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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5553 2018-03-18
萊伊小姐起來後發現伯莎溜走了,大為震驚。 “說真的,我認為老天太不公平了。我不過是一個與世無爭完全無害的中年女人而已,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擔受這些驚嚇?” 她懷疑侄女去車站了,但火車七點開出,現在都十點了。她腦海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把自己震住了——伯莎可能私奔了。如果這是真的,她的腦海馬上浮現出必須經歷的一個個場景——寫信告知愛德華這個消息,他的驚慌失措,她必須給予的安撫,杰拉爾德父親的盛怒,他母親的歇斯底里……這些念頭像一個個小惡魔,折磨著萊伊小姐。 她心煩意亂地叫嚷著:“她不能做出這樣的蠢事!但如果女人有機會做,她們總不會錯過。” 很長的時間內,伯莎一動不動地立在月台上,兩眼無神地盯著前面。她對周圍的一切都麻木了。前幾個小時高度興奮,接下來又一片空虛。杰拉爾德坐著的火車正飛快地朝利物浦行進,而她,還在倫敦。她走出站台,向切爾西走去。街道漫長得沒有盡頭,她雖然已經疲乏,但仍然拖著步子往前走。她不認識路,漫無目的地亂走,幾乎沒有意識。她在海德公園坐下來稍事休息,覺得筋疲力盡,但身體的疲倦緩解了心靈的痛苦,她繼續步行,根本沒想起招馬車,最後,她回到了艾略特公寓。太陽越來越烈,曬著她的頭頂。伯莎慢騰騰地把身體拖回樓上,倒在床上失聲痛哭,簡直是悲痛欲絕。

她最後喊了一句:“我敢說他和其他人一模一樣,根本不值得。” 萊伊小姐派人詢問要不要吃東西,但伯莎現在真的頭痛欲裂,不想碰任何東西。她整天備受煎熬,她不能思考,她身處絕望的深淵。有時,她責怪自己沒有在杰拉爾德請求的時候應允他留下來,她有意放走了唾手可及的幸福。然後,愛到盡頭逆轉為厭惡,她又認為杰拉爾德不值一提,還感謝上帝保佑她遠離了危險。愁雲慘霧的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夜晚降臨時,伯莎幾乎沒有力氣脫衣服,胡思亂想一直到凌晨才睡著。大清早郵差就送來一封愛德華的信,信中再次表示希望伯莎回萊伊府。她面無表情地讀完了信件。 她呻吟著:“也許這是最適合的事。” 她現在討厭倫敦,還有這個公寓。沒有杰拉爾德的快活身影,房間裡沉悶得可怕。回萊伊府似乎是她唯一的選擇。在那兒,她至少會有安寧和孤單。她幾乎有些嚮往那寂寞的海岸、沼澤和憂鬱的大海了,她需要平和與安寧。但如果她想走的話,最好馬上走,在倫敦停留只會延續她的痛苦。

伯莎起床穿好衣服,去見萊伊小姐。她的臉色像死人一樣慘白,眼睛因為哭泣又紅又腫。她沒有打算掩飾自己的悲傷。 “波莉姑姑,我今天打算回萊伊府。我覺得現在這樣做最合適了。” “愛德華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我也這樣認為。” 萊伊小姐猶豫地看著伯莎。 “伯莎,你知道,”她停頓了一下,“在這個世界上,要明白怎麼為人處世非常不容易。人們總想區分善惡,但它們往往像雙生花。我總在想,那些堅定不移地遵守十大戒律的人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明確地知道如何自處和處世,他們一方面希望進入天堂,一方面害怕惡魔的鬼爪。但是,我們這些對不容置喙的'你不得'質疑'為什麼'的人,就像茫茫大海上沒有指南針的水手:理智和本能這樣說,傳統和經驗卻意見不同。但最糟糕的是,一個人的良心駐紮在十大戒律之上,歷盡地獄之火的磨煉,良心說的話擁有最終發言權。我敢說,將它考慮進來是懦弱的,但無疑是慎重的;這就像龍蝦沙拉:吃它不代表道德敗壞,但極有可能會消化不良。要和普通人的看法背道而馳,一個人必須非常自信,否則,也許最好別去冒任何險,只需沿著世人走過的那條安全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它並不令人振奮,也沒有壯觀可言,反而相當乏味。但它安全可靠,完全沒有後顧之憂。”

