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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3858 2018-03-18
伯莎怒氣沖沖地走回家,心裡很清楚自己剛才撤銷的命令確實是愛德華下的,但很高興找到時機解決了權力問題。她好幾個小時沒見到他了。 他進來對她說:“我說,伯莎,你到底為什麼要阻止那些工人砍倒卡特田裡的山毛櫸?你耽誤了整整半天工,我本來打算明天派他們去干其他活兒的。現在我只能把這些事留到星期四做了。” “我不同意砍倒山毛櫸,所以我制止了他們。這些樹在本地無與倫比。居然瞞著我砍掉了一棵,太惱火了。你做這樣的事情之前,應該來問問我。” “寶貝,每做一件事之前我不可能都跑來問你吧。” “土地是你的還是我的?” 愛德華笑了:“你的,但是我比你更清楚如何管理。你橫加干涉太愚蠢了。” 伯莎氣得滿臉通紅:“以後,我希望我的意見得到尊重。”

“你對我說過幾萬次了,凡是我覺得合理的儘管放手去做。” “嗯,我改變主意了。” “太晚了。你讓我把韁繩握在自己手裡,我打算牢牢地抓緊。” 伯莎的血往上沖,差點兒控制不住自己的舌頭,說她可以像打發一個僱傭的僕人一樣把他打發掉。 “愛德華,我希望你明白,我不希望那些樹被砍掉。你必須告訴那些工人,你弄錯了。” “我不會那樣對他們說的。我並沒有準備全部砍掉——只是其中的三棵而已。我們不需要那些樹。第一,樹蔭會阻礙莊稼的生長,如果沒有它們,卡特的地會是我們家中最好的一塊;其二,我們需要木材。” “我不關心什麼莊稼,如果你需要木材,可以買。這些樹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要砍掉它們,我寧願自己去死。”

“把山毛櫸種在灌木叢裡的人,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笨的蠢驢。在灌木中種任何樹都夠糟糕的,但是山毛櫸是最糟糕的——嘿,它滴水、滴水、滴水,滴個沒完,在它們下面,什麼東西也長不成。多年以來,莊園到處都是類似的情形。為了彌補你的——先輩的過錯,我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 人類情感的其中一個令人好奇之處在於,即使是最卑賤的奴僕,也幾乎不會允許感情干預到自己現實中的事情:一個男人為他生活中的職業而多愁善感,聽起來就像扒竊自己的錢包一樣不正常。愛德華一生都在和土地交流,很可能對大自然懷有某種感情:通俗的情節劇中哀婉的台詞會讓他嗓子發癢鼻子堵塞;在文學領域中,他為身份高貴弱不禁風的女主角傷懷,為身材偉岸心腸柔軟的男主角悲傷。但一涉及生意,就成了另外一番情景:為了美學上的原因,要求一個農場主保留林間空地,這樣的情懷太荒唐了。倘若可以使農場的利潤飆升,他寧願讓廣告大亨們在他莊園最美的地方豎起大標牌。

伯莎說:“你可以任意評價我的祖先,但是請你尊重我。土地是我的,我拒絕讓你破壞它。” “這不是搞破壞,這是正確的事兒,應該去做。你很快就會習慣看不到那幾棵該死的樹,而且我也告訴你了,我只是想砍倒三棵而已。我會吩咐他們明天去砍完的。” “你是執意要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我要做正確的事,如果你不同意,我很抱歉地告訴你,我還是會吩咐下去的。” “我會命令工人不准做這件事的。” 愛德華笑了:“那麼你只是在自取其辱。你倒可以試試下達一道和我相反的命令,看他們會聽誰的。” 伯莎尖叫一聲。她勃然大怒,四處環顧想尋找可以扔的東西。她想砸他。他站在那兒,沉著冷靜,覺得事情挺有趣的。 “我覺得你肯定瘋了,你在盡一切努力毀掉我對你的愛。”

