:“事情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 然後,她開始追憶她的初戀。她回憶起讓她盲目撲入愛德華懷抱的那種激情,以及她意識到他不可能回應她的熱情時受到的殘酷羞辱,她的愛就像一團火,徒勞地燒煉著一塊玄武岩。她回憶起幻滅後的憎恨,和最終的冷漠。那種冷漠,與現在讓她寒心的冷漠如出一轍。當她比照幸福的瘋狂追求和實際忍受的悲苦時,她覺得生命似乎完全浪費了。伯莎的許多希望像幻影一樣浮現,她絕望地凝視著它們。她的期待那麼多,獲得的卻那麼少。她想起自己經歷的一切,心里便一陣劇痛。她的力量消失了,她被自憐的心情淹沒了,她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她喊道:“上帝啊,我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讓我這麼不幸?” 她號啕大哭,根本不打算抑制自己的悲哀。 格洛弗小姐,那個好心腸的人,擔心伯莎需要她,便一直默默地哭泣,站在門外等候。她聽見屋里傳來激烈的哭泣聲,便敲了敲門。 “哦,伯莎,讓我進去吧。你不見任何人,把自己折磨得更苦了。” 伯莎勉強站起來,打開門閂,格洛弗小姐進來了。她對伯莎滿腔的同情,於是拋卻了所有的莊嚴,一把把伯莎抱進懷裡。 “哦,我的寶貝,我的寶貝。這太可怕了!我真為你感到難過。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能祈禱。” 伯莎抽泣不止——不過不是因為愛德華死了。 格洛弗小姐說:“你現在只有上帝了。” 最後,伯莎抽開身子,擦乾眼淚。 “伯莎,不要硬撐,不要假裝堅強。哭出來對你有好處。他是一個這麼善良的好人,而且他那麼愛你。” 伯莎靜靜地看著她。 她想:“我一定冷酷得可怕。” “親愛的,我今晚留下來陪你好不好?我已經通知查爾斯了。” “哦,不用。范妮,如果你關心我,讓我一個人待著吧。我不想顯得無力,但我真的不想見任何人。” 格洛弗小姐的感情受到了深深的傷害:“我不想打攪你,如果你真的希望我走,我就走。” “我覺得如果我不是一個人待著,我會發瘋的。” “你想見查爾斯嗎?” “不想,親愛的。不要生氣。不要以為我無禮或者無情,但我什麼也不要,只想一個人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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