伯莎嘆息,但沒有回答。 “你最好讓簡為你收拾行李,需要我發一封電報給愛德華嗎?” 伯莎終於動身了,萊伊小姐開始思考。 她自言自語,和平時一樣猶疑:“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她坐在鋼琴椅上,每當沉思的時候,手指便無所事事地隨手彈奏幾個音節。過了一會兒,她的耳朵察覺出一首名曲的前奏,她幾乎無意識地開始彈起《弄臣》裡的詠嘆調。歌詞是“女人水性楊花”。萊伊小姐笑了:“事實上,幾乎沒有女人會滿足於一個丈夫。我相信,婚姻唯一的解決之道是使一妻多夫制合法化。” 火車到達維多利亞站時,伯莎記起今天在特坎伯利有牲口集市,愛德華肯定很晚才回家。想到這裡,她不由舒了一口氣。這樣她就可以安靜地在萊伊府安頓下來,無需麻煩和驚擾。整個旅程她的腦袋裡都是痛苦,所以時間過得很快,她恍惚間就發現自己到達布萊克斯達布爾了。她下了車,思量愛德華有沒有派個車來接她。但讓她驚愕不已的是:愛德華本人就立在站台,一見到她就跑過來扶她下車。

他大聲喊道:“你終於回來了!” “我沒想到你會來接我,我以為你今天會去特坎伯利。” “我正準備出發就收到了你的電報,當然就不去咯。” “很抱歉妨礙了你。” “說什麼話!我太高興了。你不會以為,我的夫人要回家了,我還跑去牲口市場吧?” 她驚奇地看著他。他見到她很高興,誠懇的臉上都放出紅光了。 “我的老天,真是太好了。我告訴你,我厭煩了和妻子分居的日子。” 他們來到克斯托爾山,愛德華趕著馬。 他小聲說:“看看後面,發現什麼了沒?” “什麼?” “看帕克的帽子。” 帕克是馬車夫。伯莎又轉過頭瞧瞧,發現了一個帽徽。 愛德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認為那是什麼,嗯?我昨天被選為市議會的主席了。這意味著依據職權我是治安官了。所以,我剛得知你要回來,就馬上跑去領了個徽章。”

回到萊伊府時,他貼心地攙扶伯莎下馬車。她驚奇地發現客廳已經擺好茶點和鮮花,一切都如她的心意。 愛德華問:“你累了沒?在沙發上躺一下,我給你倒茶。” 他服侍她,勸她吃東西。事實上,他一直為她忙前忙後。 “天哪,又見到你回家,我太高興了。” 他喜形於色,伯莎深受感動。 “你是不是很累?還可以在花園裡走一走嗎?我想給你看看我為你做出的一些改變,現在是那個地方的最佳觀賞時間。” 他為她披上一條圍巾,免得晚風讓她受涼,還堅持讓她挽住自己的胳膊。 “來,看這兒。我在客廳的窗外種上了玫瑰。我想,你坐在最喜歡的地方讀書時,應該會高興看到它們的。” 他帶著她往前走,來到觀賞海景的好地方。

“我在這兩棵樹之間放置了一條凳子,這樣你有時可以坐在這兒看看風景。” “想得這麼周到,真是難為你了。我們就在這兒坐坐吧?” “哦,我覺得最好不要。露水太重,我不希望你著涼。” 晚飯時,愛德華準備了伯莎最愛吃的菜餚。伯莎表示滿意時,他樂不可支。 然後,她躺在沙發上的時候,他替她放好靠枕。沒人比他更加體貼,沒人比他想得更周到。 她想:“啊,我親愛的,如果三年前你能有現在一半好,你也許能留住我的愛。” 她納罕不已,是分離加強了他的感情,還是她自己改變了。他不是磐石一樣不可轉移嗎?她知道,自己像水一樣起伏不定,像夏天的風一樣變幻無常。也許他一直這麼體貼,一直這麼周到,而她,卻強求一種他感覺不到的激情,反而忽視了他的深情?現在她對他一無所求,卻驚訝地發現他在無私地奉獻著。如果他愛她,她會感覺更加遺憾,因為她除了完全的冷漠以外無以為報。她甚至驚訝地發現自己極其冷酷。