她的情感波動太過劇烈,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感情就到這個程度而已,他必定完全藐視她,這就是她卑微地貢獻出去的愛情帶來的結果。她自問能做什麼,但答案是除了投降,什麼也做不了。她心里和他一樣明白,如果她的命令和他不符,工人肯定不會執行的。她也毫不懷疑,他說到做到。那樣做是他的驕傲。那一天餘下的時光裡,她隻字不言。第二天早上,愛德華準備出門時,她問他打算怎麼處理那幾棵樹。 “哦,我還以為你把這事兒給忘了呢。我打算照我昨天說的做。” “如果你把樹砍倒,我就離開你,去波莉姑姑家。” “然後告訴她,你想要月亮,但我卻狠心不給你?她只會笑話你的。”說著說著,愛德華自己笑了起來。 “你會發現我和你一樣說到做到的。”

午餐前,她去了一趟卡特的田地:那些工人還在幹活,但第二棵樹已經被砍倒了;第三棵,毋庸置疑,今天下午肯定會被解決掉。工人看著她,她心想他們肯定在暗笑。她定定地站住,看了他們好大一會兒,以便徹底地消化這個羞辱。然後,她回到家,寫了一封信給萊伊小姐。 愛德華很快就回來了,神色一派揚揚自得,還偷偷地瞄了伯莎一眼。他自以為聰明神武,差點兒笑出聲來:如果他沒有在舉止中保持老成持重的習慣,肯定會吐出舌頭以示輕蔑。 “兄弟,和女人打交道,你得意志堅定。這個道理好比騎馬,當你想跨越藩籬時,只需夾緊雙腿,不要妨礙她們。但是要注意,保持對她們的控制,否則她們會腦袋發熱。一個男人,應該永遠讓女人明白,他牢牢地掌握著她。”

伯莎沉默不語,午飯粒米未進。她坐在丈夫的對面,想不通為什麼她憤恨交加的時候,他還能沒心沒肺地吃得很香。然而,她下午就恢復了食慾,去廚房大吃三明治,以便晚上不碰任何食物。她希望這樣可以讓愛德華注意到她絕食了,然後會為此慌亂和抱歉。但他把兩人份的食物一掃而光,完全沒留意妻子沒有吃任何東西。 晚上伯莎上床睡覺時,反鎖了臥室的門。愛德華不一會兒就上來了,試圖開門。他發現門鎖了,於是拼命敲打,喊她開門。她沒有理會。他加大了敲門的力度,搖動著門把手。 她大聲喊道:“我想單獨享用自己的房間。我生病了,不要嘗試闖進來。” “什麼?那我睡哪兒?” “哦,你可以睡在其他的房間裡。” “胡扯!”他停止叫嚷,用肩膀抵住門,往裡推。他身強體壯,一下就把舊鉸鏈弄斷了。他笑吟吟地走進臥室。

“如果你想把我堵在門外,至少應該搬一些家具過來把門堵上。” 伯莎不願意輕描淡寫地解決這件事:“我不想和你睡在一起。如果你要進來,我就出去。” “哦,不,你不會的。” 伯莎起身穿上睡袍。 “我會在沙發上過夜的。我不想再和你爭吵或者打鬧。我已經寫信給波莉姑姑了,後天我就去倫敦了。” “我正準備建議你換個環境呢,對你有好處。我覺得你有些神經質。”她嘲諷地看了他一眼,在沙發上躺下,說:“你關心我的神經?真是太感謝了。” “你真的打算在那兒睡?”他邊說邊爬上床。 “看來如此。” “你會發現沙發上冷得可怕。” “我寧可挨凍,也不要和你睡在一起。” “明天早上你就鼻塞了,但我敢說一小時後你就回心轉意了。我要關燈了,晚安。”

