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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4430 2018-03-18
伯莎的想像力使她難以靠近真相,總是徘徊在浮光中,有時它們淹沒在理想的輝煌下,但有時卻恰好相反。如此短暫的分離居然摧毀了多年的習慣,不能不稱之為奇。但是,事實很清楚,愛德華已經變成一個陌生人了,因此她不願和他共居一室。她現在看待愛德華的眼神充滿了偏見,並告訴自己,她終於看清了愛德華的真實面目。可憐的愛德華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因為悄悄逝去的歲月奪走了他年輕時的樣貌,作為交換卻只回以過度的肥胖。因為責任、順心的生活和優越的條件填平了他的棱角,他的腮幫鼓鼓囊囊的,還有些下垂。 的的確確,伯莎的愛消失得很突然,就像它的出現一樣。她開始厭惡自己的丈夫。她有一點兒萊伊小姐的分析能力,現在用於分析愛德華的性格,取得了毀滅性的效果。她的出走增大了愛德華婚姻危機的籌碼,因為巴黎的氛圍振奮了她的精神,磨煉了她的智慧。她買了很多書,去過戲院,讀過很多法國報紙,它們濺出的思想火花起初只是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對比,讓英國同行業顯得嚴肅無趣。但總的結果是,她發現缺陷的警覺性增強了一倍,對愚蠢和沈悶的反感放大到了極限。

伯莎很快發現,她丈夫的精神世界不止平庸無奇,還很庸俗。他的胸無點墨不再顯得動人,只讓人覺得可恥;他的偏見也不再有趣,而是可鄙的。一想到自己曾在一個思想如此狹隘、性格如此卑賤的人面前俯首帖耳,她就怒不可遏。她更不敢想像,當初怎麼會那麼熱烈地愛過他。他束縛在天下最愚蠢的常規慣例上,每天看到他有規律地進出洗手間,她就煩惱不已,任何事情都不會擾亂他漱口梳頭的順序。她還討厭他那副自以為是高傲自滿的樣子。愛德華對書、油畫和音樂的品位是低俗的,他裝模作樣的評價更是讓她輕蔑。起初,他的缺陷對她沒有影響,後來她就用那句陳詞濫調來安慰自己:一個男人或許對藝術一竅不通,但仍然集天下所有美德於一身。但她現在不那麼寬容了。伯莎感到奇怪,因為她丈夫的讀寫能力和大多數小學生的水平相當,就認為自己有資格去評判書籍的優劣——甚至不用閱讀它們。當然,為了一個大多數人都有的小毛病去責備他,這是不合情理的。每個會握筆的人都自信有能力去批判,並且是目空一切式的批判。普通的市民從來不會想到——說得謙虛一些——撰寫一本書所需的技巧,毫不亞於往一磅茶葉里摻假的功夫。它們也不會想到,作家一直忙於處理寫作技巧:風格和對比、人物塑造、情節轉換和其他許多東西。要獲得這些,雜貨舖、蔬菜店、公司推廣或屠宰場的經驗可不是正確的鑰匙。

有一天,愛德華走進來,瞥見伯莎正在閱讀一本黃色書皮的法國書。 “哦,又在看書?你看得太多了,總是看書可不好。” “這是你的觀點?” “我的觀點是女人不應該全心撲在書本上。你最好出去呼吸下新鮮空氣,或者做點兒其他有益的事兒。” “這是你的觀點?” “嗯,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一直看書。” “有時獲得指引,有時得到樂趣。” “從一本下流的法國小說裡的確能得到很多指引啊!” 伯莎不搭腔,把書遞給他,把書名指給他看——《塞維尼夫人書簡集》。 他問:“所以?” 她戲謔地笑著:“親愛的愛德華,你不比別人聰明吧?”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口吻,讓她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我擔心你太過無知。你看到了,我不是在讀一本小說,而且這本書並不低級。它是一位母親寫給女兒的書信集,是尺牘文和女性智慧的典範。”

