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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4062 2018-03-18
伯莎剛踏上英國的土地,便感到全身舒暢;她暈船很厲害,但終於和愛德華更近了。雖然從多佛爾到布萊克斯達布爾不超過三十英里,交通卻極其不方便,或者在港口等上好幾個小時,或者先搭船到倫敦然後再返行六十英里。伯莎心急如焚,忘記自己現在(謝天謝地!)身處一個自由的國度,鐵路不是為了乘客的便利而設置,而是乘客萬分需要為一家管理不善的公司賺取紅利。伯莎的耐心到了極點,她感覺再也不能在多佛爾等下去,於是決心先去倫敦然後折道返回,這樣可以節省十分鐘,怎麼樣都比整個下午待在沉悶的候車室或在街上游盪好。火車似乎在爬行。當修建整齊的灌木叢圍繞的肥沃草地和高大粗壯的樹木映入眼簾,繁榮的氣息隱約可聞時,她馬上辨認出這是肯特郡,因此心裡的不安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依伯莎對愛德華的了解,本不該指望他會在多佛爾接她,但她還是抱著隱隱的希望,自然在多佛爾迎接的只有失望。然後她又想像他可能會趕去倫敦。但沒有向自己解釋,愛德華怎麼可能會料到她出現在倫敦;當她看到一個和愛德華相似的背影時,心就亂撲亂撞。接著,她安慰自己說,愛德華肯定會在法弗斯勒等她,因為那是布萊克斯達布爾的下一個站。車剛進站,她就把頭伸出窗外,眼睛在月台上搜尋他的身影——可惜他不在。 “儘管如此,他還是可能已經來了。” 火車繼續鳴笛前進,熟悉的鄉村景色更加明晰了:沼澤地荒涼無比,大海孑然而立。鐵路幾乎沿著水岸線延伸。潮水已經退下,只留下廣闊的泥地閃閃發光,海鷗尖叫著從上空飛過。接著,是熟悉的房屋,那風吹雨打的農舍,那“快活水手”旅店。在很久以前,它是小桶白蘭地走私到教堂城市特坎伯利的中轉站。海岸警備站從眼前掠過,然後是一排塗上粉色油漆的矮小房屋。最後火車吱吱嘎嘎地駛過大路上的橋樑,乘務員滿口肯特郡的口音,拉長了聲調喊著:“布萊克斯達布爾,布萊克斯達布爾。”

伯莎的情緒總是難以控制,有時會強烈得全身不敢動彈。現在,她幾乎沒有力氣打開車廂的門。 她長舒一口氣:“終於到了!” 她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熱烈地愛過她的丈夫,她的愛是一種生理機制,幾乎使她暈厥。她日思夜想的時刻到來了,但她卻有些擔心。有的人熱切期待一個機會,但很難抓住它,伯莎也不例外。伯莎心旌蕩漾,擔心自己在見到愛德華走來的時候控制不住眼淚的洪流。她常常幻想這次會面:她的丈夫飛快地奔過來,揮舞著手杖,幾隻狗跑在前面,衝到她身邊搖尾巴。兩名搬運工邁著水手步,搖搖擺擺地走到行李車取好行李。人們陸續從車廂裡走出來。跟在她後面下車的是一個皮膚黝黑的職員,手裡抱著一個嬰兒,他臉色蒼白的妻子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拖著一堆行李走在後面,然後是他們另外幾個年齡稍大的孩子。一個工人連同三四個水手和兩個服裝整潔的步兵擠下站台,然後一同向站在檢票口的驗票員方向湧去。搬運工把行李卸下來,火車又開動了。一個脾氣火暴的城裡男人在罵罵咧咧,因為他的行李被運往瑪格特了。站長戴著一頂佩有鐵路徽章的帽子,神氣活現地慢慢踱過去,看看什麼情況。伯莎拼命往站台兩端張望,但還是沒找到愛德華的身影。

