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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3236 2018-03-18
房間又只剩伯莎一個人了,往事如潮水般湧來。逝去的歲月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伯莎清晰地看到了初戀的時光——去農場拜訪愛德華的時候,就在那個夜晚,那扇萊伊府的大門前,愛德華請求她嫁給他。她回想起投入他懷抱時的狂熱。她忘記了剛剛死亡的那個真實的愛德華,回憶著那個高大壯實的年輕人,那個讓她如痴如醉的年輕人。她的激情回來了,鋪天蓋地。壁爐架上放著一張愛德華那時的照片,這張照片在她眼前擺了這麼多年,但她卻從來沒有留心過。她拿起來,貼在胸口,吻它。萬千往事湧上心頭,她彷彿看到他站在眼前,還是當年的模樣,英姿煥發,健壯有力,她感覺他的愛可以保護她,讓她免於受到任何傷害。 但如今這有什麼用? “現在為時已晚,如果我重新開始愛他,必然是瘋了。”

伯莎的心裡升起悔恨的感覺,彷彿魔鬼用鐵鉗勾住了她的心,撕心裂肺般的疼。哦,她不能再冒陷進悲傷的危險,她受過的苦已經夠多了,她必須把痛苦扼殺在萌芽中。她不敢讓現在的事物在未來的歲月中成為狂熱依戀的源泉。唯一的辦法是,毀掉所有可能讓她觸景生情的東西。 她拿起那張照片,不敢多看一眼,把它從相框中取出來,飛快地撕成碎片。她環視著房間,四下搜尋。 她自言自語:“我不能留下任何東西。” 她看見桌上有一本相冊,裡面有愛德華所有年齡段的照片:從蓄著長長鬈髮的小孩,到穿燈籠褲的調皮小子,再到學生時代的男孩,最後是她當年心愛的愛德華。當初度蜜月的時候,她勸愛德華在倫敦留影,於是他照了半打姿勢各異的相片。伯莎撕毀一張張照片時,感覺心都要碎了。她竭盡全力,才遏制住自己瘋狂親吻它們的念頭。她嬌嫩的手指因為撕毀照片而疼痛不已。不一會兒,它們全部成了壁爐中的碎屑。然後,她用同樣的方法處理了愛德華寫給她的信,點燃了壁爐。她盯著紙片,捲曲、焦枯、燃燒,直至成為灰燼。

她跌坐在椅子上,一番心里斗爭之後已經全身無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她喝了一點兒水,讓自己鎮定下來,等待一場更為嚴酷的考驗。她知道,她將來的安寧全部指望接下來這幾個小時了。 現在夜色已深,外面暴雨傾盆,疾風從光禿禿的樹之間呼嘯而過。風不停地吹打著窗戶,發出一種近似人類的尖叫,伯莎又驚又怕。即將要著手去做的事情讓她深深地恐懼,但另外一種更大的恐懼驅使她繼續前進。她拿起一根蠟燭,打開門,聽了一下。沒有人,只有狂風發出悠長而單調的聲音。樹枝打在人行道旁邊的窗戶上,發出恐怖的“啪啪”聲,好像有看不見的鬼魂在附近。 有死人在的場合,生者總感覺周圍的氣氛中充滿著某種新鮮可怕的東西。神經敏感的人對於周圍的某樣東西,或無形之中發生的恐怖事件,會有一種不可言喻的感覺。伯莎走到丈夫的房間,一時半會兒不敢進去。最後,她鼓起勇氣打開門,點燃壁爐架和梳妝台上的蠟燭,慢慢地移到床邊。愛德華仰面躺著,下巴被一塊手帕團團包住,以免脫落,雙手交叉在胸前。

伯莎站在屍體面前,看著。年輕的樣貌已經消失,她看見的是他實際的模樣:肥胖、臉色醬紅,腮幫的肉囊明顯地凸出,形成一個紫色的網絡。他兩頰鼓鼓囊囊的,那是近年才形成的,還有一點兒絡腮鬍。他的皮膚已經皺紋密布,而且粗糙不堪,前額的頭髮稀稀疏疏,頭皮都露出來了,白得發亮。他的雙手,曾經讓她欣喜地感覺到無窮的力量,使她甚至將它們與一對未完成的斑岩塑像的手相提並論,現在卻粗陋得慘不忍睹。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它們的觸碰讓伯莎有些反胃。這就是伯莎希望深深銘刻心底的形象。最後,她轉身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間。 三天以後,舉行了葬禮。整個上午,飾有美麗鮮花的花圈和十字架源源不斷運來,現在萊伊府前面的車道上聚集著一堆人。愛德華被布萊克斯達布爾共濟會(第31899分會)追封為尊貴會長,其他會員都已在來賓簿上簽字,現在都在路上。他們兩人一排,戴著白手套,繫著白色圍巾。此外還有特坎伯利分會(第4169分會)、省級分會、馬可共濟會和聖殿騎士團的成員。布萊克斯達布爾的民主統一黨派來一百多名保守黨員,兩兩成隊走在共濟會會員的後面。關於隊列的先後順序還有過一番爭執,前者是率領布萊克斯達布爾共濟會(第31889分會)的種植工人工會領袖GW哈夫洛克,後者是政治家的帶頭人阿特希爾·貝柯特。鑑於共濟會成立得更早,最後決定讓他們走在前面。接下來是區議會,愛德華曾擔任主席,後面緊接著是上流人士的車馬。梅斯頓·萊爾夫人派來一輛豪華的分頂式四輪馬車,但布蘭德頓夫人、莫爾森一家以及其他人只派了普通的四輪馬車。要統帥這支龐大的隊伍,真需要驚人的將才。亞瑟·布蘭德頓都動怒了,因為保守黨員要在他們規定的時間前動身。