伯莎故意說得文縐縐的。 “哦。”愛德華顯出困惑不解的樣子,感覺自己狼狽不堪,但仍然堅信自己站在正確的一邊。伯莎挑釁地笑了。 “當然,只要你覺得有趣,我並不反對你讀書。” “難為你這麼說。” “我不會佯裝學識淵博。我是一個實際的人,不需要太多文化。在我的同行中,你會發現讀書的人總是一無是處。” “看來你覺得無知是值得稱道的。” “伯莎,學識豐富不如擁有善良純淨的心靈。” “一點兒智慧也勝過一本說教的格言集。”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我滿意現在的自己,而且我不想懂得任何一門外語。英語已經完全足夠。” “只要你還是一個優秀的運動員,定期洗澡,你就認為自己履行了一個人的所有職責。”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但如果有人讓我覺得無法忍受,那他肯定是一個可憐的讀書蟲。” “我倒是更喜歡這種人,相比一個喜歡玩板球和洗土耳其浴的人。” “你是指我?” “如果你願意,我不反對你對號入座,但也可以理解成指一類人。我要繼續讀書了,你不介意吧?” 伯莎拿起書,但愛德華還想繼續爭辯,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占到上風。 他反駁:“好吧,但我必須說的是,如果你想讀書,為什麼不能看看英國的書?肯定有足夠的英文書讓你看。我覺得英國人就應該忠於自己的國家。我不會假裝讀過什麼法國書,但我絕對沒有聽任何人否認過大多數法國書籍是下流的,這種書不是女人應該讀的。” 伯莎眼皮都沒抬說:“根據一般的傳聞來評價總是有失公允。”

“而且現在法國對我們的態度總是很惡劣,我願意看到大不列顛境內的每一本法文書都付之一炬。我肯定這對我們英國人而言是一件莫大的好事。現在我們所需要的是國民生活的純淨和重構。我支持英國的道德標準、英國的家庭、英國的母親和英國的習俗。” “親愛的,我一直感到奇怪,雖然你習慣閱讀《標準》,但說話的內容卻像《每日電訊》。” 伯莎繼續讀她的書,不再理會愛德華,於是他只好開始和狗說話。和很多輕浮的人類似,他發現沉默很難堪。伯莎心想:這回即使是他自己也發現了自己思想的空白吧,肯定驚慌失措了吧。他和所有活動的物體說話,和僕人,和他的寵物,還有貓和鳥;甚至看一份報紙,他也不能停止發表評論,只有吃飯的時候他才暫時閉口不言。有時他無休無止的閒扯讓伯莎惱怒不已,不得不求他看在上帝的分上閉上嘴巴。這時,他就抬起頭,溫厚地笑笑。

“我吵到你了?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安靜了十分鐘,馬上又開始哼唱一首唱爛了的老歌,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令人討厭的習慣了。 的確,這對夫妻之間的分歧數不勝數。愛德華敢做敢說,堅持己見,他也不喜歡那些超過他稍顯狹隘的理解力之外的事物,而且傾向於認為那是不道德的;伯莎鋼琴彈得很好,聲線也不錯,但她的表演總會招致丈夫的反對,因為不管她唱什麼,不管她彈奏什麼,總不能讓人全身心地陶醉其中。他曾譴責她品位單一,而且不能不想,如果一個女人對音樂廳裡很多人一起演繹的小曲嗤之以鼻,那她肯定有什麼地方不正常。必須承認,伯莎的行為稍微誇張了一點兒。每次鄰里間舉行一個午後音樂會時,她總是惡作劇地彈奏瓦格納作曲的冗長宣敘曲,弄得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每逢此時,格洛弗兄妹和大漢考克小姐便轉向愛德華,讚歎他妻子的精湛技藝。愛德華卻有些惱怒,因為每個人都熱烈地鼓掌,但那些音樂對於他而言毫無意義。 他說:“嗯,我是一個平凡的人,我不怕承認,我從來都不能理解伯莎彈的那些玩意兒。” 漢考克小姐問道:“哦,克拉多克先生,瓦格納的也不懂?”她和克拉多克一樣對此厭煩透頂,不同的是她保持一種謙虛的態度:真正值得讚歎的東西只有那些你不能理解的,所以,絕對不能承認自己覺得無聊。 伯莎看著他,想起她以前的夢想:傍晚時分,他們一起坐在鋼琴前,一直這樣彈奏下去;事實卻是這樣的:他總是和他的安樂椅寸步不離,然後很快進入睡眠狀態。 愛德華環顧四周,尋找認同的聲音:“我對音樂的看法和約翰遜博士一樣。”

伯莎小聲嘟囔了一句:“連掃羅也算進先知的行列嗎?” “當我聽到難以理解的樂曲時,我真希望它不存在。” “親愛的,你忘了,約翰遜博士是一個粗野的老頭兒,親愛的范妮不會允許他在她家的客廳待的時間超過一分鐘。” 格洛弗小姐說:“愛德華,你來唱歌吧,很久沒聽過你的歌聲了。” 他回答:“哦,謝謝你。我唱的東西都過時了。我的歌曲都是一個類型,一種感情,只適合在廚房唱。” 漢考克小姐說:“哦,為我們唱《本·鮑爾特》吧!我們太喜歡這首歌了。” 愛德華會唱的歌曲有限,每個人都能背出來曲名。 “好吧,盛情難卻。”實際上他非常喜愛唱歌,永遠覺得自己的歌聲聽起來那麼順耳。 伯莎說:“親愛的,我可以為你伴奏嗎?”