站長經過她身邊時,微微點了點頭。 “你沒有看見克拉多克?” “沒有,我應該可以肯定。但我想有一輛馬車是來接你的。” 伯莎的身體開始顫抖。一個搬運工問她是否需要幫忙拿行李,她點點頭,完全講不出話來。她走下台階,一出站台門口就看到了那輛馬車。馬車夫用手碰碰帽子,遞給她一張紙條。 伯莎機械地上了馬車,身體縮到一個角落,以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頭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的情緒一直高漲,突然的失重讓她失去了思考能力。她從來不懂理性地處理事情,現在整個人都呆住了。怎麼會這樣!太冷酷了!當她心心念念要見他,長途跋涉爭分奪秒趕回家時,他卻跑去打網球了。這不是普通的回家,這可是她離家出走後第一次回家。她帶著怨恨離去,原本以為這個時間將是永遠。但分離使她的愛情復甦了,於是她又折返回頭,期望破鏡重圓。而他既沒有迎接也沒有待在家裡等候,好像她只是上城購了一整天物。

“我的天哪,回來真是太愚蠢了。” 突然,她想到馬上離開。這樣不是更容易嗎?她覺得自己不能見他。但是火車已經走了。倫敦、查塔姆和多佛爾之間的鐵路也許阻止了很多次出走呢。但他一定明白她的失望會有多深,想到這她突然靈光一現:他也許會退出網球賽回家呢,興許他現在已經在萊伊府等她了呢。她獲得了新的勇氣,彷彿已經看到這幅記憶猶新的畫面。他也許正在門口。啊!那將是何等的快樂,何等的欣慰啊!然而,馬車到達時,門口沒有他的身影,經過門廊時,還是沒有。伯莎走進房中,心想他也許沒聽到馬車的聲音,她期望在走廊或客廳裡看到他。可惜結果還是失望,僕人也證實了他信中所言。 房子空蕩蕩的,冷清乏味。一個個房間彷彿無人居住,家具重新擺過,顯得死氣沉沉,愛德華命人把椅子都套上罩子。伯莎一言不發,把罩子一個個取下來,扔進了空空如也的壁爐,讓女僕大吃一驚。即使到現在,伯莎還是覺得愛德華外出一事不可置信。她坐下用餐,無時無刻不在期盼他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她到夜深都沒睡意,還在幻想愛德華今晚會回家。但他沒有。

“真希望上帝沒讓我回來。” 她的思想回溯到前幾週的思想鬥爭中。驕傲、憤怒和理智,一切的一切,都站在一邊,另一邊永遠只有愛情;而最後愛情勝利了。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愛德華,連夢中也全是他的身影。他的來信、他的手跡彷彿給她的心湖投入巨石,激起層層波浪,她想見他,她夢見他的親吻,午夜驚醒。她祈求他去巴黎,他不願,也不能。最後,她的渴望脫離掌控,她沒有收到期待中的回信,於是,就在那個早上,她決意扯下所有怨恨的偽裝,跑回家見他。如果萊伊小姐嘲笑她,或者愛德華贏得這一仗,又有什麼好介意的?她沒有他活不下去,他還是她生活的全部,她的愛。 “哦,上帝啊,我真希望我沒有回家。” 她記得,她如何向上帝祈禱讓愛德華愛她的方式如她所願。孩子死後,她一度強烈地反對宗教,現在不知不覺消失了。在孤單和悲苦中,虔誠回到了她身上。信仰來來去去,毫無理法可循,對於信徒而言,與其說它是一種信仰,不如說它是一種感受。伯莎發現,相比以前常去的陰沉的禮拜堂,在天主教堂裡祈禱更為輕鬆。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禮拜堂,和三百多人一起飛快地念禱告詞,她根本辦不到。擁擠的人群只會導致她關上情感的閘門,她的靈魂只有在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舒展開來。在巴黎,她發現了一些全天開放的祈禱室,靜謐寧人。當外面燈火通明時,她就會走進去休息一下。傍晚時分,光線昏暗,焚香的味道四處飄散,這樣的寧靜格外宜人。唯一的光明來自小蠟燭,散發出明明滅滅的神秘光芒。它的燃燒也許是為感恩,也許是為希望。伯莎誠摯地為愛德華和自己祈禱。