睡覺前,她和他道晚安,親了下他的臉頰。 她說:“我已經收拾好那間空房了。” 他回答:“哦,我不知道。”然後,瞥了她一眼說,“我不想做任何違背你意願的事。” 布萊克斯達布爾沒什麼變化,伯莎的朋友都還在世。這個福地的死亡率向來是他們的驕傲,他們無法使之增加。亞瑟·布蘭德頓娶了一位頭髮蓬鬆的漂亮女孩,教養良好,從不跨越作為女人的界限,但這件事帶來的唯一結果是讓他的母親增加了新的談資。伯莎還是那個舊毛病,總感覺自己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她讓自己忘記杰拉爾德,然後高興地發現回憶並不會胡攪蠻纏。一位曾經是感傷主義者的犬儒派人士通過觀察得出,一個女人只會對第一任情人傾心付出,自此以後她迷戀的只是愛情本身。自然,第二次的傷痕和之後的眷戀都很容易癒合。伯莎對萊伊小姐有無限的感激,慶幸她那一晚適時趕回家,她想到可能發生的事情就會禁不住全身一震,那麼不顧一切地跑去尤斯頓車站,現在回想起來她覺得無顏面對當時的瘋狂。她很難原諒杰拉爾德,因為他,她差點兒讓自己丟人,她看得出,他是個朝秦暮楚的男孩,隨時追逐遇到的女人。她嘲諷地告訴自己,她從來沒有在乎過他。

兩個星期後,伯莎收到一封從美國郵寄過來的信件,是由萊伊小姐轉交的。她認出信封上的字跡,臉色變得煞白。舊情的浪潮席捲而來,她想起了杰拉爾德綠色的眼睛、稚嫩的嘴唇,她已經反感愛情這個東西了。她看看地址,又看看郵戳,然後把信放下。 “我告訴過他不要寫信了。” 看到杰拉爾德的來信竟然讓她如此痛苦,她對自己感到憤怒。她現在幾乎要恨他了,但又一心想親吻信紙和上面的每一個字。激烈的感情衝擊著她,她咬緊牙關,不願屈服。 “我不會讀的。” 她想向自己證明,她是有力量的,至少她有決心抵抗這個誘惑。伯莎點起一根蠟燭,手裡拿著信,準備燒掉,轉而又放下。事情不能結束得太快,她寧願延長這次考驗,來充分證明自己的毅力。她對特意為自己調製的痛苦有一種奇特的快感。伯莎把信放在房間的壁爐架上,非常顯眼,這樣她無論什麼時候進出房間都會不可避免地看到它。她想懲罰自己,於是讓誘惑盡可能地折磨自己。

她注視那封未拆開的信足足有一個月,有時打開的渴望無比強烈,有時她半夜驚醒,對自己說,她必須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啊,如果她能想像出來該有多好!他發誓,他愛她,他談起最後一天她賜予的吻,他說沒有她的日子很難熬。伯莎看著那封信,攥緊拳頭,強迫自己不拿起來拆封;她必須克制自己,不去狂熱地親吻它。終於,她平復了所有的慾望,她可以無動於衷地看著他的手跡;她檢視自己的內心,找不到情感的痕跡。考驗圓滿結束。 “現在可以了。” 她又點燃一根蠟燭,把信點燃,直到燒為灰燼,她把灰收集起來,放到手中,從窗戶扔了出去。她覺得,通過這個舉動,她和過去就此了結了,杰拉爾德也徹底從她的生活中抹去了。 但伯莎不安的靈魂並沒有得到安寧。起初,她覺得自己的生活勉強滿意,但現在沒有任何情感佔據她的心靈,單調的日子也一成不變。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冬天來了,比以往的所有冬天更加孤寂。鄉村變得沉悶難忍。白天是灰暗陰冷的,雲層那麼低,似乎伸手就能摸到。廣闊的田野,曾經有百般樂趣,現在只有乏味。所有的鄉村景色,在她心裡只不過是無情的蕭瑟。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她看到的景像從未改變。她煩悶得要命。

