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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5708 2018-03-18
然而,如果人的靈魂,或者說心靈或精神——隨便你怎麼命名——是一種樂器,可以演奏出無數旋律,那麼它不可能長時間徘徊於一首曲子上。時間會沖淡最強烈的情感,也會撫平心上最深刻的傷痕。曾經有個故事,一位哲學家試圖安慰一個痛苦中的女人,方法是對她講述和她的遭遇類似的事情。後來,他失去了獨子,收到這個女人送來的一張名單,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喪子的國王名字。他看過以後,承認它是對的,但還是傷心痛苦。三個月後,哲學家和女人都驚奇地發現彼此都很開心,於是為時間樹起豐碑,用法文刻上“它可撫慰眾生”。 當伯莎發誓生活失去了所有樂趣,發誓她的厭倦沒有盡頭時,其實和平時一樣在誇大其詞;一旦發現生活遠比她想像的容易忍受時,她差點兒要大動肝火了。

人可以習慣所有的事情。只有高度厭世的人才會佯裝他們不能同流於愚蠢的同類。一個人很快就會對最無望的無聊麻木不仁,單調也很快不成其為單調。適應環境以後,伯莎發現生活沒那麼空虛了。生活是一條沒有波瀾的河流,她很快得出結論:沒有瀑布激流,沒有旋渦、暗礁妨礙它的流動,它會更加順暢。一個勇於自欺的人,前景還是不乏光明的。 夏天帶來諸多變化,伯莎在之前從未產生興趣的事物身上找到了樂趣。她跑去隱蔽的地方,看喜歡的野花有沒有開放;她熱愛自由,這使她喜愛籬笆上的薔薇勝過花園裡燦爛的花草,喜愛原野的金鳳花和雛菊勝過中規中矩的天竺葵和荷包草。時間飛逝,她詫異地發現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年。 她開始以更多的熱情投入閱讀,坐在最喜歡的位置上,即床邊的沙發,好幾個小時心情都很愉快。她讀書隨心所欲,沒有計劃,只是因為她想讀,不是因為應該讀。她比較不同的作家,並從中取樂。這個作家文風莊重,她深為感動。那個作家稍顯浮誇,但也不失樂趣。她從最新出版的小說讀到《瘋狂的羅蘭》,從約翰·黎里的華麗散文(最具娛樂性,最為異想天開的書)到魏爾倫的傷感詩歌。現在生命尚長,長篇累牘也無妨。她勇敢地捧起八卷《羅馬帝國衰亡史》,然後閱讀圣西門的諸多著作,讀完一百頁後,她便毫不猶豫地擱置一旁。

當現實只不過是一個背景,一片古書中奇異事件生長的土壤時,伯莎發現它是可以忍受的。眼中綠色的樹木、耳邊鳥兒的鳴唱和她的思想怡然融為一體,她腦海裡還是拉曼恰的堂吉訶德、曼儂·萊斯科和中那群四處漫遊的傢伙。知識越多,好奇心越大。她放棄文學的康莊大道,轉而尋求某些晦澀詩人的生僻小路和西班牙海盜的航海路線。在過去幾近遺忘的鴻篇巨制中,在被潮流扔下的詩人的作品中,在僅存留於書蟲記憶中的劇作家、小說家和評論家的著作中,她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滿足。有時候,眼光從超常絕倫的頂峰稍稍移開,未嘗不是一種慰藉。相比而言,那些名噪一時但沒能流芳百世的作家有一種微妙的魅力。一個人不會被他們的光芒刺到目眩,可以輕易洞悉他們的個人特點和時代精神。他們身上有快樂的品質,在高出他們一籌的人身上往往很難找到。另外,他們未臻完美之境的成功,甚至有某種動人的哀婉。