哦!你可記得可愛的愛麗絲,本·鮑爾特? 你可記得可愛的愛麗絲有一頭金色的頭髮? 當你對她微笑時,她的眼中充盈著喜悅的淚水。 當你蹙眉時,她的擔心讓她全身顫抖。 曾幾何時,在這些愉快的感情中,在這些樸實的旋律中,伯莎察覺到一絲魅力,讓它們增香添色。但是不斷地重複卻只帶給她膩煩,這也不足以為奇。愛德華演繹這些小曲的風格千篇一律地簡單質樸——這等於說沒有風格可言——此外他還注入了太多悲傷的情愫。但伯莎不是寬大為懷的人。他無緣無故非難她的彈奏,她要報復。她想到一個主意,用幾個顫音和裝飾音來改變伴奏效果。這個點子讓她樂不可支,卻把她丈夫弄得狼狽不堪。結尾的部分,他的聲音飽含對逝去的銀髮校長的深情,逐漸向平穩過渡時,她夾雜了《蘇格蘭的藍鈴花》和《天佑女王》的曲調,這樣,愛德華唱不下去了。第一次,他平和的脾氣被冒犯了。

“我說,如果你拿我逗樂,我就不會唱了。” 伯莎笑著說:“我很抱歉,剛才走神了。我們重新開始吧。” “不,我不會再唱了。你把整件事情搞砸了。” 漢考克小姐說:“克拉多克夫人是無心的。” 愛德華說:“我覺得取笑這麼古老的歌曲是不禮貌的。說到底,誰都會嘲弄人。在我看來,音樂是能打動人心的東西。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每次唱《本·鮑爾特》時總會熱淚盈眶。” 伯莎差點兒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反駁說有時候她才想為自己痛哭一場呢——尤其是他跑調的時候。大家都看著她,好像她才是做錯事的人,她冷靜地朝愛德華微微一笑,但他沒有反應。在回家的路上,她問他知不知道她為什麼破壞他的演唱。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除非你的粗野脾氣發作了。我想你現在後悔了吧?” “一點兒也不。我覺得你之前對我太粗魯了,我想對你略施懲戒。你有時候太自負了。除此以外,我討厭你當眾給我臉色。在我們徹底分開以前,請你好好管住你的非難。” “我以為到現在為止你可以忍受一點兒善意的戲弄呢。” “啊,親愛的愛德華,我可以的。只是有一點,可能你也注意到了,我相當善於保護自己。” “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高興,我也可以變得很恐怖。而你,最好明智點兒,免得當眾難看。” 愛德華從來沒有聽過妻子如此冷靜地威脅他,他有些震動。 但是通常來說,伯莎嚥下了不斷湧到嘴邊的嘲諷。她丈夫激起她的怒火和怨恨,她埋在心底;現在終於擺脫了對他的愛,她覺得無比滿足。回首往事,束縛她的枷鎖沉重無比。儘管他毫無察覺,但剝下偶像的白釉色長袍、取下皇冠和奪走權杖,讓她感到報復的舒暢。赤身露體以後,他只是一個可憐的凡人。愛德華對這一切毫不知情。他就像一個瘋人院的精神病人,統治著一個虛構的王國。他發表愚昧的評論時,他看不到伯莎撇起的嘴唇,也看不到她眼神中的輕蔑。鑑於她遠不像以前那樣難以討好,他發現自己比以前更加幸福。伯莎開始討厭愛德華的時候,他卻開始享受婚姻。刻薄的哲學家可能會從中總結出說教性的結論。他告訴自己,他的妻子在海外的經歷有很好的效果,讓她大為通情達理了。克拉多克先生的處事原則,自然是相當正確的;他撒手讓她跑了個盡興,忽略她的嘶叫,現在她回家就消停了。關於馭妻之術,沒有什麼比了解農場知識和家畜習性更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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