有時候,伯莎閒逛到海邊,眺望淒涼的水域。她渴望自己能像眼睛和心靈一樣去旅行,往南邊走,走到一個碧空如洗的地方,越過陰霾,進入那片陽光普照的美麗土地。幸而她不知道自己的目光直指北方,如果她真的如願以償,那她根本不會抵達什麼南方的樂土,而是北極。 她沿著海灘散步,腳下是數不清的貝殼,她不滿於憂慮不安的現狀,一直被對未來的期待折磨著。她只能想像,空虛只會以幾何級數增加。她彷彿看到了余生中,等待著自己的只是單調的日子,頭便開始痛起來。她回到家,想到即將到來的乏味夜晚,心裡升起一陣厭惡。 伯莎完全被焦躁不安的情緒控制了。身體的痛苦傳到精神上,她會亢奮地在房間裡不斷走來走去。她會坐在鋼琴邊,彈幾個音節就罷手。音樂似乎和所有其他東西一樣沒意思。她好像經常處於這種狀態。她嘗試著閱讀,但連翻開書的心思都沒有,一看到印刷體的書頁她就覺得索然無味。資料類的書告訴她一些她不想知道的知識,而小說中的情節讓她根本提不起興致。她隨便翻上幾頁,然後就厭惡地扔到一旁。然後她又出門——無論什麼事情都比她實際在做的事情有趣。她走得很快,但這種運動,鄉村的景色還有周圍的氣氛,都讓她厭煩,於是她幾乎馬上打道回府。 伯莎像得了強迫症,每天走一樣的路。荒蕪的小路、樹木、籬笆和田野,固執地以灰色調銘刻在她腦中。當她被逼著出去活動一下時,她就連續走上好幾英里,只想快些結束。在冬季,年初的風比以往更加頑固,遲遲不去。她感到前進困難,寒冷刺骨。 有時伯莎也出去拜訪親友,必須遵循的社交禮儀能讓她得到一時的解脫,但門剛一關上,她的心便沉入更深的絕望和空虛中。 她有過突然渴望社交的時候,於是派出許多請帖。然而,宴請日子臨近時,她又覺得準備工作討厭得無法形容,客人也讓她憎惡。很長一段時間,她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接待任何客人。有時,她以為自己會在孤獨中發瘋。她轉投上帝尋求安寧,那是行動無力的人唯一的避難所了。但她對宗教半信半疑,結果仍然得不到慰藉。她陪著格洛弗小姐訪問教區,但她不喜歡窮人,也厭惡他們空洞無物的閒聊。 她的頭疼得厲害,於是用手拼命地揉太陽穴,她感覺她能大把大把地揪下頭髮來。她撲倒在床上,在無聊的折磨下哭泣。愛德華有一次發現了這個狀況,便問她發生什麼事了。 “哦,我頭疼得不行,簡直疼得想死。” 他請來拉姆塞醫生,但伯莎知道醫生的診治也無濟於事。她覺得自己的病無藥可救——即使是時間——除了死亡。早上醒來,第一個想法就是又得打發乏味的一天,她明白這種可怕的沮喪感;晚上,知道自己可以享受幾小時無意識時光,她明白那種寬慰。未來的身影是貧乏單調的,她的精神在想像中接近崩潰:白天過去是晚上,晚上過去又是白天,月月歲歲,一個接一個,沒有完結的時候。人們總說生活是短暫的,對於那些回首往事的人也許如此,但對於展望未來的人,卻漫長得可怕。有時,伯莎覺得無法忍受下去了。她祈禱自己在夜晚沉睡,永遠不再甦醒。那些渴望永生的人們多麼幸福啊!伯莎覺得永遠活下去只會很恐怖。她只渴求長眠,永遠安睡,然後無聲無息地融入大自然。 有一次,她沒辦法面對自己的絕望,想自殺,但又害怕。人們都說自殺不需要勇氣。愚蠢!他們不明白做必要準備時的恐懼,對預期的痛苦的恐懼,還有對生命消逝時可能會後悔莫及的擔心;以及對未知的恐懼,尤其是對地獄之火的畏懼。這樣的心理也許荒唐,但頑固異常,任何努力也不足以摧毀它,儘管理智和辯證尚存,人們仍然畏懼的那種擔心是真的,仍然害怕猜疑上帝會把自己打入永久的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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