在音樂方面,伯莎也開始欣賞那些不太知名、漸趨衰落的作品。她家的客廳是喬治王朝風格,裝飾有古老的油畫、齊本德爾式家具和印花棉布。這樣的地方,彈奏庫普蘭和拉莫簡單的旋律更為適合。過去一世紀中,爵爺和女士經常以化裝舞會為消遣,其中的迴旋曲、嘉禾舞曲以及奏鳴曲和他們的客廳也頗為相符。 脫離現實,生活在一個人工的天堂,伯莎覺得很幸福。她發現,把全世界置之度外是一塊可靠的盾牌:沒有愛與恨,沒有希望或絕望,沒有野心、慾望、改變或激情,生活安逸。花兒仍然開放,沒有意識,沒有憂慮,花蕾從重重包裹的葉子中探出頭來,在陽光下舒展開來,聽任微風帶走芬芳。沒有人見證它的美麗,然後它凋謝了。 伯莎發現過去的回憶可以充當消遣:當時狂熱地戀上平凡的愛德華,現在看起來像情景劇,對比鮮活的期待和平淡的現實,她甚至可以付之一笑;杰拉爾德是一段愉悅而感傷的回憶,她不想再見,但經常思念,她不斷地將他理想化,直到他純粹成為某本喜愛的書中的一個角色。意大利那個冬天,是她很多快樂的發源地,所以她決定永遠不再重遊,以免破壞美好的印象。她在生活的科學方面進步良多,認識到快樂會不期而至,而幸福則是突然降臨的精靈,但卻難尋芳踪。

愛德華的活動太多了,所有時間都被佔據了。他為萊伊莊園創造了豐厚的利潤,而且他奉行二等人的凡事親力親為的理念,所以總是親自監管農場。他是所有鄉事組織的重要人物:他是學校董事會、監事會和郡議會中的成員;他是市區委員會、地方板球俱樂部、足球俱樂部的主席;他是布萊克斯達布爾賽船會、特坎伯利狗展委員會、肯特郡中部農業展覽會的熱心資助人;他是布萊克斯達布爾保守黨的中流砥柱,是治安官、教會委員。最後,他還是一名熱忱的互濟會會員,風塵僕僕跨越肯特郡去參加僅有六人的支部會會議。但是工作從不給他帶來煩悶。 他說:“上帝保佑你。我熱愛工作,你不能給我更多工作了。不過,如果你有需要解決的事,儘管來找我,我會辦好,然後會感謝你給予我這個機會。”

愛德華總是性情平和,不過現在的好脾氣染上了天使般的色彩。這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他的成功完全是水到渠成,任何事情只要他有份參與,便得到了完美的保障。他總是那麼快活和高興,滿足自己的一切,也滿意世間的其他。他是一個模範的鄉紳、地主、農場主、保守黨人、男人、英國人。他的每件事都善始善終。他的精力如此充沛,每件事都付出雙倍的努力。雖然一般沒有必要,但他總是從早忙到晚,以此為榮。 伯莎對格洛弗小姐說:“我平靜地支持他的德行,這證明我是一個優秀的女人。” “親愛的,我覺得你應該非常驕傲和幸福。他是整個鄉村的典範。如果他是我的丈夫,我會感激上帝的。” 伯莎喃喃道:“我更是無限感恩。” 自從愛德華允許她自行其是,她便為這個現實雀躍不已。實際上,這沒什麼分歧。愛德華是一個明智的人,因此得出結論:他有效地馴服了妻子。他暗暗愜意地嘲諷,他把女人比作小雞很正確,那些動物只需跑跑跳跳,然後妥善地關好,就可以隨她們盡情四處亂抓亂撓了。

“有規律地餵食,讓它們咯咯叫喚,你就發現沒事了。” 當生活的經驗證實你年輕時形成的假設時,總是有些得意的。 有一年,愛德華突然記起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了,於是送給妻子一隻手鐲。之後他慈悲心大發,酒足飯飽後拍著她的手說: “時間的確過得很快,是吧?” 她笑著回答:“我聽別人是這麼說的。” “唔,誰會想到我們已經結婚這麼多年了。對於我來說,似乎才一年半而已。我們一直相處愉快,是嗎?” “我親愛的愛德華,你真是個模範丈夫。我有時感到慚愧。” “哈,那不錯啊!但我完全可以說,我的確努力地履行職責。當然,我們最開始也鬧些小矛盾,但人總得相互習慣,不能指望一帆風順。但隨著年月逝去,現在——唔,我認為是自從你去意大利後——我們的日子完美無缺,你覺得呢?”