但愛德華不為所動,她的努力歸於白費。她的愛就像一顆寶石,他不屑一顧,隨手扔在一旁,即使丟失也不以為意。但她覺得太不幸太傷心了,沒有多餘的力量生氣。生氣有什麼用?她知道,愛德華看不出自己的行為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他昨晚休息充足,肯定會信心滿滿興高采烈地回來,根本意識不到她度過了一個多麼沮喪的夜晚。 “我想是我做錯了。我苛求過多,但就是控制不了。”她只懂得用一種方式去愛,事實上看起來這是一種愚蠢的方式。她大叫:“哦,我真希望我可以馬上離開——永遠不回來。” 她起床後,形單影只地吃過早餐,然後麻木地在屋子裡忙個不停。愛德華曾留話說回來吃午餐,他不是一向以自己的誠心為榮嗎?伯莎所有的急躁都被磨光了,現在對於見他不那麼迫切。外面暖洋洋的,還有花草的清香,她很想馬上出去,但想到愛德華回來時見不到她會失望,她又沒出去。

“這樣猜想他的感情多傻啊!如果我不在,他自然會去忙他的活兒,在我出現前根本不會想起我。” 儘管如此,她還是待在家裡。他終於回來了,她沒有趕去迎接他,她正在臥室收拾東西,即使聽到樓下他講話的聲音也沒有停手。這種態度的差別太奇怪了,前幾天還充滿緊張熱切的盼望,現在卻冷漠無比。他走進房時,她轉過身來,但沒有移動一下。 “你回來啦?過得好嗎?” “好,好極了。” “你回來真是太好了。我不在家時你沒生氣吧?” 她微笑著回答:“哦,沒。我完全沒介意。” “那就好。當然,我以前從來沒有去過菲利普爵士家,我可不能臨到最後一刻發電報說:'我妻子正在路上,我必須去接她。'”

“當然不能這樣做,這樣會讓你顯得荒唐之極。” “但我可以告訴你,我過得不太舒服。如果你一周前告訴我你要回來,我就會拒絕這個邀請。” “我親愛的愛德華,我太不現實了,我向來就拿捏不定。我總是意氣用事——給自己和別人都帶來諸多不便。我從來沒想過要讓你為了我而責怪自己。” 自從愛德華進門開始,伯莎就一直看著她的丈夫。由於驚愕,她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睛。她很困惑,幾乎要沮喪了,她幾乎認不出他來。三年的平凡日子,伯莎從來沒有留意過他的變化。她的理想化能力非比尋常,一直把初見愛德華時的形象當作現實。那時的他才二十七八,身材修長,男人味很足。萊伊小姐發現了他的變化,向來愛八卦的女人議論他的身材已經嚴重走形,但他的妻子卻一葉障目,這次分別更是進一步給了她的幻想解放的機會。在這段分別的時間裡,她把他想像成最英俊的男人,為他輪廓分明的臉、飄逸的金發,還有無窮的青春活力而迷醉。即使愛德華保持了年輕的容顏,伯莎也會被明顯的事實打擊,何況其他的變化顯露無遺,她更是極度震驚。她看到的是一個不同的人,幾乎是一個陌生人。他穿著隨便,雖然年紀不超過三十歲,可顯得更老。他整個肥了幾圈,腰身更是橫向發展;往日俊秀的容顏不復存在,紅潤的臉上也有了疤痕。他的衣著不修邊幅,走路遲緩笨重,彷彿靴子上粘著厚重的泥土似的;他身上的氣質好比收成良好的農民,除了熱忱,便是歡天喜地。愛德華的堂堂相貌曾經給予她極致的享受,現在卻是另一個極端。她向來穿梭於極端和極端之間,她覺得他令人作嘔。這樣說有些誇張,因為儘管他不再如初識時骨肉勻停,但還是魁梧壯實,比一般的男人好看一些。

愛德華用結婚以來的沉靜親了親她,他剛一靠近,一股農場的氣味便直衝伯莎的鼻子。無論愛德華穿什麼衣服,這股氣味總是不離左右。她轉過背去,幾乎沒有掩飾住嫌惡的微顫,然而,這還是那種男子氣息,那種曾經讓她渴望得幾近暈厥的男性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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