AW羅傑斯(就是那個“公鴨嗓子”地主)說:“啊,現在正是需要克拉多克的時候。他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組織者。如果由他來組織,所有事情都會井井有條,葬禮也早就結束了。” 最後一輛馬車終於消失在視野中。伯莎好不容易獲得了半刻清閒,躺在窗戶旁邊的沙發上。她由衷地感激老傳統,它規定寡婦不得出席葬禮。 她的眼睛疲倦,毫無神采,呆滯地盯著那一長排光禿禿的榆樹。天空灰暗,雲層低壓。伯莎現在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臉色蒼白,但依然不失美麗。頭髮捲曲而豐厚,但黑色的眼睛下出現了更黑的細紋,眼睛裡的光彩也黯淡了,眉毛中間有一條淡淡的豎紋,雙唇也失去了青春的歡樂,嘴角悲哀地往下撇著。她的臉龐非常瘦削,看起來疲憊到了極點。她漠然的雙眼告訴世人:她曾經愛過,但空手而歸;她曾經是一個母親,但孩子離開人世了;現在,她無欲無求,除了安寧。

伯莎的確心灰意冷了,身體和精神都是。她厭倦了愛情和憎恨,厭倦了友誼和知識,厭倦了逝去的歲月。她的思想漫游到未來,她決定離開布萊克斯達布爾。她要把萊伊府租出去,這樣她無論怎麼空虛都不會想回來。首先,她打算去旅行,她希望住在無人認識的地方,以求更容易忘記過去。伯莎的回憶中出現了意大利,那個安放心願未了之人的痛苦的地方,那片極樂之土;她將會去那兒,或者更遠,甚至奔向太陽。現在她在人世已經沒有羈絆。她終於、終於自由了。 憂鬱的一天馬上結束了,懸浮在天上的厚重雲層久久不散,隨著夜晚的來臨變得漆黑一片。伯莎想起她的少女時代,那時,她隨時準備向世界奉獻自己。她對所有人類懷有手足之親,希望投入他們的懷抱,以為他們會張開雙臂迎接她。她的生命豐盈十足,將要溢入別人的生命,然後與之融為一體,就像江河匯入大海。但是,驅使她做這一切的力量很快消失了。她認識到,自己和人類之間橫亙著一道壁壘,好像他們都是陌生人。她幾乎不明白自己渴求的東西是一種奢望,就把所有的愛、所有的才能傾注到一個人身上,那就是愛德華。可以說,她在做最後的嘗試,嘗試打破意識的障礙,將她的靈魂和愛德華的合二為一。她用盡全力把他拉近,拉近愛德華這個男人,探索他內心深處的奧秘,渴望沉醉在他的世界。但最終,她發現自己奮力追求的東西只是夢幻泡影。自己孤零零站在這一邊,世界的其他人站在另一邊。他們之間隔著一道深淵,沒有力量可以穿越;他們之間隔著一道奇特的壁壘,比一座火山還難以翻越。丈夫和妻子互不了解,無論他們彼此愛得多麼熱烈,無論他們的關係有多麼親密,他們永遠不可能合二為一。他們之於彼此,並不比兩個完全陌生的人好。

當她領悟到這一點時,禁不住淚水漣漣,不可抑制。經歷了劇烈的心痛後,伯莎歸隱於自我之中。但是,她很快就找到了慰藉。在沉默中,她築起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即使她明白無人能懂,她還是打算將它隱藏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於是,一切聯繫都令人乏味,所有的俗世眷戀都毫無必要。 伯莎混亂地思考著這些東西,最後又回到愛德華身上。 “如果我有一部情感日記,我今天會這樣結尾:'我的丈夫摔斷了脖子。'” 但她是為了自己的苦難而痛心。 她喃喃道:“可憐的傢伙,他誠實、善良、寬容。他做了能做的一切,總是努力表現得像一個紳士。他對世界奉獻良多,他以自己的方式喜愛我。他唯一的過錯是:我愛他——卻又不再愛他。”

她旁邊放著那本等待愛德華時閱讀的書。伯莎放下時是打開的,面朝下,當時她正從沙發上站起準備去喝茶,它還是原封不動。她現在思考得累了,便又重新拿起書,開始平靜地閱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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