“是,親愛的。” “當我回想過去那些小爭執,說實在的,我都想不起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也是。”伯莎誠懇地說。 “我猜很可能只是天氣的原因。” “很可能。” “啊,不管怎麼樣,結局好就一切都好。” “我親愛的愛德華,你是個哲學家。” “我不懂那玩意兒,但我覺得我是個政治家,不過這提醒我了,我還沒有閱讀今天關於新軍艦的報導呢。多年來我一直倡導增加軍艦和槍支。我很高興看到政府最終採納了我的建議。” “太讓人滿意了,是嗎?這將會鼓舞你堅持下去。當然,很高興知道內閣讀了《布萊克斯達布爾時報》上你的演講詞。” “我認為,如果當局更加重視地方的意見,國家的前景會更美好。像我這樣的人才真正了解人民的感受。幫我拿一下報紙,好嗎?在餐廳裡。”

愛德華覺得伯莎服侍他是自然不過的事,那是妻子的義務。她把《標準》遞給他,他開始閱讀,打了兩個哈欠。 “天哪,我困了。” 很快他眼睛都睜不開了,報紙也滑落下來。他仰靠在椅子上,兩腿伸直,雙手舒服地擱在胸前。他的頭歪向一邊,嘴巴微張。他開始打鼾。伯莎看書。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驚醒了。 “老天!我肯定睡著了。唔,我累壞了。我想我得上床睡覺了。你還不想睡吧?” “還不想。” “哦,別看書太晚,乖。這樣對你不好。上來的時候記得關燈。” 她轉過臉,他忍住哈欠,親了她一下,然後慢慢地上樓了。 “愛德華的優勢在於沒人會譴責他縱容妻子。”伯莎喃喃道。 這就是時髦的婚姻。 伯莎經常一個人散步的路通向海邊。布萊克斯達布爾和泰晤士河河口之間的海岸非常荒涼。每隔一段很長的距離,才能看到又長又矮的建築物,那是海岸警衛站。呆板的碎石路和整齊的欄杆有時突然跳入眼簾,卻只是讓周圍的荒涼顯得更加絕望。一個人盡可以連續步行上數英里,也不會碰到一個人。海水退去後露出的土地低窪、平坦,沼澤密布。海灘上到處是貝殼,數不勝數,有些被人們踩得粉碎。大團的海草、幾塊木板、幾根繩子,還有潮水沖上來的船隻遺留物,東一處西一處地散落在海灘上。有一個地方,和大海只有幾碼的距離,有一艘擱淺的舊船。木質肋材就像某個大海怪的屍骸,詭異地突顯出來。四周都是灰濛蒙的大海,視野內從來不曾出現船隻,即使是捕魚的小船。在冬天,彷彿有一個孤魂,像一塊神秘的帷帳,籠罩在海灘和荒涼的水域上。

在那個地方,伯莎在哀思和淒涼中找到一種尖刻的魅力。天空滿是低沉的雲層,海風狂掃過來,一路呼嘯哀號。憤怒的大海有一種恐怖,陰鬱不安,海浪猛然立起,怒吼著接踵而至,摔打在海灘上。除了孤寂,還是孤寂。大海如此冷酷無情,以至於第一眼看到就令人毛骨悚然。這是一種狂暴的力量,它不停地往前推,狂暴地往前推。當它被束縛的枷鎖勒住的時候,便發出痛苦的咆哮。每一次拼命的努力,它都發出一聲淒厲的哀號。在水面飛翔的海鷗慘淡地鼓動著雙翼,跟隨風勢起起落落。 伯莎喜愛冬天的寧靜——當海上的霧和地面的霧融為一體時,當海水沉寂陰鬱時,當孤獨的海鷗在灰色的海面上淒厲地尖叫著飛翔時。她喜愛夏日的寧靜——當天空晴空萬里、一望無際的時候。那時,她就長久地躺在水邊,享受著心靈的孤獨和安寧。大海平靜得像一片湖:最微不足道的細浪也不會使其波動。它就像一面明鏡,倒映出天空的壯麗。當太陽西沉時,它變成一片火海;這是一片熔化的銅海,光彩奪目,令人眼花繚亂。一群海鷗棲息在水面上,它們的數量成千上萬,但都靜默不動。偶爾有一隻突然飛起,撲閃幾下沉重的翅膀又落下,於是又歸於沉寂。