伯莎沒有回答,沒過幾分鐘她就惱火地聽到了他的鼾聲。他真的能睡著?難道他真的不在乎妻子拒絕同床?難道他對她離家出走也無動於衷?他睡得這麼安穩,真無恥。 她喊了一聲:“愛德華。” 沒有回應,但她簡直無法相信他居然在睡覺。她甚至無法閉上眼睛。他肯定在裝睡——故意氣她。她想過去撫摸他,但又擔心他爆發一陣大笑。她的確覺得寒冷無比,把毛毯和衣服都往身上蓋。不溜回床上太需要毅力了。她心裡極其不舒服,一會兒又覺得非常口渴。沒有什麼比漱口杯裡的水更難喝的,一股牙膏的味道;她囫圇地吞了幾口,差點兒吐出來。然後,她在房間踱來踱去,翻來覆去地想自己受的種種折磨。愛德華睡得天昏地暗的。她故意弄出聲音想驚醒他,結果他動都沒動一下。於是她又掀翻了桌子,聲響大得死人都會被驚動,但她的丈夫還是紋絲不動。她盯著床,思考著能不能睡上一小時然後趕在他之前醒來。她太冷了,覺得自己肯定不會睡太久,便決定冒這個險。她走向床邊。

愛德華迷迷糊糊地說:“還是要上床睡?” 她停住了腳步,心跳到了嗓子眼,怒氣沖天地說:“我來拿我的枕頭。”他沒有等到她上床以後才開口,她暗中感謝上帝保佑。 她回到沙發上,終於舒舒服服地睡著了。在這種安逸的環境下,她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時,看見愛德華正在拉百葉窗。 “睡得好嗎?” “我根本沒合眼。” “哦,好一個謊言。我觀察你一個小時了。” “如果你非得這麼說,那我承認閉目養神了大概十分鐘。” 伯莎完全有理由惱火,居然被丈夫看到自己安然入睡的樣子了,這樣她的原計劃便損失了一半的效果。此外,愛德華像小鳥一樣輕快,而她卻自覺憔悴蒼老,都不敢照鏡子。 十點多的時候,萊伊小姐發來一封電報,告訴伯莎只要她願意,隨時都歡迎她的到來,並希望愛德華同往。伯莎把電報放到一個顯眼的地方,以保證他一定能看到。

“你真的準備去?” “我告訴過你,我會和你一樣說話算話。” “嗯,我想這樣對你有很多好處。你會待多久?” “我怎麼知道!也許是永遠。” “'永遠'可是個大詞兒,雖然只有幾個音節。” 愛德華這麼冷漠無情,伯莎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隻利劍刺穿。他根本不在乎她,似乎認為她的離開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假裝認為這樣有益於她的健康。哦,她難道在乎自己的健康嗎?當她做好出門的一切必要準備時,她的勇氣消失了;她感覺不能離開他,對比一年前的熱戀和現在的冷漠,她忍不住潸然淚下。她冥思苦想著一個哪怕拙劣的藉口,既可以被迫留下又可以挽救她的自尊。如果愛德華在分別時表露一點兒悲傷,也為時未晚。但她已經備齊行李,訂好車票了。他告訴格洛弗小姐,他的妻子想出去呼吸些新鮮的空氣,但農場的事把他拖住不能陪妻子了,他感到遺憾。馬車到達門口,愛德華先跳了上去。現在,沒有希望了,她只能走了。她很害怕。他們一路無言。伯莎希望丈夫先開口,因為她怕丈夫聽出自己的哭腔。最後,她鼓起勇氣問了一句。 “我要走了,你傷心嗎?” “我覺得離開對你有好處,我不想阻礙。” 伯莎自嘲,無論有何種必要,一個男人看不見自己的妻子也能安穩地過日子,這算什麼愛情?她忍住了心裡的嘆息。 他們抵達車站,他幫她取好車票。等待火車的期間,他們也靜默無言,愛德華從賣報小童那兒買來《笨拙》和《隨筆》。可怕的火車嗚嗚而來,愛德華送她上車廂,她現在再也忍不住淚水,親了親他。 她喃喃說道:“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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