有一次,涼爽太誘人了,伯莎無法抵抗。她羞怯地迅速脫下衣服,環顧四周確定沒人,然後步入水中。腳邊微微蕩漾的波浪讓她微微顫抖,然後她拍打出一個浪花,伸出雙臂向前跑,半倒半潛地沉入水中。多麼快樂啊!她為自由的四肢而欣喜。不穿泳衣游水,是她從未體驗過的快樂。這給予她一種奇妙的自由感,包裹身體的鹹海水振奮人心,她感覺到一種新的力量。她內心充滿了歡樂,想放聲高歌。她潛到水面下,又探出頭,發出小聲的歡呼。她的頭髮鬆散了,隨著腦袋的動作,全部披散在肩膀上,一束束垂到海面上。 她遊了出去,像一個無所畏懼的泳者。身邊全是深水,夏日平靜的深海,給予她一種力量感。她翻過身,浮游在海面上,試圖和太陽正面相對:海水在陽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天空絢麗奪目。遊回海岸時,伯莎又採取仰面漂浮的姿勢,一直任由海水把她送到離岸很近的地方。漂浮在細微的波浪上,或把耳朵沉入水中,聆聽頭髮與水流摩擦發出的奇妙聲音,讓她覺得妙趣橫生。她搖晃著長發。頭髮垂在四周,宛如神像的光環。 她為自己的青春雀躍——青春?伯莎覺得自己比十八歲的時候大不了多少,儘管她已經三十了。這個念頭讓她畏縮了。她從來沒意識到年華的流逝,也從沒想像過她的青春在發出警報。人們認為她已經老了嗎?毛骨悚然的恐懼抓住了她的心,她害怕自己像漢考克小姐一樣,絞盡腦汁,使用計謀假裝輕浮,想讓鄰居以為她還年輕。伯莎自問,她像少女一樣在水里扑騰的時候,是不是顯得很可笑?眼角和嘴角都是細紋,怎麼可能扮演美人魚?她慌忙穿上衣服,跑回家徑直走到穿衣鏡前。她前所未有地仔細檢查著鏡子裡的容顏,焦慮地尋找害怕看到的痕跡,她看看脖子和眼睛:她的皮膚光滑如昔,牙齒也完美無瑕。她放心地嘆了一口氣。 “我沒看出任何差別。” 然後,為了讓自己加倍安心,她突然閃過一個奇特的念頭:她要梳妝打扮一番,就像準備參加一個盛大的舞會。她希望從各方面挖掘自己的優勢。她挑選了最華麗的禮服,拿出她的珠寶。萊伊家的人把貴重的東西出賣得差不多了,除了珠寶。他們以一種典型的固執,始終不肯捨棄珠寶。這些珠寶被存放起來,年復一年,無人動用。那些和古老的鑲嵌底座放在一起的寶石,因為蒙上灰塵而無人理會。伯莎頭髮的濕度剛好讓她有藉口任意打扮,她戴上祖母曾在攝政王時期佩戴的王冠飾品。兩邊的肩膀掛上手工精細的金飾,那是她伯祖父在半島戰爭時從一個西班牙教堂的聖徒手中盜來的。她在脖子上掛上一串珍珠,雙手套上鐲子,胸前別上一枚閃亮的別針。她知道自己的手生得修長秀美,從來不屑於戴戒指,今天也戴上了鑽石。 最後,她站在鏡子麵前,高興地笑了。她還沒老呢。 她儀態萬方地走進客廳,愛德華驚得跳起來。 他大叫:“天哪!這是怎麼回事?今晚有客人來吃飯嗎?” “親愛的,如果有客人來,我不會這樣打扮的。” “你這樣的架勢,好像威爾士王子會馬上光臨似的。我只穿著燈籠褲呢。今天不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吧?” “不是。” “那我想知道你為什麼突然打扮得這麼漂亮。” 她微笑著回答:“我希望能讓你高興。” “真希望你也告訴我,我也可以裝扮一下。你確定今晚沒人來嗎?” “完全確定。” “唔,我還是覺得應該去穿戴一番。萬一有人來訪,看起來會很奇怪的。” “如果有人來,我保證馬上逃走。” 他們走進餐廳吃飯,愛德華覺得非常不適,總是凝神聽著門鈴的動靜。他們喝湯,然後坐在餐桌邊吃剩下的冷羊腿和一些土豆泥。伯莎面無表情,然後突然往後一靠,爆發出一陣陣笑聲。 愛德華疑惑地問:“天哪,到底怎麼了?” 當別人因為一個笑話笑得前仰後合時,你卻看不出所以然。沒有比這更懊惱的事了。伯莎摀住肚子止住笑,試圖講話。 “我剛剛記起,今晚布萊克斯達布爾有雜耍,我告訴僕人今晚可以出去,還說我們吃些剩菜就好了。”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笑的。” 的確沒什麼,但伯莎還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愛德華說:“我覺得這都是些沒意義的東西。” 伯莎抑制住了快樂,開始吃東西。 她低語:“那就是我全部的生活,穿著舞會禮服,戴上所有鑽石,來吃冷羊肉和土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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